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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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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引子:初见
我的名字叫进藤拂,现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中,任经济学专业助教。
过了年,就是23岁。圣诞节过后不久,大学里教学的任务已经渐渐放下,我想我有时间也有必要回家一趟。
爸妈来信已经说过多次。有关于……相亲的事。
是,是相亲。我想我对于这件事是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吧。虽然妈妈一直在信里说,女孩子在23岁这个年纪里还不曾嫁人,将来会更难找到如意的夫婿——但,我并不想这么快就进入家庭生活。
难得呢,难得我想我还能骄傲地说我还年轻。
12月28日的时候我才登上火车,之前顺手匆匆买了份《八周刊》装上包里准备打发时间。在书店呆的时间略长了些,待自己刚刚找到自己的位置时,火车立即是嗡地一声长鸣,开始了从东京到千叶的旅程。
这段路其实根本就不长,但我已经是几年都不曾再走。
大学毕业后留校任职,顺带却是一场学校恋情的失败。好友莱莱告诉我,不必再去在意任何男人的想法——她喜欢说我表面上总冰冷淡漠,事实上却容易被人的思维左右。坐在位子上忽然又想到那个曾经对我温柔微笑的男人,是不是就正因为我太在乎着他的温柔,所以成为了最后被他毫不留情甩弃的对象?
莱莱为什么要那么了解我……忽然间本是回家的雀跃心情,倏忽是转变成说不出的低调。
“对不起。”
尤自沉思,却听见自己的头顶上有一个温柔声音响起。
抬头,我眼前——却晃过了一道墨绿色的身影。
“对不起,请您把您的行李往这边挪一挪。”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墨绿色的西装,墨绿色的发齐肩。
而那一刻,我却是突然冒了念头想,他一定是“少年”——不会长大,不会变老。即使身穿着严谨有礼的西装,即使挂着优雅美好的笑容,他也不像是能让人觉出成熟的男子。
“请等一等。”我放下抱在怀里的坤包,站起身伸长胳膊去够行李架上的箱子。这时候车身猛地一震,我整个人霎时亦是失了平衡。身体一歪,脚底急忙本能稳定住,而双腿却是几乎要互相绊倒。身后,座位上没放稳的坤包啪地一声跟着掉落……真是一团混乱。
“小姐请小心。”
尔后,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我。初初站好,那墨绿色的发瞬时倾泻,男子已是俯下身帮我捡起坤包。
他抬起头,伸长手臂递过包。这时却有什么东西哗地一声倒出了没拉好拉链的坤包,仔细一看,可不正是我刚买的《八周刊》?那封面上的人物,怎么和眼前男子一样——漆黑的眼淡淡平视,没有任何起伏却清俊得如此惊人……
“对不起。”说不出什么话,莫名地,我只有不断道歉——没有想到,出现在八卦杂志封面的主角竟正在我的对面。脸色忽然有些发窘,我弯下腰顺手勾住了杂志的一角抢入怀中:“——劳烦您了。”
他却不再说话。站直,替代我把行李给挪了位置,扛上放好了自己的那一份。哂笑的表情似乎有些苦涩:“没什么。”
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慌慌张张翻开杂志。眼下一扫,我却是禁不住立即张大了嘴巴,脸色轰地一下亦是灼烧。
“棋坛贵公子不明性向?”
“青梅竹马的好友爆料……两人关系暧昧?”
“日本棋院不作任何表态……”
……
——鲜红的巨大字体,图文并茂。往后再翻几页,长篇累牍,全是写着——那墨绿色的少年——
悄悄,从杂志里抬起眼。那八卦风波中心的男子,此时正坐在我的对面。
一路无话。
…………
下火车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肚子早是饿得直叫唤。不知道怎么搞的,火车居然是晚点……更难得的是,车站里没有一个可以来接我的人。
我知道爸妈都没有接人的习惯,但没想到两个弟妹竟也把我这个做姐姐的给忘记。但生气归生气,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一片黑色却还是只有无话可说。可是没有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它给我宣布没电罢工——
叹气。我收了手机丢进坤包,一眼还是避免不了扫到包里揉成一团的《八周刊》。猛然间,我还是扬高了头,在这个车站站台的人群里去寻找那个墨绿色的身影——虽然明知道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个人……为什么在一路的默然无语里,在我一直看着杂志看着他时,不曾有任何激动尴尬的情绪呢?
唉,我真的很抱歉啊……手伸进包里缓缓揉烂了杂志,我知道,成为这样八卦杂志的主角并不是令人骄傲的事。
很奇怪的,我有一种很不想伤害的感觉。
他的事,我——不是觉得好奇,是觉得……尴尬。
我想我应该没有太浓烈的兴趣去刺探他人的隐私。尤其,是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个,墨绿色……
胡思乱想中,心里竟是突然烦躁了。
转出了火车站,顺手将揉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杂志丢进路边的垃圾筒。人流滚滚,我的身侧忽地是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一道金色的光芒就如流星般倏忽滑过。歪了歪头,我隐约看见那人是速度极快,灰色的棉大衣挂在他的背上,平凡无奇的影子。
惟,可以看见他的额间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绚烂得宛若热夏的阳光。
而后,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这事后,我总在想,为什么一个人的声音,可以那么那么的复杂呢?
…………
“光——!”
墨绿色的发极度激烈地扬起,也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什么……刚转了个身,风却是向我确定一般,毫不留情地迎着面扑着脸。转身动作的一刹,眼角里滑动的一抹墨绿,那从远处冲向我这边的,却正是那火车上相遇的少年。
他的脸色且喜且悲,双眼圆睁着仿佛含了无数的不可思议和欣喜若狂。虽然那一刻他是一种追逐的姿势,可我却凭空觉得,那——更似是一种“寻找”的模样。无端的,那和我本来无关的人事,却让我始终都挪不动脚步。一时间,只能静静呆站着,任那道墨绿色的身影从我身边又一次擦肩而过。
“光——等等!站住——光——!!!”
吼叫声中隐含着太多情绪。而这时他那动作那声音,自然是引起无数道好奇的目光。
前面的人脚步不停,仿佛后面的呼唤和他完全无干——事实上,待那墨绿色的少年追近了,伸手抓住,又用极大的力气扳回头——迎面的,不过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叫魂啦!神经病!”
对方额发上挑着金色,满脸的麻子有些出人意料:“妈的,认错人了!!”
墨绿色的背影霎时间是沉了下去——宛如,是什么如山的坚韧在那一刹成了灰土化了流沙,轻易就垮陷成了一个松软不堪。紧接着,那被拦住的灰衣年轻人对着逐渐降低身形的墨绿轻啐了一口,转身大步离开。
墨绿色的背影轻轻垂着头,而后是急剧收缩了一阵。
隔得有些远,我不知道他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能动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他吸引着目光这么久。
但,待他沉静了一会,待周围稍稍驻步的人睁大眼变了色,却是——
悄然无声,委顿于地。
我抬起手,捂住了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01 相亲:意料之外
不敢走近。
我知道,这一刻,我是沉默的。
很快,火车站附近的工作人员挂了电话叫了救护车。刺耳的声音,红色的警报接踵着。我离那场浓郁的墨绿不算真正的遥不可及,可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走近。
心里有无数纷乱的声音,嘈嘈杂杂着说着不同的话:有说他本来和我无干,我大可转身走人,何必想着去关照?有说我应该过去看看,好歹也是有同车的经历,怎么可以让自己如此冷漠;甚至还有说我为什么要卷进这种事,他既然上了八卦杂志就不一定身家清白……
犹豫间,医生和路人已经齐力将他抬上了担架——碰地一声舱门关紧,救护车弹跳一般尖啸着迅速远去。
身体仍是没动,但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轻轻颤栗。
人群依旧缓缓移动着,他们都还要继续着自己的旅程。不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的倒下,这个社会就有任何不同……几个人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隐约听见他们说着“这么年纪轻轻就得病”的话。抬眼,我清楚地看见,那墨绿色刚刚倒地的地方,散落了一地斑驳的红艳。
…………
坐了大约不到半个小时的汽车,我终于是到达了位于千仓町的家门口。推开那扇自儿时起就没有印象被锁的门,玄关还是老样子的些许杂乱。我缓缓脱着鞋子,考虑着要不要再跟爸妈说声,平日里还是锁好门比较好——
“啊唷,阿拂你回来了?”
噔噔噔一阵声音后,飞扬着一个清亮亮的嗓音。这个时候跑来到玄关和我招呼的,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我那个没良心的弟弟则武。妹妹妩子似乎不在家的样子,不然我这一开门她肯定是背在门后等着吓我……想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要笑。怎么我竟有一个这么好恶作剧的妹妹?才不过小四而已。
“则武,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要叫‘姐姐’。”跟这样的一个刚上国中的混世魔王说理,只会让自己头痛。我尽量平心静气,顺便在心里默念一千一万次“我不和小鬼见识”。
“阿拂阿拂阿拂我就要叫阿拂!”则武做了个鬼脸,噔噔噔又是一溜烟跑开了。不过他这一闹,爸妈肯定是知道我回来了吧。
果不其然,我刚踏上玄关上的地板,爸爸那张皱纹满面的脸就从房间里冒了出来。
“阿拂回来了呀。”爸爸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声音也是淡淡的:“正好,你妈刚跟你做好了夜宵。”
我知道我自己是晚了点到家,但同时也懒得去解释那其实应该是由于火车晚点的缘故。不过家人的态度还是和我记忆里的一样,永远不会因为我的晚归而等待一同吃饭的机会。
“爸我先上去放个行李。”我点点头,很快是越过爸爸佝偻的身体,一步步挪上二楼自己的房间。
…………
“阿拂呀,你看过年以后你就要23了……工作忙也好没时间也好什么的,还是要记得给自己找个对象啦……”
把最后一点拉面条囫囵和着汤头咽下肚,我知道妈妈一开口唠叨就是没完没了:“妈,我现在还不急。”
“怎么不急!至少也得定个婚吧——你唉,怎么就不知道早点给家里分担一点负担——”
摇摇头,我就该想到,妈妈有的时候说出来的话……真是教人觉得……唉。
“妈~我有分寸的,不用太担心。”无可奈何,虽然心里真的不是一般的糟糕。勉力维持着笑,我站起身端起汤碗:“今天妈你就早睡,我来帮忙洗碗好了。”
“哎哟我的天,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用两只手端碗啦……一只手拿碗也不怕给摔了!你看看你,做什么事怎么都那么不认真。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抱着碗吃面条,不要吃完东西后不先抹干净嘴巴,不要……不要……”
……天啊!
我几乎要叫出声了——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着则武的脸,那笑容可恶得真想一拳头递上去!
“妈!”
“唉——妈只是担心你。你这么不讲究,将来谁要你呢……”妈妈敛了神色停止了唠叨,眉宇间却掩饰不了浓浓的忧郁:“你这性子又是个跟你爸一样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天天板着张脸,将来只怕是要吃亏呀——”
“我——妈,我睡去了!”
心里还是忍不住,着实是腾腾冒了火恼了。我啪地一声搁下碗,甩手咚咚咚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你这孩子——!妈还要跟你说明天相亲的事啦!”
“晚安——我睡了!!”
…………
次日,早晨七点十五,闹钟声惊天动地。
“妈……把闹钟关了……”
头痛得厉害。一夜多梦,我可是不想这么早就被叫起来……
耳边反复响着闹铃,我抓紧被子蒙住了头。坚持住——我可不想输给闹钟!
“阿拂起来啦!妈妈说要带你去相亲哦!”好不容易一只耳朵总算清静了。可另一边却开始被再熟悉不过的喊声荼毒。睁开眼,则武的脸离我很近——
哗地一声掀了被子,我赤着脚狠狠踹向那个没礼貌的臭小鬼:“谁叫你私自跑到我房间的?”
“哇~阿拂你这样子还真劲爆~!”
则武一边笑着一边躲避,嘴巴里还滔滔不绝说着绝对气死人的话语:“阿拂你怎么还是喜欢睡觉磨牙流口水睡衣不扣扣子一夜过后身体从床头歪到床尾~~!”
“臭小鬼你欠揍是不是!!”脑子轰地一声,脸皮也跟着忍不住发烫。我就知道,这个人小鬼大的则武,从小到大就只会揭我的短——
匆匆扣牢胸前的几粒扣子,我抄起床下扔着的棒球棒,赶紧追上那个已经嬉笑逃离的背影。
“啊唷唷,阿拂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你弟弟一般见识。”妈妈的声音很轻快,顺手,她格开我揪着则武衣领的手:“快点过来吃早饭,一会还要赶去相亲。”
“相亲?”昨晚临睡前,我似乎是听见过妈妈提到这件事。今天被则武闹醒的时候也是再次被确认:“和谁相亲啊?我这回回来怎么还要相亲?”
“人家和你一样是从东京回来的。”妈妈摇了摇饭桌上的盐瓶,侧过身子微微笑开了:“是你姨母介绍的。据说家里条件、男方长相什么的都不错……而且他们对于女方的要求也不算太苛刻。”
“要求不高,谁知道会不会是男的有什么问题……”我咕哝了一声,还是放开手乖乖坐好接过妈妈递来的饭碗:“我不是很想去啦……难得回来,我想和以前的老同学联系一下。”
说着低下头慢慢扒着饭,一边的手机忽然间玩命似地狂叫起来。手忙脚乱去翻开手机盖子,原来是莱莱的短消息……看着屏幕上大大的彩色笑脸,我也忍不住轻轻撇了撇嘴。
“别想!这回你回来,赶紧把这个大事给解决一下!”妈妈忽然伸长手一把拿过我的手机:“吃饭的时候不要玩手机,说过多少次了?唉——”
“妈,是短信啦!”
“快点吃饭,一会你姨母就来接你了。”妈妈将手机搁到一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动作快一点,等会儿我帮你化个妆。你看看你,天天就那几件衣服,也不知道把自己好好打理修饰一下,难怪原来连个男朋友都抓不好。”
“……”
我又说不出话了。
…………
不管我愿不愿意,总而言之这场相亲我还是逃不了。虽然心里永远都是对这种事情的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我还是乖乖被妈妈拉到理发店里好好重新修饰了一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一会就来接人”的准确时间是在三个小时以后的十点半……
待妈妈、我坐上姨母的车子开往位于镇上正中心的“和风居”时,我又一次咋舌地发现……原来我将和对方相亲的地点,竟是一家传统的和式料理店。
“啊唷,礼子你怎么不告诉我是在这里——”妈妈捂着嘴瞪大了眼,一身深蓝色的礼服包着她稍微发胖的身体似乎有些紧:“早知道我该让阿拂穿那件深红色的深衣——”
“嗨,玉子你就别在乎这些。对方家里只是习惯了在这样的地方吃饭而已,别介。”礼子姨母笑嘻嘻地搀住我的胳膊,眼光上下在我身上滑了一圈,“而且阿拂今天这一套正装也不错!虽然——”她忽然是伸过手拉了拉我的裙子下摆:“这里短了点!”
“姨妈!”我的脸倏忽涨红了:“我们该进去了吧!”
“呵呵,也是,我们都迟到了……”礼子姨母终于放开了我:“人家也都等急了……不过女方迟到一点比较正常不是吗?”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躬身过了矮矮的木桥,头一次发现原来和式料理店里的天花板原来离人很近很近。我小步小步跟在姨母后面,眼睛却是忍不住到处瞟。在东京的时候,失恋以后的我几乎过着一种死水一般的生活,偶尔被莱莱拉到涩谷新宿的品牌店里看看。我是没有想到连自家的小镇四周都能有这样高级的日式料理店……忍不住有些自嘲,可能还是因为我本身是太死板不知享受的人吧。
神游的时间总是有限的。当拉门打开,迎面正对着的主人欠身起立行礼,动作流畅优雅。而看着那熟悉的墨绿色,我整个人都是怔住了。
“啊,对不起塔矢先生,我们迟到了。”礼子姨母一改往常嘻嘻哈哈的样子,深深对着那墨绿色回了一礼。紧接着她伸手拉住我的衣袖把我拖上身旁:“这就是我家的侄女儿,进藤拂。”
“进藤……”
墨绿色的少年忽地一呆,似乎我的姓让他觉得极其不可思议。
深黑色的眸子轻轻颤动了一下,墨绿色的齐肩长发缓慢垂低。那个……塔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塔矢先生?”
“哦……失礼了。我姓塔矢,塔矢亮。”
他抬起头来笑,完美的面容八风不动。
02 坦白:各怀心思
“我是进藤拂,东大的经济学部经济学专业助教。请多关照。”说出自己的工作其实是一件很拗口的事。深深鞠躬,我悄悄用眼角扫视着对面的男人。
他继续回礼,行为依旧沉稳恰得好处。墨绿色的发丝温柔拂过肩胛,近看才知道他的眼细长深邃,静静地宛如一潭深水。鼻子很挺,脸型很漂亮——只是整个人怎么看都有些过于清瘦了。
姨母和妈妈都是客客气气的,拘谨的很。似乎这位塔矢亮的家世真像她们说的那样——不一般呢。料理店此时也开始上菜,互相寒暄声中,我倒是有些食不知味。
“呵呵……原来塔矢先生是在棋院工作的啊……”姨母捂着嘴吃吃地笑着,另一手忙着把味噌汤倒入白饭里:“也不知道您是下什么‘棋’呢?”
“围棋……”塔矢亮仍旧在笑,即使姨母没话找话,他回答的语气仍旧是平和。只是这个时候的他的眼神飘忽,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坐得笔直的他双手搁在膝盖上,面前的和食却没有怎么动,似乎并不很想吃点什么。姨母和妈妈互相对看了眼,又见塔矢亮他虽然心不在焉,可分明有好几次是直直打量住了我。
她们相视一笑,我却是心里暗暗苦笑了。
“那么……你们两个慢慢聊一会吧。”
再说了一会话,妈妈就站起身拉住仍在吃个不停的姨母鞠躬道别:“我们这些长辈在这里,你们做小辈的肯定都受拘束呵呵……”
“没有,谢谢您的关心。伯母这边请。”塔矢亮跟着站起身,先行一步走近拉门替她们打开,深深弯下腰去:“您们慢走。”
“那阿拂啊,我们先走咯。”礼子姨母拈起沾满椰容的点心卷,一摇一摆随了已经走到长廊处的妈妈足以杀死人的目光,缓步踏出了房门。
“碰——”
尔后,塔矢亮很快关紧了拉门。
他一步步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盘膝坐下,暗色的西装微微起了皱折。姨母她们一走,沉默的气氛霎时间是弥漫——我发现我和他都无话可说。
姨母她们……不明白。她们只看见塔矢亮的恭顺有礼,却没有对准他的眼睛。
他那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与事,当然也不会包括我。只是平稳的不动如山,谁也不明白——情感的波动究竟有没有过。
“恩……”
几乎和他同时开口。塔矢亮侧了侧头,墨绿色的发线流动在肩头。微笑:“您先说吧。”
“我……”吞吐。我知道话语就在我的喉咙里,可是竟无法成功吐露。看着他没有起伏的眸子,直挺挺的坐姿,保持着如沐春风的模样……突然感受到自己23年来所有过的矜持,不和时宜地于此时此刻全部浮现。
“如果——我是说如果,”塔矢亮耐心等待了好一阵,而我只能默默无语盯着他。小小甩了甩过长的刘海,他那修长的眉竟是淡淡拧住了:“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我们可以谈点什么……别的事情。”
“……我不知道能够说点什么……”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飞快垂下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了:“这个……诶,我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情——所以失礼的话,还请您包涵!”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用喊的……呜,好丢脸……
“没关系。”塔矢亮忽而叹了一口气:“我也是第一次。”
又是沉默……我知道我的脸红了。
“那么……进藤……小姐。”
突然间他再度开口。但说起“进藤”这两个字时,整个人似乎有些奇怪的犹疑:“我想和您……商量件事。”
托腮,塔矢亮整个人稍稍前躬。矮矮的桌子上饭食尚在,他皱着眉头欲言又至,那模样倒并不像是因为担心袖子上沾上油腻。
“我……我想你应该看见了那些关于我的报告……”沉吟一阵才是开口,他的声音起伏着有些不稳:“我只是想说,那些——是真实的。”
脑子里嗡了一声……原来他还记得我……
在火车上,我举着那本八卦杂志放不下看不进。而他是坐在我的对面,很安静很镇定。墨绿色的发随着呼吸随着火车节奏轻晃,我们一路沉默无语。我以为,这种尴尬恶意的东西只不过是空穴来风,可今天坐在我对面的他却告诉我,这些却都是有道理可循。
“塔矢先生……”
“对不起,请您听我继续说完。”他举起手,犹豫了一会慢慢遮住了自己的眼。语气却是渐渐平定,似乎刚刚的那句“承认”,已经让自己有了足够的勇气继续——坦白:“正如您的长辈介绍的那样,我是一名棋士,但我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很懦弱的人吧……
“我希望这回的相亲……我们双方,都能给自己的家人一个比较满意的结局。
“虽然我这样讲话可能会很奇怪,但我想,如果我有幸,我希望能和您一起演一场戏……”
…………
从阴暗低矮的和式料理店出来,再慢慢一步步挪动着脚走着回去。背后跟着的塔矢亮默默无言,可是他并没有停止自己的追随的脚步。
我紧紧握着自己的坤包,空气中干冷干冷,而午后的阳光却有些莫名的刺眼。虽然此时此刻已经是12月30日,圣诞节前后还刚下过一场雪——
“对不起,我拒绝。”
和式的料理店里光线温柔多情,和食的美味虽然不是我的最爱,但也能够让我感受满意。今天我睡眠不足外加一路被人调侃,虽然胃口一般可也不至于是要一直心情低落到无力。但没有想过,自己竟有一天在相亲这样平和抑或矜持的环境里怒气十足:“塔矢先生,很抱歉我不能够答应您。”
“对不起。”他很快接了话:“我知道我——”
“您也许有您的苦衷,但我只是不想在明知道于我不利的情况下,答应一件本身让人就勉为其难的事。”吸气。我看见他的唇有些白。很显然,他的话,想装作轻松狡猾的话,几乎句句都是言不由衷。
“进藤……小姐,我……”墨绿色颤栗了一下,似乎每一次吐露出我的姓氏,之于他都太过艰难:“我只是希望您能够帮助我……”
“我们只是相亲对象。”我叹气。
不要怪我冷漠。即使明知道事实上自己拒绝的是一件对我没有一点不好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名声,爱情……还有很多东西都充满着要命的诱惑。
我也知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但我只求不违背自己的心。
塔矢亮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和他一起演一场戏,一场除了爱情什么都是真实的戏。
他说,他想向我求婚。这样双方着急的家庭都能够安分,这样围绕在他身边的八卦风波都能平息。然后,我们就成为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他说,他可以承诺给我他的一切,他的身前身后,他能拥有的东西。名誉,地位,身份,金钱……所有的所有,但惟独感情除外。
他说,他不会伤害我,因为他想做的,只是一场婚姻过后的——
死亡……而已。
“我只是想快点解脱……”他的声音在房间里余音缭绕。我痛恨这样的人,口是心非却又在无意间出奇坦白:“既然他们告诉我,不能再想念那个人……那我还是去死吧。”
我不是功利的女人……我不可能利欲熏心……塔矢他看错了人,那个能答应他这寻死人的,不会是我。
甩头,我知道他在我身后的十步距离之内。他的呼吸声很重,他的脚步声亦是越来越急。是不是,他已经不想再沉默等待我的回答了呢?
心一动,脚下却是大大加快了。
“进藤……小姐!请等等……”
他喘着气,很辛苦。眼角里我看见他那头漂亮的发扬着,西装革履的狼狈前进,是我的错。
我脚步更快。知道自己已经近乎用跑的了。不想,不想回头,知道他还在追。他不死心,是觉得我很像他的稻草么?只可惜我不是能救命的那根,只是能让他顺利步向死亡的吧?
“请您能不能再听我……”
脚步再快,可他的声音却倏忽断了。
一路景色变换,也不知道转过了几次街角。终于,我停下了脚步躬了身慢慢捶着腿。没想到很久都没有跑步,腿竟是酸得不行……
抬头注意身后,此时的我正站在一处无名的巷子里。寥寥的风缓缓玩弄着干枯的树干,却是不曾再见那个墨绿色的少年。一口气竟能跑到看不见那追寻人的地点,我知道这回的自己在明显逃避。
——是怕麻烦吧……塔矢亮他说他想死,可我不想跟着相关。
不会因为他的请求与承诺就动心……我不善良也不强悍,我只要自己舒服。
收拾着心情,我想我该回家……去了。
集中精神注意着四周,才发现自己竟是跑过了好几个街区。原地缓缓放松了一会,我考虑着是该坐巴士还是该用走的……
左思右想,突然却是想到了莱莱的健康论。她老是说我懒,所以偶尔还是用走比较好吧?忍不住又是一笑——话说回来,那个塔矢亮,应该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吧?莱莱看的八卦杂志比我多,下回就问问好了。
转入一条新的小巷,前方熟悉的墨绿赫然出现。吓了一跳,我赶紧是蹲下身体躲到了一个垃圾筒后。
可塔矢亮却一直不曾动。他追来了,可怎么是停在这里?
抬高头,他离我不远。我看得见,他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浅浅压着胸口,急促的喘着气。
似乎是想努力把气息平稳,可越平息气息却越是不稳。时间变久,呼吸声还是渐渐弱下了,可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突然间压着胸口的那只手剧烈一动,转眼似乎在用尽全身气力拍向自己的额头。随着那清脆一声的自我相击,扶墙的手竟生生从墙面滑脱。
这时,慢动作在我的眼前,一点一点呈现——
塔矢亮他身体倾斜,整个人渐渐倒向了墙壁;先前扶墙的手在空气中痉挛一阵,却始终扶不回去;头稳定了,挨住得是冰冷冷的墙面;身体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怔忪停留了一会,还是默默沿了墙壁,一点点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