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阵雨(短篇）》寂静钟鸣

1、鹿渊

　　1.
　　我看见鹿渊的时候，他一副恹恹的样子将头从桌子上抬起来，额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印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不是那么明显，教导主任将他带出来，笑着对我点头说：“他就是鹿渊。”
　　该怎样去形容眼前这个只有16岁的男生？普普通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一张还算白净俊秀的脸半睡不醒地耷拉着，身上也只是穿着宽松的蓝色校服，脚上踏着一双黑色的帆布鞋，看不出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但，还是因为之前的印象而抱有好感，“你是鹿渊？”我对他露出还算亲切的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想到乱糟糟的头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刺，反而很柔顺，好像只是在虚张声势。但我明显感觉到他肩头微微地耸动了一下，只好讪讪地收回手，说：“今天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正式的采访明天才开始进行。”
　　他轻轻点了下头，脸色依旧漠然。
　　“当时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你是怎么想的要跳下去救他？”我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向教导主任借了只笔，“我的意思是，周围那么多人都没有想过要跳下去救他，你是怎么想到，要去救他的？”
　　他看了我一眼，说：“没有想，就是这样跳下去了，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在水里了。”
　　“是吗？”他坦率得让我有些惊讶，看到一旁教导主任微微发怒的面色，心知他的回答没有按照学校的要求来，也不好直指出来，只好从另一个角度出发，“那你认为，学校的思想道德教育对你性格和品德的塑造有帮助吗？”
　　他左脚的前沿踢了踢右脚后跟，说：“学校每一周开了四堂思想品德教育课，同学们都很喜欢。”
　　这样说，一旁教导主任的脸色才缓了缓。又试着问了几个问题，他回答完后，从让他回到教室去。教导主任转过身面向我，“这孩子，性格有点倔，让您见笑了。”
　　“哪有。”我笑了笑，“我真的很吃惊，这样一个孩子，会在那种情况下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将落水者救起来。哦对了，他的游泳水平好吗？”
　　“不清楚，不过听他父母说，他的游泳是在一家私人体育馆学的，教练是他的叔叔，所以水平应该不差吧！”教导主任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接着说：“说到他的父母，他父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并没有表扬他，还扬手打了他一下，说什么这世道救什么人，别人没救着，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我点了点头，的确，如今是有很多父母这样教育孩子。
　　“那么，明天就拜托您了。”教导主任向我颔了颔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支。
　　“谢谢，我不吸烟。”我摇了摇手，“采访组会在明天早上九点到达。”
　　“知道了。”

　　暮色四沉，昏黄的天空中不断飞过几只白鸟，我长吁了一口气，揉了揉肩膀，往校门口走去。
　　远远看去，鹿渊好像站在校门口。
　　“鹿渊？”我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漆黑的瞳孔泛出奇丽的鎏金色，我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问：“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他从喉咙里咕哝出这几个字，脑袋又不由自主地垂下去，“那个，记者先生……”他看向我，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清亮的色彩，“明天的采访，可以取消吗？”
　　“为什么？”一股类似于不可思议的感觉爬满我的心头。
　　“我……”他用手捋了捋头发，却不敢再看我，脸上满是失落和忧郁，他在原地晃了晃身子，才缓缓开口，“我不想。”
　　“不想，为什么不想？”我走到他面前，认真地说：“如果这个报道成功了，对你会有很大的帮助。”我以为这样子可以稍稍让他回心转意，至少能够缓一缓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情绪，但我似乎太小看他们这一代孩子的逆反情绪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突然变得那么大。
　　“我不需要！”他几乎是冲我喊出的这句话，一瞬间，他变得激动和懊恼，“抱歉，我没有想要冲你吼的。我是说，我的成绩能够让我上一个一本，不是，我是想说……我……抱歉……”他两只手在夕阳下显得更加纤细，似乎营养不良，他的身躯看上去总显得比常人单薄。他的双手攥住衣角，脑袋又低了下去，但这一次，他的声音却稳稳地从他的喉咙中传出来：“我不想做一些我讨厌做的事情，我救人不是为了上电视，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我周围人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我不想这样的。记者先生，求求了，取消明天的采访，拜托了。”
　　我看着他，职业的敏感让我嗅到了这个少年背后的故事，也许挖一挖，这个报道的价值会更大，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太残忍了，难道要这样去对待一个相信自己的中学生？我下意识地簇起眉头，却无法开口说任何话，几次欲言又止，他不该相信我的，或者说，我不该这么坏的。
　　“记者先生……”
　　我深吸一口气，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记者这个职业。
　　“很抱歉，这个报道已经提交到省里面了，所以已经无法取消。”看到他瞬间黯下去的眼睛，我真的有些心揪，就好像有无数只蚂蚁爬过我的心脏，麻麻地，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