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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时间 ...

  •   傅红雪经常让花白凤觉得不满意。花白凤是魔教公主,即使她已经和娘家断绝了关系,她也依然是个公主,她以前见过的都是最优秀的人,爱上的是最仁义无双的大侠,要的东西也永远是最好的。所以她总是对偶尔会有与同龄人差不多表现的傅红雪感到不满意。
      如果傅红雪喜欢纸鸢,她就会折断纸鸢。如果傅红雪偷了懒,她就祭出公主之鞭,叫他明白鞭打是件比刻苦用功更为痛苦的事。后来傅红雪有了个叫翠浓的玩伴,她就毁了翠浓,叫傅红雪再难生出与人相交的念头,也免了他被挚友陷害的后患。
      花白凤就是这么一个人。
      傅红雪记得,她折断他的纸鸢那一年,是他五岁那年。那年他第一次跟着冰姨下山,去镇里溜达。是临近年关的时候,这年的风很大,却没有下雪。傅红雪穿着足够保暖的衣裳,拉着冰姨的手跟着他一步步走下山去。那年岁他还是很爱笑的,一路从无间地狱笑到小镇里,见到小镇里那些新奇玩意,热闹的商店,各色形式的行人,就笑得更开心了。
      他左张右望的时候,一个卖纸鸢的小贩便拿了一只燕子形状的纸鸢逗他。
      傅红雪的目光被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鸢吸引住,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原本纸鸢是不该在这样的冬天出现的。纸鸢这种东西,本该出现在草长莺飞的春日里,随着春风飞啊飞,飞到遥远的九重天之中,传达人们最为深切的寄望。
      那年有些不同。各地闹了洪灾啊,旱灾啊之类的事,百姓苦不堪言。也不知道是哪先起了流言,说是人间这样遭罪,是因为有个渡劫的畜生闹上了天庭,让雷神电母动了怒,龙王爷也气得踹塌了他的龙宫,才致使雷劈电闪,水淹大地,蝗灾肆虐。这时又不知是哪位高人传出个流言,说大家这样受苦,天上的神仙都还不知道,咱们需要借着纸鸢,把我们的痛苦和祈愿传达给上天,来年才能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这法子应景,很快就被灾区的人们接受了,又迅速从灾区扩散到其他地区。无间地狱所在的这一带地方,地处中原,往西走是神秘的吐蕃,往北走就是塞北大漠,往南走靠近蜀中一带,往东走就能通到海里,是个四通八达的地区,什么事,都要在这里过一遍,才能顺利地传到其他地方去。
      纸鸢这事当然也不例外。信的人自然是时不时地要放个纸鸢到天上去,纵有那不信的,也乐意赶个趟,凑个热闹,跟着放一放纸鸢。
      中原这带一到冬天风就呼呼地刮,这年冬天整好又没有下雪,小贩们趁着纸鸢好卖,就一直卖过了冬天,卖到了年关上。
      傅红雪看着那些色彩缤纷的纸鸢,也央着冰姨买了一个。挑的是只凤凰,通体辉煌,尾羽流彩,傲然于众纸鸢,特别抢眼。就像傅红雪心目中的母亲一样,既高贵,又美丽。
      买纸鸢的时候,小贩用毛笔蘸了蘸墨,笑得和蔼可亲地问他想写什么样的愿望。他料想这样的小孩子,多半会是些希望和谁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或是希望能有一把小木剑之类的愿望。却不料他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垂着脑袋想了片刻,说的竟是:
      希望母亲能永远快乐。
      小贩愣了一下,含在嘴角的笑容也柔软真切了起来,直夸傅红雪孝顺。
      傅红雪记得冰姨也是很开心的,直说少主有心,公主知道也会好开心的。
      他那时候当然也这么认为。欢天喜地地抱着纸鸢回去,手冻红了,冰姨说要帮他拿一下,他都不肯的。
      好像他抱着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纸鸢,而是一个美好温暖的愿望。
      只不过当他把自己这愿望抱到目前跟前的时候,才模糊地了解到,母亲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虚幻的、流于表面的东西。她要的只是自己的刻苦练武,以及,复仇。
      他永远记得,母亲是怎样一手挥落那个纸鸢,是怎样将自己骂了一顿。
      他那时候当然是没有立刻想明白的,他是觉得有些委屈,有些不懂得。那样的情绪跟着他练了一天的刀。直到他到了休息时间,睡了一觉,第二天醒过来,才顿悟了。

      所以睡觉是个好办法。
      它会让那些你想不明白的事,在睡完觉的第二天,懂过来。
      纸鸢被折后是这样,被母亲责打后是这样,翠浓出事后……他也是睡了一觉才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

      傅红雪以为,这世上没有比睡觉更好的方式了。

      他虽这样以为,叶开却不是。
      傅红雪稳稳躺倒树枝上的时候,叶开在他旁边的那棵树枝上这样躺、那样躺,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舒适的位置睡着。傅红雪被叶开吵得也去了睡意,便索性翻身坐起来。
      叶开一听到他有动静,立刻侧过身来,高兴地问:“傅红雪,你也没睡着啊?我们聊聊天?”
      傅红雪不理他,伸手在旁边的小树枝上摘了片叶子,干脆转了个身背对叶开,两条腿都放到树枝一侧的空中,自顾自吹起了小调。这小调还是翠浓教他的,当然,吹叶子的方式也是翠浓教他的。
      傅红雪不理叶开,并不妨碍叶开往傅红雪跟前凑。
      他见傅红雪吹起了叶子,便也跳到了傅红雪的那根树枝上,坐到他旁边,听他吹。尽管傅红雪吹的调子说不上有多妙,一首普通欢快的调子,叫他吹得过分欢快了。这天下所有的东西,所有的感情都讲究一个适可而止,过了度——就像这调子一样,过分欢快热闹了,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听来,反而生了几分寂寥。让人听在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但这不妨碍叶开对吹叶子这项技能产生浓厚的兴趣。
      好不容易等到傅红雪一曲终了,叶开就荡着两条腿跟傅红雪傻乐:“你好厉害啊,会吹叶子。我不会,你教我好不好?”
      傅红雪侧过头去看叶开,看他双手撑在树枝上,两条腿晃呀晃,好像永远很开心似的。尽管他知道他其实烦恼得连觉都要睡不着了。傅红雪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翠浓,她就是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地在吹叶子,看着就像是很开心,很快乐。
      她看到他,一丝防备也没有,反而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叶子,问他好不好听。
      他说好听。
      她就问他会不会吹。
      他说不会。
      她就说她可以教他。
      这样的热忱,简直让傅红雪不知所措。
      就像现在的叶开一样,热忱得叫傅红雪有点不知所措。

      傅红雪顿了一阵,就在叶开以为他不愿意教自己吹叶子,正有点失落的时候,傅红雪开口了。他说:“摘片叶子。”
      叶开欢呼一声,身子一缩就往下跳去,只用单手抓着树枝,晃着摘了片翠绿叶子,又十分利索地一个蹬脚从树枝的后方荡上来,稳稳落在傅红雪身旁。
      傅红雪也不多话,把捏叶子的手势做给叶开看,叶开照着做了,手势没什么问题,傅红雪就把叶子凑到嘴边,自然地吹出音调来。叶开也照着做了,但是他不管他怎么摆嘴唇和叶子的位置,怎么换着法的吹气,就是没法像傅红雪一样吹出音调来。
      傅红雪做了一遍又一遍示范,叶开仍然不得要领。
      最后叶开不耐烦了,耍赖地把叶子一丢,跟傅红雪说:“算了不学了,还是你吹给我听吧。”
      傅红雪捏了捏叶子,说:“不吹了。晚了,你不睡?”
      叶开见傅红雪没有生气和不耐烦的迹象,得寸进尺:“你吹一曲嘛,你吹了我就睡!”
      傅红雪拗不过他,就又捏着叶片吹了起来,这回是个不怎么欢快的曲子,悠扬飘渺,是他临时随意吹出来的调子。因是随性的,自然也不如成熟的曲调那样优美,可叶开听得津津有味。
      傅红雪半垂着脑袋,看侧边的叶开两条腿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就想起了翠浓。
      他想起翠浓前天还是像叶开一样活生生的,会坐在秋千上,两条腿并在一起,跟着秋千一荡一荡的,白裙在空中也跟着飘扬。她本来那么快乐,可是现在她却躺在一个随意堆砌的土包里,再也不会吹叶子,再也不会荡秋千了。而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她不幸认识了自己。
      他这么想着,叶开的腿突然就不荡了。
      傅红雪感觉到他侧过头来,凝视着自己。傅红雪也就停下了调子,转头去看叶开。
      叶开问:“傅红雪,你很难过吗?”
      傅红雪愣了一下,然后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听得出来。你刚刚在想什么?翠浓?”
      傅红雪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右手转了几圈那张可怜的叶子,才说:“我在想,现在我还能想起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几年后,我也许就不会记得她了。就算还记得,想起她来,也不过是一张模糊的脸,我可能连她到底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傅红雪想起,他几年前,是见过花白凤对自己笑的。那真的是很特别的一天,因为那天他的手扭了,痛了整整一旬。那就是母亲一个笑容的代价。这样特别的代价,以至于他到今天想起这件事来,还是记忆犹新的样子,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花白凤笑起来,具体是个什么模样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
      时间就是这样的,并不是你重视一件事,就能永远一分一毫都不丢失地记着。
      这个道理,对现在的叶开来说,却是一件想要感同身受还比较困难的事。一个人,他如果要懂得时间的意义,必要先懂得什么叫痛苦。因为只有时间,才能让痛苦日渐消弭,或者让痛苦日益深厚。
      叶开在知晓身世前的十几年中,是不明白痛苦为何物的。现在他知道了,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他对时间的理解,是远不如傅红雪的。
      尽管先天不足,无法很好地感同身受,他还是试着去安慰傅红雪,他说:“我有个办法,可以保证你不会忘掉她长什么样。”
      “什么方法?”
      叶开竖起一根食指,歪了歪脑袋,笑着说:“画一幅翠浓的画像。”
      傅红雪声音的调子又降下来,“我不会画。”他说。
      叶开顿了顿,挠着头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倒是会的,而且我也远远见过翠浓……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给你画一幅?”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拒绝道:“不用。”他见叶开撅起了嘴,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就又补道,“晚了,你说吹完一曲就睡了。”
      好心好意被一口回绝,叶开心里是有些委屈的,但他见傅红雪已经作势要躺下,也不好继续赖着,只能悻悻地站起来,跳回自己那棵树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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