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自妩媚》裕佳理

16、第 16 章

　　从前风笑天并不是很相信命中注定这一说法，他认为有些东西努力之后可以改变，可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发现，你能改变的，也许真的只有很小的那部分。

　　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很好，但再好的功夫也不是用来杀人的，除了灵蛇帮的宁氏兄弟，他并没有杀死过任何其他人，那时他的心情，正如叶文轩杀死潘家人后所说，不后悔，因为他们伤了你的亲人，你不杀他，才是天理不容，原则上他讨厌杀人，可有的时候，他却真的有要杀人的冲动，比如现在。

　　等他快赶到时，已经远远地看到了令他全身的血液凉掉了大半的景象。

　　那个白天里他见到的英俊无俦，玉树临风的男人倒在地上，曾经光鲜的衣服上满是尘土血迹，胸前几乎全部染红，而潇洒的面容已被痛苦与恐惧扭曲得完全走了形，他没有死，但他此刻，一定比死还难受，因为站在他对面甘有志，正在居高临下地，用胜利者的姿态冷酷地看着他，更冷酷的，是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姓叶的，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为隐瞒当年在四川屠人全家的事实，杀害了胡舵主，象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有什么脸面，再活在这世上＂

　　之前的哨声是甘有志用来召集舵里有职位的几个兄弟的，而在风笑天前面一会赶到的崔保音等三人，此时也正气喘吁吁，将信将疑地望着这一幕，等待着叶文轩的回答。

　　叶文轩还能怎么回答，错的确是他犯下的，人已经杀了，哪里还有回头草吃，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保音往日里和他交好，此刻见他重伤垂死，不禁伤感，道＂叶兄，这、这是真的么？你、你为何下如此狠手＂又向甘有志道＂即便胡舵主是他所杀，也、也不用现在就、＂

　　甘有志冷笑道＂你们知道他要做什么吗？他想毁尸灭迹，被我撞见，如何能饶得过他＂

　　另外两人一个名唤丛勇，还有一个叫周密，都是跟随胡舵主多年的手下，听得如此，俱是又气又恨，怒道＂当真？姓叶的，老舵主那样待你，你却要害他，你、你还是人不是？＂

　　叶文轩目中流下泪来，喃喃道＂我、我的确枉自为人，胡舵主是我杀的，我不抵赖，这条命赔给他也罢了＂

　　崔保音气得语塞＂你、你，你，原来真是你，你怎会如此的丧心病狂，难道以往，我们都看错了你么？＂既然他自己亲口招认了，那便再不会有错，甘副舵主要杀这人，也就无可厚非，顺理成章的了。

　　原来甘有志已然想到，叶文轩为怕明日天明之后，大家搜索出老胡尸体，极有可能在今晚有所行动，万一他转移尸体途中发现了毒针，那自己的所作所为便会浮出水面，就算叶文轩不敢揭穿，至少也落了把柄在那里，倒不如趁他还蒙在鼓里之时，将他做掉，以防万一，不旦要叫他死，还要叫他死前背上所以罪名，让每个人都觉得这人该死，死的不冤。

　　因此他暗中一举击倒叶文轩后，立刻以哨声召来崔保音他们，为的，无非让他们成为现场证人，见识自己大义凛然的为老胡报仇雪恨的过程。而叶文轩果然当着众人的面招认了杀人事实，而众人不出意外地个个怒火中烧，义愤填膺，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叶文轩咳出一口血来，苦笑道＂事到如今，叶某只有一死谢罪，别无他求＂

　　他被人揭穿了罪行，又被暗器射中，巨痛无比，早已恨不得速死，虽不明白甘有志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但已想不了那么多了，活着如此辛苦，不如快些结束了吧。

　　甘有志道＂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叶文轩道＂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要为胡舵主报仇，就出手吧＂

　　风笑天已然赶至他身边，跳下马来，喝道＂等等，我有话说＂

　　众人这个时候看到他，都吃一惊，叶文轩第一个颤声道＂陆、陆兄弟，你怎么会来这里？＂

　　甘有志记得这人是白日里叶文轩带来的朋友，在分舵里还照过面，他怎么会这时候出现？他沉下脸，冷冷道＂你是叶文轩的朋友？＂

　　风笑天不理，俯身先查看叶文轩伤势，眼见他胸口处被射入一大片银针，全部没入肉里，已成致命之伤，知道以他武功，根本躲不开这歹毒的暗器，何况还被击中两掌，此刻的他，只剩得一口气在，即便以自己的医术，也不可能回天了。

　　他反手点了叶文轩周身大穴，掏出一颗药丸，强行塞入他口中，叶文轩惊道＂陆兄弟你做什么＂

　　甘有志见他点穴手法之高，竟非己方众人所能及，顿时警惕之心大起，喝道＂你是何人，我教处置杀人凶手，不相干的朋友请绕道＂

　　＂你叫我绕道？＂风笑天已有很久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愤怒了，真小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伪君子，他转身望向甘有志＂你说谁是杀人凶手？你再说一遍？＂

　　甘有志莫名的被他清亮的目光惊到了，一怔之后道＂这个姓叶的杀了我教胡舵主，我不管你是他朋友也好，兄弟也罢，总之这个人今日必须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要是个识相的，就不要多管，否则就是与我教为敌，下场和他一样＂

　　叶文轩急得以手撑地要坐起，柳夫子的疗伤圣药暂时吊住了他一口真气，他不知道风笑天为什么会跳出来护着自己，但他知道这样好危险，弄不好，把他的小命搭进去也不一定，他挣扎着道＂兄弟你别管这事，我是罪有应得，你走吧＂

　　风笑天冷冷道＂你闭嘴，这事我管定了＂

　　他口气坚定得令叶文轩瞠目结舌，眼见甘有志右手缩入袖中，叶文轩猛的想起那避无可避的暗器，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这人已起了杀意，急忙又道＂别、千万别和他起冲突，这人、这人很危险＂

　　风笑天自然不会注意不到甘有志手上的动作，而他只是冷笑一声道＂我比他更危险＂

　　周密道＂这位朋友什么来头？为何要回护这该死之人＂

　　风笑天道＂他是该死，不过有人比他更该死＂

　　甘有志脸上微微变色，暗忖应该不会有人知道自己之事，于是道＂你在这里胡搅蛮缠，胡说八道，是要拖延时间么？我告诉你，姓叶的已是必死之人，任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我知道，他中了你的蚊须针＂

　　甘有志听他叫破暗器名称，也自吃惊非小，喝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还知道，你用它，射中了胡舵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叶文轩第一个叫起来＂什么？＂

　　当然最吃惊的还是甘副舵主本人，他的脸一下子阴沉到了极点，冷哼道＂你在找死吗？＂

　　＂我只是说出事情真相，叶文轩是给了老胡一剑，而你，从旁助了他一把，你的暗器先打中的老胡，连部位，都和现在叶文轩的一模一样＂

　　崔保音吃惊道＂你，这位朋友，你有什么凭据？＂

　　甘有志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瞎说，多说多错，后果就得自负＂眼中一道精光闪过。

　　＂老胡的尸体就是凭据＂风笑天知道他对自己已起杀心，只作不知，说道＂死人虽然不会说话，但证据在他身体里，不会消失，各位有兴趣，可随我去查验＂

　　他说得笃定，众人不由得不起疑心，望望叶文轩，又望望甘有志，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谁的话可信，谁又是在撒谎？

　　＂够了＂甘有志忍无可忍，再要让这个人说下去，大事休矣＂你必是姓叶的同党，想替他掩盖罪行，所以倒打一耙，谁会信你鬼话？我现在要清理门户，你若意图阻拦，别怪我心狠手辣＂

　　叶文轩惊道＂兄弟快走，他真的会连你都杀＂

　　风笑天冷笑道＂清理门户？说得好，我正打算这样做呢，留你这种人在，没的玷污了我教名声＂

　　甘有志皱眉道＂你说什么？＂

　　崔保音心念一动，忽然说道＂敢问阁下，可是来自江南总舵？＂

　　风笑天道＂你倒还是个明白人，书信写得也算及时，还好我走这一遭，否则就要被人瞒天过海去了＂

　　崔保音浑身冷汗，再无怀疑，忙叉手施礼道＂属下该死，办事不力，劳动您老人家大驾，望请恕罪＂伸手一拉一旁愣着的周、丛二人，急急道＂快快随我参见教主＂

　　那二人齐道＂你说他是教主？他是风教主？＂

　　崔保音道＂自然是风教主，我教哪里还有别的教主＂

　　那二人半信半疑，他们都知教主年纪不大，但眼前这人也太年轻了些，而且白天的时候见过这人走路，一瘸一拐的似乎是个瘸子，武功盖世的风大教主几时成了瘸子了？

　　不要说他俩，就连甘有志也不能确定，他随老胡去过一次总舵，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教主还是陆铁岭，陆教主的几个义子那天都在场，刘祁与田小雷已成年，他有印象，老三李进后来分管山东这一块，每年总有几次接触，至于其他几个，唯一有印象的是老五安心，那孩子太优秀了，生得太好，任谁见了，都一辈子不会忘，再往下，他就真的连脸模子都想不起来了，想当年陆老教主过世，居然安排了最小的那个孩子作了教主，那时他就极度的嗤之以鼻，老爷子是昏了头吧，这是拿圣水教的前途开玩笑么，那么小一个娃娃，能干什么？

　　后来老胡每年去总舵述职，回来总会给他们讲些那边的情形，当然这些年教里壮大了不少，只开封分舵听他们号令的弟子已发展到几百人，不逊于城中任何一个武林世家，总舵里的那位年轻教主的名气更是如日中天，号称武林年轻一代高手中的三强之一，真的会是眼前这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么？

　　叶文轩结结巴巴地道＂陆、陆兄弟，你、你怎么、＂

　　风笑天微觉抱歉＂对不住，存心骗你，是我的不是，我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叶文轩喘息着凝视他，忽然笑了出来，道＂原来你就是我教教主？好好好，怪不得我会觉得你特别，特别的与众不同，果然，果然＂

　　风笑天道＂以你的武功，杀不了老胡，你中了甘副舵主的圈套了，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些＂

　　＂不晚，不晚＂叶文轩叹道＂临死前能听到这消息，我很安慰，要知道，唉，这是我、是我今生最后悔不来的一件事啊，即使下了黄泉，也难面对胡舵主啊，不过现在，舒缓了许多，见到胡舵主后，我会告诉他真相，跟他赔不是，他对我恩重如山，而我却、唉，我对不住他啊＂

　　甘有志目不转睛地盯着风笑天道＂你当真是风教主？＂

　　＂你不相信？＂风笑天回望他＂是想验我的教主令么？＂

　　＂不敢＂甘有志向他走近两步，弓身施礼＂属下见过教主＂

　　叶文轩因跌坐于地，从下往上视物，又是正面对他，此刻清楚到看到一片银光从甘有志的袖底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离他近在咫尺的风笑天，叶文轩吓得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兄弟小心＂突然间气血攻心，一口气上不来，竟自晕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仿佛很短，仿佛很长，秋夜的风吹拂过他的脸，他又蓦然间惊醒，想起晕倒前的那一幕，惊得急睁大了眼望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靠坐在树下，风笑天背对着他立于一旁，夜风同样吹动他的衣袂发丝，白衣黑发，消瘦的背影，在这月光下显得格外干净剔透，叶文轩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衣轻任好风＂这句话。

　　风笑天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望他，叶文轩扯开一个艰难却真诚的笑容＂你没事，太好了＂

　　风笑天道＂嗯，我没事＂

　　叶文轩凝视他，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耳中听见微弱的低吟声，侧目看去，甘有志倒在不远处，痛苦地辗转，而小豆子和程子卫不知何时也到了，正守在那里，目光中满是关切的在向自己张望。

　　风笑天道＂我没杀他，他的所作所为应该按教规，由大家来判断如何处置＂

　　叶文轩道＂我明白，只可惜，我的所作所为，不能留机会给你处置了＂

　　风笑天默然，这人当然不知道，即便他今日不死，明日也逃不过菜市场砍头的结果，对于他这种实际上心气很高的人来说，那样更让他无法接受吧。

　　叶文轩依然在笑，可这笑容在他痛楚的脸上，比哭好看不了多少，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努力使自己看上去还好，他说＂太意外了，你会是我的教主，真的好意外＂

　　风笑天知道他此刻虽然话音流畅，其实无非是回光返照，随时都会咽气，不由得心中不忍，明明这人血债一大堆，可是，他真是十恶不赦之人么？他突然问叶文轩＂你，怕我吗＂

　　叶文轩轻轻地笑＂怕，你的名声很可怕，但是你，不可怕，一个将死之人，怕不怕的已经不重要，只是，如果能选择，我情愿死在你手上，而不是他＂

　　风笑天道＂我不乱杀人，但是你放心，我会让他知道歹毒做人的下场＂

　　叶文轩眸子里闪着光，道＂好，解恨，只可惜、＂他暗叹一声＂我有缘结识了你，却无缘追随于你，我入教六年，无所建树，还生出这么大乱子，我的一生，好不失败＂

　　风笑天道＂你若有未了的心愿，就告诉我＂当你想帮助一个人时，却发现只能替他去完成遗愿，真是悲哀。

　　这话问得叶文轩脸上再撑不住，默默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是有大恶的人，注定了要下地狱的，不值得别人对我这么好，真的，我、＂他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叶文媛来。

　　风笑天道＂我已经见过你妹妹，我知道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把她交托给我，你可放心么？＂

　　叶文轩大喜过望，激动之余，咳出一口血来，颤声道＂放心、放心，她、她是个苦命的姑娘，跟着我东躲西藏，吃苦受罪，没一天好日子，她如今，能有这样的归宿，我作哥哥的，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风笑天道＂你别多说话，你的伤很重＂

　　叶文轩却知此刻再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于是挣扎着在怀中摸索，风笑天看他的手抖到无法控制，便蹲下身，替他将怀中的短笛摸了出来，道＂是不是找这个？＂

　　叶文轩喘着粗气，道＂是，还有一事，想、想拜托陆兄弟＂他神智已开始不清，眼前也趋模糊，一时竟忘了这位不是什么陆兄弟，而是风教主，断断续续的道＂莺歌坊里叫如离的女子，是、是我的相好，我曾许愿，一万两为她赎身，如今、如今这承诺无法兑现，我身无长物，只有、只有，唉，把这个给她，留个念想罢＂

　　风笑天立刻答应＂好，一定替你送到＂

　　叶文轩只觉越发上不来气，急喘之下，却依然好像什么都呼吸不到，自知大限将近，突然叫道＂好兄弟，你在听我说话么＂

　　风笑天知他转眼便会死去，不由得心如刀绞，道＂我在听，你说吧＂

　　叶文轩叫道＂这狗屁暗器扎在我身体里，好不难受，你、你替我拔了它、拔了它＂

　　＂这、＂风笑天一阵犹豫，这针深入肺腑，一旦拔出，立时便死，他如何下得了这个手。

　　叶文轩直着脖子道＂你帮帮我，我不要死在他手上，黄泉路近，你送我一程，好不好？＂

　　他声嘶力竭，在这夜晚之中听来分外恐怖，小豆子与程子卫唬得僵硬在那里，动弹不得，风笑天手指打颤，心乱如麻，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叶文轩双目流泪，道＂我洗不脱一身罪过，到头来，若有幸死在你手，到底体面得多，好兄弟，求你、求你成全＂

　　＂好＂风笑天将心一横，伸手抵住他胸膛，咬牙道＂我帮你拔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