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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碧箫不知人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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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由无论是身形还是相貌都与刘邦相仿的忠臣纪信所假扮的汉王坐在銮舆里,携着一众女兵,从荥阳东门鱼贯而出。车队一边行进,一边有人大喊:“城内粮草已尽,汉王投降霸王!”
楚军听之,大喜过望,纷纷涌去荥阳东门,想要看刘邦归降项羽的好戏。而此时,真汉王却由亲信护送着从西门遁逃。等到项羽发现时,刘邦早已不在荥阳城内了。项羽知道中计,勃然大怒,燃起一把火欲将纪信连同他所乘的銮舆化为灰烬。
熊熊火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纪信浴火长笑:“汉必亡楚!感激侯爷赐我一次为汉尽忠的机会,只望我纪信能从此青史留名!”
项羽的重瞳里反射着车宇猛烈燃烧的亮光,他恚恨道:“我呸!刘邦那杂碎值得你们这么去拥戴?”
一双玉笋般娇细的手攀上项羽的胳膊,甜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霸王,你既这么说了,所以请别为刘邦气坏了身体。”
项羽神色放软了些,他抬手覆上虞姬的小手,道:“你说的是。这一次,怕又是那个张良想的主意,当初在彭城就该杀了他。”
虞姬神色微变,项羽因着背向她而并未发觉。她勉笑道:“臣妾以为,那个什么张良的,却并不是这种会害无辜汉兵性命的人呢。”
“哦?你又知道了?刚才那人可说是侯爷让他来送死的。”项羽不以为意,“而且为刘邦效命的不都是这样使阴的人吗?”
“这么说,那陈平也是了。”虞姬道。
项羽一震,旋即低声道:“别提他!”
虞姬贤淑地一笑,却暗含苦涩:“那刘邦大概是走远了,整顿后再追也是一样。倒是霸王身上沾了余烬了,让臣妾侍候您更衣罢。”
项羽转过身,随口吩咐了楚军几句,让他们处理车中焦炭般的尸体,而后便由着虞姬挽自己向项营走去。
不日刘邦已退至成皋,其间他的父亲与妻子被追上的楚军掳去,刘邦竟也不曾耽误,西去函谷关收兵买马。英布终于回信表明依附汉军,只是北部韩信迟迟没有音信。刘邦亲去齐地,趁韩信不备摸走他的帅印,并留下一信函让他额外收兵;自己则领了大量兵马南下抗楚。
汉军趁势一举攻陷敖仓,重回广武,与楚复成对峙之势。只是这一次,楚汉势力已不似往昔,汉军掌握着广武山的粮仓,楚军却被彭越、英布所扰,粮道皆被切断。另有战神韩信蛰伏在北,随时可能领兵南下,项羽愈感事态严重,一心想尽早逼刘邦投降。
他在涧旁架起了两口大锅,锅里盛着沸水。锅上悬着二人,已然昏死过去,那分明是刘太公与刘邦之妻吕氏。项羽向汉营怒骂:“刘邦,你这缩头乌龟!有本事便与我来出城一战,不然休怪我将你的父亲与老婆给煮了!”
刘邦听罢,心头火起,刚要冲上城墙,手却被牢牢握住。他回头,看见张良那在阳光下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黑水银一般的瞳眸深邃而澄澈。斜长的刘海随风而动,润泽的额,在青丝下半隐半现,透着欲说还休的柔媚。
他窒了一下,随之抽回手,又想往城墙上疾奔而去。
“越在意便越被动。”张良在刘邦身后轻声道。
刘邦停下脚步,吼道:“怎么可能不在意?”
“汉王表现得越不在意,太公与吕氏便越不会有事。”张良道,“项羽妇人之仁,见你如此决绝,反而不会痛下杀手。所以,汉王,你必须不在意。”
刘邦肩膀抽动了两下,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本王懂了。”他抬步拾级而上,缓缓登上了荥阳城墙。
项羽见到了刘邦,怒气更甚,命人往锅底添薪加柴,将水煮的更滚。
刘邦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但他依旧摆出一副不正经的笑脸,朗声道:“当年我和你在楚怀王面前结为兄弟,那么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倘是你决意要烹杀了我们的父亲,别忘了分我一杯羹啊!”
项羽哪料得刘邦竟说出如此无耻的言论,恼怒之下便要下令将锅上二人丢进沸水。
虞姬款款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刘邦倒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霸王要真是烹杀了刘太公和吕雉,对他也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还将有损于大王的英名。”
“这无赖!”项羽自知有理,他忿然撤下木架,将太公与吕氏放下。
“枉我当年叫你一声刘大哥,你看你这副窝囊样子,你当得起吗?”项羽冲城头道。
陈平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刘邦身边,他手扶着城墙,一身绛红色的襦衫,罩着黑纱长衣。他含着一根苜蓿草,正百无聊赖地上下咬动。他看了一眼项羽,吐掉了口中的苜蓿,浅浅一笑:“怎么当不起?以男人而论的话,汉王可比霸王强太多了。”
这句话说的暧昧非常,项羽像被踩到了尾巴一般,一双重瞳骤然燃起了怒火,他架起弩来,瞄准城头那一抹艳如桃李的身影。陈平却不躲,他噙着笑无谓地看着项羽,项羽手颤了一下,终究没能扣下扳机。
项羽垂下弩机,望着刘邦道:“我希望哪天能与你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然后正大光明地斩下你的首级让世人看看,谁才是真男人。”
“拭目以待。”刘邦笑道。
从城墙上下来的刘邦,脱力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一直静静倚在墙边的张良道:“真是吓死我了……就没有什么办法把他们两人从楚营救回来吗?”
“办法是有。”张良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垂下,遮住幽潭一般的墨瞳。
刘邦仰头看着张良:“说吧。”
“讲和。”张良抬眸道。
有别于刘邦的讶异,陈平倒显得很淡漠。
“讲和?现在的楚军有什么资格同我们讲和?”陈平冷道。
“凭他是项羽,凭他掌控着太公与王后的性命。”张良道。
“我愿意同项羽讲和。”刘邦思忖半晌,郑重地说。
“既然汉王已经下了决定,那便开始准备使臣罢。”张良的脸色显得比以往更苍白,但他还是扯了扯嘴角,勉强勾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若蒙汉王不弃,在下愿请使楚营。”陈平转向刘邦,屈身拱手道。
有种痛至骨髓的哀伤浮上了张良的眼底。他清楚地听到了陈平在城墙上说的那些话,对于陈平的过去,他从不追究,但并不代表他也不在乎。
张良忽而觉得自己倾注真心给这个男人是件多么可笑的事,以至于他突然就笑了,他将头仰靠在城墙石砖上,香腮微红、笑靥如花。而他眼神却写着分明的戚楚,流淌着催人断肠的水光。
陈平依然保持着那个请愿的姿势,自始至终未曾看张良一眼。
广武山上的夜,是十分清冷的。未至入冬,山风已经刺骨。可张良却似察觉不到寒冷一般,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缎袍,沐浴着月华,抱膝坐在幽深的涧旁。朔风乱了他乌黑的长发,他间或呼出的气息凝成淡淡的白雾,在寒风中弥散开去。
张良听见有人正走近他,他忽而发现他多么希望是那个曾经尽情拥抱过、占有过自己的人啊。张良思及此,自嘲地漾起浅笑,曾几何时,自己竟已深陷?
回过头,刘盈正抱着一件大氅停在不远处,他低下头来看着月光之下的张良,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这个孩子今天差点失去了母亲和爷爷……张良看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庞,不由有些动容。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是个让人不忍伤害的少年,也许是因为初遇的情况太过特殊,才让他对刘盈久久抱有恻隐之心。
刘盈快步走上前,将银白色大氅展开,温柔地披在张良的双肩。随之刘盈的双手环过张良颈项,交握在他的胸前。
“你总是撞见我脆弱的时候……”张良轻道。
“你也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救了我。”刘盈嗅着张良发间的清香,蓦然有种不能放手的感觉。
“如果你只是为了报恩,那大可不必。”张良的声音,尽管柔情似水,却也透着疏离。
“如果说,我只是想陪伴你呢?”刘盈觉察到怀里的身子一颤,忙道,“但倘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再叨扰你了。”
“不……”张良语气突然转冷,“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刘盈垂眸苦笑,放开了拥住他的双手。
“这个……还给你。”刘盈从袖中取出一个方形的锦盒,他揭开盒盖,那天张良遗失在山下的玉箫赫然陈在深墨色锦缎里。
碧绿的玉箫在月光下反射着莹润的光,然而张良却不愿看它,他倔强地把头扭向另一侧,生硬道:“我不是说不要找了吗?”
“我不舍它就这样被遗忘在荒草里,以后都再无人忆起。那它多寂寥……”
心念一动。
“生在红尘,谁不寂寥?”张良幽叹。
刘盈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张良望了玉箫一眼,抬手合了盒盖,转又交到刘盈手里:“你若是喜欢,就收下这只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