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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赵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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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盈一夜没怎么睡,第二天一大早,早早爬起身。
三伏天在节气上隶属于秋,一早一晚空气很凉了,安盈体虚,打了个冷战,再抬头直接愣在当场。
昨天就知道赵家很穷,家徒四壁,一根房梁都不知道安放了几百年,居然能被茅草房顶压到不堪承受,显出弯曲,原以为这样已经是极致,没想到出了房子看院子,居然还能更上一层楼,院墙就是一畦田埂,随便什么人都能大摇大摆的迈过来,似是院门的地方摆了两块石头,相对挨着,看地上痕迹,似乎经常搬动,茅草屋顶杂草林立,陈年旧草腐烂发黑,房脊背光处蘑菇丛生。
整个院里最像样的要数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树叶绿莹莹的,枝头最尖上孤零零挂着两个通红的杏子,料想是高到了一定境界,没人够得着,才能安稳存在下来。
赵广睡醒起来,床上没了娘,吓得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出来,看见安盈在院子里枯站,心里莫名松了口气,蹬蹬蹬跑过来。
“娘,早。”
安盈嘴角抽搐,叹息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大头。
她刚在水井边照了倒影,自己这身体虽然形容憔悴,但无论如何不过二十五的年龄,然而昨天在心里一番拢算,却发现这赵广已经至少是七岁了,难怪一言一行都有章法,然而这头大身子小的模样,看起来三岁还没到,对比实在惊人,可见这一家人已经艰难到何种程度。
赵广见安盈一直盯着杏树,以为安盈想吃那杏,便张罗着要去摘,安盈忙拉住他,开玩笑,这棵树就树尖上剩那两果子,不是猴子谁能够得下来?
赵广见安盈的确没有想要的样子,才放弃爬树的念头,却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前阵子杏子熟了,村后的孩童都来采,哥哥与我商量后,觉得反正我们也吃不过来,便索性卖了,也能换两个银钱,给娘填补家用。”
说着蹬蹬蹬又跑进屋子,片刻后捧着一个灰扑扑的手帕小包出来,忐忑不安的交给安盈,手包打开,几十枚孔方兄堆成一小滩。
赵广还有些踯躅,偷看一眼安盈后,破罐子破摔的道,“我没听娘的话,但请母亲不要生气。娘以前总说这杏子是留与我和哥哥做零嘴的,可是我和哥哥如今都大了,再不如小时嘴馋,且我现在也不愿意吃这些零嘴了,所以以后,这杏子我们都卖了吧。”
话以至此,安盈能说啥,她前辈子临盆在即却意外一尸三命,现在一睁眼,老天送了她两个孩儿,虽然长子赵统还没见过,然而看赵广言行,两兄弟必然一般的懂事,这样的补偿,尽够她全情投入的了。
早饭是一个窝窝头,乌漆抹黑也不知道是什么面做的,坚硬的需泡了水,才能分成两碗糊糊,赵广把两碗里多的那一碗给了安盈,还煞有介事的道,“娘,你还病着,得吃饱才能好得快。”
小小人儿,却一本正经做老成之态抚慰母亲,直是让安盈窝心不已,心头升起更浓郁的亲情。
饭后赵广自去刷碗洗筷,安盈借着天光继续打量房内,一张薄木床是这家里唯一还算完整的家具,昨天已经验证了,躺上去床板吱呀乱响;堂屋里的方桌只余三条腿,第四条烂了半截,搬了个石头垫着;上面一个茶壶配着四个茶碗,五样东西四个掉齿掉茬;又墙角数张草席叠成一铺,那席编得见毛见齿,手艺与狗啃无异,一块浆洗至发灰发青的粗布铺在上面。这一切看得安盈摇头连连,能把日子过到这份上,也不简单。
赵广刷碗回来,见自家母亲正在沉思,便不打扰,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安盈过了一会方才回神,一见下登时有点理屈,笑道,“怎么不去玩,娘很好,你不用担心,娘这次死不了,以后都不会死了。”就算为了儿子,也得玩命的健康下去。
赵广张张嘴,嗫嗫的说,“广儿不喜欢玩,广儿想哥哥,娘想到办法救哥哥了吗?”
安盈瞬间理亏。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天朝古代的卖身契约制度,连生在新时代的成龙幼年都不能改,何况现在这么一个她两眼一抹黑的外人?
安盈想了一会,招手叫来赵广,吩咐说,“帮娘个忙,去请……那喜婆来家一趟,成吗?”
赵广圆圆的大头上瞬间瞪得只剩了两只眼睛,晶莹的水花挤海绵似的泛了上来,两只小拳头攥得死紧,嘴唇颤抖,“娘要,卖了广儿吗?娘不要广儿了吗?”
安盈心疼的一把搂过儿子, “傻小子,想什么呢?娘说过,只要娘活着,就不会卖了你,哪怕是要饭,娘也要带着你。”
又哄又亲,待赵广平静了,安盈才继续说道,“只是那颜禧班,你哥哥是怎么卖的,那班主为人,戏班版规,你哥哥签得契约,娘什么都不知道。听说有些班子,一旦把人卖了进去,多少钱捧去,都是不准赎人的,万一那颜禧班也有这样的规矩,岂不是把班主得罪到底了?到那时候,可就是把你哥哥害惨到底了。”
赵广懵懵懂懂的点头,只觉得平日里只会搂着他与哥哥落泪哭泣的母亲今日格外不同,然而母亲拿主意,支使自己去完成的日子,到底比翻过来自己想办法,母亲唯唯诺诺的日子,过起来安心得多,遂听话的去请人了。
赵广是个聪明的孩子,家境贫寒,让他的身体发育的很糟糕,但这不影响智力,再加上穷人孩子早当家,对于母亲交代下来的活计,这孩子颇用了点心计。
牙婆喜婆婆不是好人,然而说到底,拿主意卖掉哥哥的是伯娘,喜婆婆只是帮凶。他们家因为父亲的缘故,在村里闲言闲语不少,母亲为此平日便很少出门,人情世故十窍九通——就是他自己,和外人打交道的机会都比母亲多,所以安盈交代下来的话,他略想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窍,来到喜婆婆家,好言好语,并奉上无数眼泪,硬是把喜婆婆这做惯了人口买卖生意的老虔婆感动出几滴鳄鱼眼泪,这才千恩万谢的领着她,回来见安盈。
不说赵广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于理的把铁石心肠人牙婆诓骗回家,且说安盈,赵广一走,立刻在家中翻箱倒柜,可惜到了也没翻腾出一片茶叶,到赵广领着喜婆归家,三条腿的桌上,只有一杯白水,拿来待客。
索性都是一个村的邻居,赵家精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喜婆婆尽管撇嘴,到底没在面上给安盈落下难堪,做人牙子这行的,二皮脸虽然是必须,但喜婆婆年纪大了,心中倒是另有本帐,一则祖居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者,安盈当家只是失踪,虽然乱世里失踪十有八九就是死亡,但到底还存着一线希望,一句笑脸两句软话,没准就是十年百年后的因果,这并不亏本,倒是多少逞一时之快的,现世报不来则已,来了就是灭顶之灾,两相权衡,犯不上。
抱着这样的心思,水来话往,喜婆子先是陪着安盈唏嘘了一翻时事,再便是澄清了下自己之前的行为,不外是自己受了赵家大妇的怂恿,被那假传消息的恶妇蒙骗,以为是安盈不忍直接出面卖子,这才将赵统送进颜禧班,又道颜禧班的班主只是人严厉,品行却是好的,教的本事也都是实打实,并不在生活上作践孩子,吃不下饭人家的孩子去了,只要肯吃苦,好歹能养活到大不会被胡乱发卖云云……
“其实颜禧班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赵家娘子听我一句劝,虽说士农工商,戏子算不上流,可是咱们这等家境,能吃上饭就是老天赏脸,入不入流的,还不就是那么回事?颜禧班纵有一千个不好,却有一样,他们不是那走街串巷的杂耍班子,算起来,老婆子年纪也不小了,想当年我还在家当女儿那会,这颜禧班就在咱们真定落地生根,这些年,虽然偶尔也出外唱戏,但逢年过节是必回来的,如此一来,你们家大统就算是在真定落了脚了,你什么时候想了,天冷天热的惦记了,都能去看看,那可不也是一桩美事?何必非要去给人家卖身为奴?你妇道人家不懂,老婆子我是见惯了的,那大富人家打死个仆人,比打死只鸡也差不得什么,莫不如那戏班子里,即便成不了角,老老实实学个净末丑,却也是个一辈子的饭。”
安盈点头,福身,大礼拜谢道,“谢婆婆教妾身。”
到了晚上,赵广要去睡地席,安盈哪里舍得,硬拉他上床,好在娘俩都瘦得刀把儿似的,倒是不用担心压塌了床。
赵广睡不着,虚虚枕着安盈胳膊惋惜道,“娘,你为什么给那老虔婆二十个钱?她家有钱着呢,月月都能吃上肉,二十个钱,她才看不上眼,倒是咱们家,这下就剩五十个钱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安盈眼望黑暗,淡然道,“那喜婆是个明白人,二十个钱在咱们家是一大笔钱,她看不上,却要领娘的情。广儿,你需记得,这世上,除了娘,和你哥哥,没谁会平白对你好,有人会一时心血来潮,有人会一时受人蛊惑,但说到底,这都是偶一为之,所以当他们第一次示好于你,谢意便需要及时的表达出去,要叫他们知道,与你交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可见,可拿,可看,如此,他们才能继续对你好,把那偶一为之,延伸成长长久久。”
赵广懵懂的点头,过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娘的意思是说,娘已经想到救哥哥的法子,并且这法子,需要喜婆婆帮忙才成了吗?”
安盈瞬间潸然泪下,感动无比的搂过赵广的大头一顿揉搓,“好孩子,你太聪明了,你怎么能这么贴心啊……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