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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零壹伍)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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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少年跃入帐中,只见黑乎乎一片,顿生警觉,脑中白驹过隙般一闪,暗道,那把式古怪,不是流川所为!这人武功极高,莫非流川出了什么事不成?
他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安危,扬声喊道:“流川?”耳边听到呵呵一笑,笑声粗重,旋即眼前一亮,已有人点了灯火,帐中登时明亮。他顺眼瞧来,只见一个身形圆胖的老者坐在帐中,犹如一只皮球一般鼓鼓囊囊,立在这老者身边身形修长的少年,不是流川又是何人?但瞧着这老者并非歹人,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朝着流川微微一笑,去拍斗篷上衣上的雪。
安西抽着旱烟,冷眼旁观,只见这少年身形挺拔高大,头上戴着一顶上好的貂皮帽子,脱下两条长长的貂尾来,垂在脖子间,俊眼长眉,眼睛明亮之极,鼻梁高挺,嘴角笑意莹然,五官轮廓颇深,并非中原汉人。再看他腰间那把长刀,已知来历,唔了一声道:“瞧不出,娃娃,你几时认得了长夏王的世子。”
仙道见他模样,想来定是安西无疑,只是流川素来以伯伯相称,却不想是个如此肥胖的老者,他心思转的飞快,将外衣丢在帐边,向安西行了草原上拜见长者的大礼。
安西见他礼数周全,心中大悦,吧嗒吧嗒的吸了几口烟,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小眼睛藏在密密胡子后面瞧他,道:“长夏此时定然在南面过冬罢?”言下之意甚为了然,既长夏族都在南面过冬,这长夏王的独生子怎的一个人跑来这里。
仙道在他对面席地坐下,轻声道:“早上看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雪。”他当时担心流川一人,暴风雪既然要来,还是赶来瞧瞧才好,急急忙忙上了马,就往这里骑,心中的关怀之意,却也不必向安西说起,只低头轻轻扬了扬嘴角,突觉身上一动,猛然想起一事来,手探到怀中,眼睛看向流川,笑眯眯说道,“流川,我有样东西给你。”说着手拿出来,却是一只毛皮雪白的小狐狸,眼睛狭长晶莹,身量只有掌团大小,尾巴毛茸茸的极可爱,陡然瞧见诸人都望向自己,这小狐狸吱吱的叫唤起来。
仙道兀自伸出手指去弹了弹它湿漉漉的鼻尖,垂着眉柔声道:“好啦好啦,莫要叫了,你快来瞧,这帐中啊,有一位与你渊源很深的人呐!”说着双手捧着小狐狸,慢慢举到流川面前,朝小孩眨眨眼,“我瞧见它时,流川,你猜它在做什么?”
流川知道此人惯会胡言乱语巧舌如簧,简直能将天上的花都说的飞到地上来,小小嘴角撇了一下,没搭理他,倒是安西吸着旱烟,颇为好奇道:“如何,你一个娃娃家,不要在老人家面前卖关子!”
仙道应了声是,又朝流川眨眨眼,笑道:“我瞧见它时,遍地刮风,正当飘雪,它倒好,只管躲在小土丘后面缩成一团,睡得真是香甜和美,好不快活。我瞧着它,心里却只想起另一人来,那人呢最是爱困,无论怎么的天塌下来地上炸开个大洞,他一见到那周公前辈,当即便忘了旁事,只管睡去,理得什么呢,是吧,流川?”
安西唔了一声,揪着胡子道:“你说的另一人我老头子自是不识,不过眼前这小娃儿,若论爱困爱睡,他若当得第一,旁人就做不得第二,这小娃儿啊,这小娃儿啊——”用旱烟指着流川,立时想起当初小流川站在他身边听他闲扯,他本说的高兴,待转头来,这小娃儿竟生生站在那里,睡得好不开心,直将安西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如今想到这一出,倒不生气,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流川坐在一边,权当什么也没听到,长长睫毛垂下去覆住漆黑的眼珠,带着些许好奇,望着仙道手掌上那只狐狸。仙道扬眉,嘴角笑意盈盈,将小狐狸拱手送到他怀中。
安西站起身,腾挪着圆胖身子走到帐篷门边去揭了门帘子向外看,鹅毛般的大雪逶迤而下,棉絮般的落在地上,帐篷中油灯鹅黄,火焰摇摆,无声的暖意。油灯下席地而坐的少年都没有再说话,一个舒眉朗目,笑容浅淡,一个寡淡如水,黑发泄地,白毛皮的狐狸好奇的探着头,一双狭长眼睛,同黑发的少年相视。
安西将旱烟塞进嘴里,吧嗒吧嗒的吸了好几口,放下门帘,转身道:“娃娃,你这小朋友,待你很呢,这般大的雪,赶了几十里地,特来瞧你一眼。”说着小眼中一闪而过的黠光。
仙道顿时讪了,他急急慌慌的出来,不过是因着天要下雪,为此要赶来看流川好不好,走的匆忙,也未同旁人招呼。如今听安西一说,不由得哎呦一声,响起夜色深了,他自己的帐中空无一人,又无人知道,若是父王问起,只怕又惹出事来。
这般想来,忙站起身,向安西和流川告辞。
安西咬着旱烟,小眼藏在胡须后面瞧他,嘿嘿一笑,转向流川道:“娃娃,人家巴巴儿赶来瞧你,这一口热茶也没喝着,就又巴巴儿被咱们撵了出去,忒也不厚道啦!”
流川细细手指挠了挠怀中小狐狸的耳朵,没吱声。
仙道听安西一言,顿时哭笑不得,暗忖道,这老爷子忒也喜欢玩笑。先说我巴巴儿的赶来,只为着瞧流川一眼,意思自然是瞧过了就得速速的离去;我待要走,他又说显得他不厚道,当真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如此一想,转头去瞧流川。
流川依旧席地,懒洋洋的抱着小狐狸,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那狐狸皮毛,这帐篷甚暖,那小畜生舒服的,竟钻在流川怀中,又自顾的打起盹来。
仙道扁了扁嘴,扑到流川身边,轻声道:“流川,我们可是耐吉,你如今有了它,竟然不管我的死活了么?”说的颇是委屈。
他贴的太近,说话时一股暖烘烘的热气都扑到流川脸上,小孩长长睫毛扬起,乌黑眼珠瞧他一眼,冷冷的哼了一声道:“什么死活?”
仙道瞥安西一眼,小声同他道:“我如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岂非是不生不死,死不得又活不成么?”
流川眼珠从安西面上转到仙道面上,奇道:“白痴,你几时这样乖,居然肯听他的话?”
仙道离得他近,淡黄灯火下,流川漠然的面庞犹如度了一层浅浅的蜜,说不出的柔和。许是半夜仍要醒着,这小孩子难得眉目间流出一股迷迷糊糊的乖顺来,再听他声音清淡如水,带着些狡黠之意,只叫仙道没来由心中一动,拿自己扎人的头发去蹭流川鬓角,柔声道:“是,你教训的极是,既如此,我还是乖乖儿听你的话,如何?”
他头发自被流川削去,只根根直竖,刺猬般扎人的紧,仙道自己却喜欢,平素同流川打闹,定然要用头发去蹭他玩儿。只每次都被小孩追打不止,此次仍未学乖,流川心里冷笑一声,竖起一根细细手指,对仙道勾了勾唇角,旋即轻轻一弹,仙道尚未防备,额上一痛,就听吧嗒一声,方才还贴在他身边的仙道身子倏地,差点扑到安西身上。
安西登时大声咳嗽起来去揉自己的肚子,大声道:“娃娃就是娃娃,三更半夜,还拿我老人家胡闹!”
仙道额上大痛,又被安西训斥,当即扁着嘴坐在一边揉脑门,想想终究气不平,扑到流川身边去揪他鼻子,口中嚷道:“哎呀,流川好凶!”
小孩哼了一声,抬腿又要踢他,仙道笑嘻嘻的往后一避,两人眼瞧着又要开打。
安西但觉头晕脑胀,暗自叹了声晦气晦气。旁人都说养娃娃是天下第一天伦乐事,我老头子这厢没有娃娃,平白无故送来两个,长得倒是很俊,怎的这般闹腾?他心里有气,当即怒道:“谁也不许玩,都给我老头子睡觉!”说着袖子一卷,帐中那点灯火倏地熄灭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安西将旱烟丢在一边,暗地里瞪着两只小眼四下一瞧动静,哼哼着躺下,不消片刻,又是鼾声如雷。
这四面俱黑,仙道和流川自然也只能乖乖躺下,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躺下也不肯合眼,仙道将头歪到一边,嘴角含笑,手指沿着皮毛毯子一路逶迤,去寻流川手指的所在。等探到流川的手掌,便轻轻握住。
小孩暗自挣扎了一下,脚上使坏,踢他一脚。
仙道哎呦一声,正要去揉小孩头发,那安西鼾声顿止,转过身来。他连忙屏息,将眼睛闭上。
也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这个冬日仙道便这般,隔数月必然从南边骑马来瞧流川,长夏王世子每次前来,都带着稀奇的礼物,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一袭上好的貂皮斗篷或是一盒甜丝丝的饴糕,却都不若他跳下马时,流川一掌击来,他笑嘻嘻的见招拆招,两人打得帐篷里物事飞滚,遍地开花更得流川心意。
那安西呆在帐中,每日不过是吸旱烟,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偶尔冷眼瞧着两个少年过招,无论谁输谁赢,谁把式上占得上风,都不言语,由得他二人去。
那只皮毛洁白的小狐狸倒似是和流川很为投缘,小孩每日拿着兔肉喂它,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最爱钻进流川怀中打盹儿。如此一个冬日过去,竟长得圆滚滚极肥,在帐中直如一个毛球儿乱窜。
兜兜转转,一个漫长的冬日就这般平平淡淡的熬过去了。
春日到来之前,降过一阵冰冻,因前人从未遇过这境况,将牧民预备过冬的粮草,全都冻在一起,等到烧了热水,解了冰冻,却又冻坏了好些牧草。牛羊马都是牧民的命根子,饿死一头尚且算是大事,何况几百头牛羊缺了牧草?长夏王日夜忧心,在帐中不得安睡,仙道身为世子,理当为父亲分忧,牧民没了粮草,四旗、八丘都是草原上的富人,粮草充足,救济缺失粮草的灾民,并非难事。但四旗、八丘又如何肯轻易施舍粮草给别人?仙道每日去各旗各丘帐中,同旗主丘主力呈利害,又一一拜访牧民的帐篷,施以宽慰,不知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心思,总算平息此事。
经此一事,年轻的长夏王世子仙道彰如何英俊,如何平易近人,如何善待贫民,宽容温润聪敏机辨的美名,几乎传扬开来,整个长夏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长夏王亲眼见到独子再不是昔日里悠闲玩闹不知世事艰难的稚龄小儿,假以时日,定然能继承长夏王的王座,保全族人,繁昌长夏,心中大为欣慰。
仙道对此却不甚在意,这冰冻之灾来的突然,之后琐碎之事,几乎花费了整整两月来办理,长夏王有意栽培独子长成参天大树,又将许多族中事务交予仙道去做,故春天来时,长夏牧民纷纷算计时候,打起包袱,准备迁徙回长夏草原,仙道向父亲告假,提前一日从南面启程,先行回草原上去。
春天的草原上离离寸草不过才探出个芽儿来,春风和煦,阳光宁熙,当不若他冬日返回时所见凋敝枯败,一派欣欣向荣之意。那仙道却并无心思瞧看,一路只纵马狂奔,风将他肩后长辫吹得飞起,连着斗篷披风,都一道招摇乱摆。跨下的白马直打起响鼻儿,远远看见安西的帐篷,这才渐渐缓下马蹄,慢慢一路小跑而去。
仙道瞧着自己投落在地上的淡淡影子,心里不由一阵好笑,暗自道,我怎的这般心急,这却是为何?
他扪心自问,自己也是一片迷惘,旋即对自己道,既是想不明白,自然日后便懂,反正流川和我,自然在这长夏草原,做一辈子的耐吉,他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他,天下的好友,想来再不会同我们这般无间。想罢微微一笑,手拉住马缰,从马上飞跃而下,三步两步的跳到那顶大帐前,揭了帐门进去。
那帐中却只见安西一人,正吸着旱烟眯瞪着眼睛打盹儿,听到声响将眼睁开来,唔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仙道片刻,突地嘿嘿笑道:“世子数月不见,倒似认不出来了!”
仙道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礼,这才问他:“流川呢?”
安西拿旱烟向外头一指,又合了眼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