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只望相识是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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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韩信的处死是未经过正规的庭审而直接赐死，于是在他死后，皇帝派人彻底搜查蕃华宫，发现了不多不少三十二册珍藏于床头书橱的《太公兵法》，以此作为他意图起兵叛国的证据，为他的死画上了句号。
张良久病不愈，祭月节仍如常举行，由商山四皓陪伴的太子刘盈，果然让刘邦彻底放弃了废储之念，但这一切于张良而言，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每每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只剩自己孑然一人，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期盼，在那日分崩离析。张良的记性变得时好时坏，但却始终记得那一句永远不会再兑现的诺言。
他发着烧，好几次迷迷糊糊的感觉到韩信回来了，拼命地伸手去抓，却连他的衣角都触碰不到。然后他便醒了。醒来的时候，有时窗外是一片暗沉的楚天，有时是一片无边的月色。他俯身在床边咳嗽，吐出一大口鲜血。刺眼的猩红迷了他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肃杀秋日，入目都是盛放的牡丹一般的血红。
张良想着，要是他也这么死了，也好。
为何初相遇，他是战神韩信，他是求将的谋臣，而不只是两个普通人。多年前，在那邈无人烟的具茨山，便有古松巨石、清涧幽潭。他们寤寐以求的梦，其实曾经实现过，只是他们都选择了往前走。
那一次的错过，不是三年，而是一生。
为何要那骄人的谋略，为何要那天神一般的领兵才能，为何要永远受制于其他人。如果他甘在淮阴垂钓，他愿抚琴相随，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今天的恶果皆是由他们不甘平凡所种下的，要是他们那么普通，韩信也不会因功高震主而被赐死。即使他们普通得仿若沙海中的一粒尘埃，但起码他们可以实现那个并不难做到的梦想。那是作为战神韩信和谋圣张良所不能实现的梦想。
他的意识再一次的模糊，攥紧的双拳在身侧慢慢舒展开。也许他也要死了，他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幸福的微笑来，随之便疲惫地阖上了双眼。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俊美得夺人呼吸的脸。他正靠在来人的怀中，喉头含着一种熟知的苦涩。陈平正在给张良喂药，见他醒了，遂詈道：“你怎么躲在这最深的宫殿里了，可教我一阵好找。”
张良无力回话，他勾起唇角，颊边的梨涡依旧温软甜美。只是他的眼中光华不再，他明明望着陈平，目光却又偏生不像在他那里。
“烧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命了。”陈平一边气道，一边又收紧手臂，让他牢牢地偎在自己的臂弯。
张良虚软地将头枕在陈平的肩上，浑身柔若无骨。他轻道：“这药……”
“这是你上次在给汉王拔箭之后喂他吃的退烧药，我记得你是随身带着的，果然被我搜到了。”陈平一笑，又舀起一勺汤药，在唇边吹冷了，送至张良口边。
“谢谢……”张良就着陈平的手将药喝完，末了轻声道。
“只此一次，下次你再要寻死，我可不管你。”陈平的表情却不同他的话语，而显得十分柔和。
张良点点头，温婉的笑。
自那天起，陈平倒每日都来看他，逼他吃饭吃药。三天后，张良终是有力气下床走动，但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抱着一柄巨大的剑坐在窗边发呆。
入秋已经很深了，飒沓的落叶、枯败的草木，触目尽是一片荒凉。丝絮一般的纤云似是凝固在了穹苍之上，映入张良眼中，仿佛一副静止的画。
有一日，陈平正帮张良梳弄着如瀑的长发，张良突然道：“我要去跟皇上辞行。”
陈平了然，俯下身在张良耳边说：“你走的时候，让我送送你罢。”
铜镜中映出张良恬静的容颜，他深邃的瞳眸凝睇着镜中的陈平。
“好。”张良答。
断了所有情牵，收了一切执念。肆虐惟有瑟瑟秋风，那低声的呜咽还不止歇。
为何如此清冷的宫殿，却还唤作“未央”呢？他早该知道，倘是再繁盛的长安，也永远不是洛阳。
他想起那满庭蕃华，记忆里一缕悠远的清香化在空气里。
没有什么是亘久的。
次日早朝之后，张良去朝堂见了刘邦。此时朝臣已散尽，张良一人静默的矗立在殿前的廊柱旁，他呆立了片刻，终迈步进了堂中。
刘邦已大半月没见过张良来朝，十分愕然，却仍是关切道：“爱卿可是身体不适？朕准假，子房切不必劳心。”
张良倏而敛裾下拜，道明来意。
刘邦听罢有些许惊恼，沉声问：“何故辞行？”
“微臣要去完成一个未竟的梦。”张良久久跪在堂中，抱掌齐眉。
“有什么在这未央宫里都不能完成的梦？”刘邦道，“无论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臣想要做一个普通人。”
刘邦沉默很久，复道：“为什么？”
张良垂下手，直直地望着这个他一手扶植的君王，笑了。
半晌，他才道：“不知陛下能否将从韩信府中搜出的《太公兵法》交还于我？”
刘邦一瞬间明了了他的深意，身形一滞，心中涌上无比复杂的情感，亦再也不知如何开口挽留。
“随后朕便差人给你送去。你……”刘邦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老迈的疲态，“你保重。”
张良肃容，恭恭敬敬地向刘邦叩了三个头。刘邦眼眶一红，拂袖离了中殿，不忍再见。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倘是那远在新郑的具茨山，也应不复苍翠了罢。一场秋雨，湿了石上青苔，寥寥衰蝉，划破了萧索空气。入夜以后雨才渐息，檐上的雨珠一滴一滴滑落，溅入水洼，声音空灵，似谁在寂静的哭泣。
宫门前，张良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鞍上驮着三十二册兵卷。他身后背着一只与他身形不符的巨大剑匣，一袭玄色的纱衣，与背后的黑夜几乎融为一体。
“你要去哪里呢？”相送的陈平抬手拂开张良颊旁的碎发，温和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新郑，也许是洛阳。”张良道，“也许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他转头望向视野尽处那远山岑岑，眼里闪烁的是柔煦而坚定的目光。
“你只带这两样东西吗？”陈平望着剑匣及马背上的《太公兵法》。
张良恬然一笑：“我拿这两样东西换了韩信，现在便只有它们能替他伴我余生。”
“是吗……”陈平也绽开微笑，深深看向张良，似乎想要永远记住他的脸。
“到此为止罢，剩下的路，是我一个人的。”张良走近抱住陈平的腰，后又放开了双手。
陈平垂下眼去，不让张良看见自己眸中流露出的不舍。
等张良再一次上前牵住了马的缰绳，陈平倏而道：“这匹马……不是项羽的神骑……乌骓吗？”
张良歪头想了想，笑道：“不，它只是一匹普通的马罢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只望相识是寻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