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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圣餐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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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依山傍海,弯曲狭长的姿态仿若少妇狡黠的眼线。又纷乱繁华,车船人流来往不息。但每到将近黎明的时候也会有片刻沉静,这时到了夜之最夜,雾气弥漫,一切光亮消失不见,万物都死寂,天地间陪伴你我的只是黑暗,无边无垠,又如墨如忆。
“不是有‘三主’么?……在那边的是谁?”
忆,很久之前谁给年幼的我们讲起那些故事。故事的年代如此久远,比梦想更漫长比黑暗更深重。无数英雄就在这黑暗里,牺牲,背叛,要么诞生,要么死去。城市的中段有个教堂,灰蒙蒙,正像莫奈画中的那样,有华丽的窗沿和高耸的屋尖。每当黎明将至,教堂里会响起厚重钟声,笨拙却有力。日复一日,如同某个枯燥节目永恒不变的结束语,洞穿了深浓的迷雾和寂寞的夜,响彻全城。
“……跑车吗?那还是法拉利。他喜欢敞篷的,可是停在西区的话,又怕治安太差……您存钱么?您家里管钱的是谁呢……”
钟声,牧师,还有唱诗班。礼拜天的早晨会聚在一起,一模一样的袍子却神态各异,吵吵闹闹地排了队,参差不齐。再前前后后拿起唱词,然后随着指挥棒扬起,略一停顿,开口唱歌——
“……这个‘户主’,到底是谁?”
——那歌声,同样参差不齐。
俊秀收了琴,有些忿忿地望向窗外。学生们也停住,一边偷眼往外瞟,一边三三俩俩窃窃私语。一个衣帽楚楚的青年立在教室外面不远处的树荫下,含着笑朝这边张望。见俊秀看向自己,立刻伸手朝俊秀大力挥舞,脸上笑得更开,白净的面皮都有些涨红。
“老师,我已经说了让那个哥哥走开,可是……”前排的女孩怯怯地开口,满面通红。
“咦唏……那个笨蛋……”,俊秀急躁地把琴塞进琴箱,“好了今天先到这里。”提着琴抬脚出门,学生们慌忙鞠躬,然后迫不及待地扑到窗口向外张望,争先恐后叽叽喳喳。
青年看到俊秀出来,似是有些意外,但马上又带着笑迎上去,伸手去接俊秀的琴箱:“我们俊秀今天结束的很早啊……”
俊秀目不斜视地从青年身边穿过,脚下步履飞快,身后传来学生们的议论喧哗,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羞愧,俊秀觉得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青年一愣,立刻小跑几步跟上去,稍稍越到俊秀前面,继续去抢琴箱,脸上还是挂着不浓不淡的笑意,清清甜甜得好似冰糖。
“喂,朴有天!”俊秀索性把琴换到左手,脚下的步子却没停,“不是说了再也不许来偷窥,你怎么又……”
“什么偷窥啊,我来接我们俊秀下课有什么不妥,对哦,今天为什么这么早?不用顾及我啊……”
“你笑得那么肉麻,谁还能讲得下去?!看吧看吧,就是这种笑!”
“不会啊……”
两人越走越快,好似在校园里并肩赛跑,过往师生都哑然,这一对却只看向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地浑然未觉。
“你不要跟过来啊!天啊连眼神也这么肉麻!”
“俊秀啊,我今天……”
“说了不要再跟过来,昨天挨揍没有挨够吗?!”
“不是啊俊秀……等等,停,哎呀,stop!我今天真的是……”
朴有天费劲地眨了眨被揍得红肿的左眼,望向身边,嘴角立刻又溢出笑来。俊秀所在的大学依山而建,从山脚到西郊俊秀家里,曲曲折折不短的车程,有天已经跑得相当熟捻。半年光阴,这城市对他来说仍然不算了然,有太多风光还没来得及观看,然而也都无所谓吧,有天想。于他,这城市最美的风景自己早已有幸观瞻,奇妙得如同童年梦境里那一树怒放的桃花,纯白,而又烂漫。至今回味,依然香气撩人。
红灯绿灯,走走停停,一路上金俊秀都在叽叽喳喳手舞足蹈。有天只是不停地望向他,微笑。
“天啊!我就知道……是允浩哥的话肯定没问题!全国最年轻的议员啊……”
“可是怎么会选上呢?不可能的吧……朴有天你又骗我了吧?!”
“当然要庆祝!……该说些什么庆祝的话呢?好听的肯定要被昌珉那小子说尽的!有天你快帮我想想……”
有天还能清楚地记得初见俊秀的那天,天空似乎特别得蓝,空气里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金盏花的味道,刚被调来这里的自己意外得受了邀请,去上级的家里吃晚餐。郑允浩,传说般完美的人物,自己感激并且敬重的哥哥。因为太过期待结果匆忙出发了才发现汽油不够,车子在偏僻的环城公路上可怜抛锚。
这时那树桃花正在公路旁河岸上以奇怪的姿态练习倒立,于是很显眼地被手足无措东张西望的有天一眼相中。
我说那个谁你知道哪里有加油站吗?
嗯?
或者你能告诉我找哪里能帮忙拖一下车子我不是本地人。
哦?
要不你知道这路上有没有巴士也成我赶着去茗洞!
咦?
喂我说首先你能不能翻下来?我这样趴着和你说话很累啊……
手臂一软,有天放弃般地瘫在岸边松软的草地上,桃树却下了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向远处望望却又俯视着有天说:“真麻烦,我载你好了。”
语调带了点儿英俊少年通常会有的那种傲慢,声音却沙沙得说不出的柔软好听,有天一时怔住。仰头望向少年的脸,五官和线条都有些孩子气,明明在不耐烦,眼角嘴角却像是在微笑。蓝天背景,雪白衬衫,幽静城外有河水温柔流淌,有天好似闻到莫名清香。
“切!这年头白痴的人无比多……”少年忽然转身抬脚,走得飞快,像被谁招惹过似的浑身冒着怒气。
“等一下!”有天骨碌爬起,迅速地跟上,“那谢谢了,我是朴有天,请问你是……”
没过多久就知道,原来那少年叫金俊秀,原来有天要去的郑允浩家就是金俊秀的家,原来郑允浩竟然是金俊秀的哥哥——
当时的惊喜要远远大过今天知道郑允浩竞选上了议员。
一路上绕来绕去,到俊秀喜欢的甜品店买了蛋糕,到俊秀常去的花店挑了矢车菊,再去俊秀指定的酒坊拿了红酒……到达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车子缓缓驶进洞开的大门,身旁的俊秀不停抱怨:“果然还是有天开车太慢啊,你看你看肯定连允浩哥都已经回来了……”
拎着抱着大堆的东西按响门铃,有人应声跑过来,拖鞋在木质地板上踢踢踏踏,有天边听着俊秀的吵闹边想,是昌珉,幸好允浩哥还没有回来,不然反而变成要为人家庆祝的自己迟到了!
廊灯点亮,门攸地打开,高高瘦瘦的大男孩探出身来,露出一张深刻却稚气的脸,看到他们立刻笑开了,伸手接过有天手里的蛋糕:“辛苦了,哥!”
吵吵闹闹地进屋,偌大的正厅灯火明亮,厨娘三三两两地端了杯盘出来,看见有天和俊秀就微笑点头。俊秀大叫一声,伸手去捏桌子上的虾,立刻有三四个厨娘慌张地围上去,端了盘子开始和俊秀捉迷藏。有天脱了外套环顾四周:“在中哥还没有醒吗?”
“唔。”昌珉含糊地应一声,低头去剪蛋糕盒上的彩带。有天望着昌珉的背影无意识地一笑:“那我先把花插起来了。”
清水无声地流过指缝,冰冷干净。有天缓慢地把花枝插进紫色的琉璃瓶里,温柔并且仔细。美人都有奇怪的习性吗?比如卖珠宝的金在中从来不去店里,虽然漂亮得像颗星辰,对着人笑的样子也开朗明亮,却似乎总是在睡觉,再比如拉小提琴的金俊秀给自己的第一印象竟然是在倒立……想起俊秀,有天又忍不住笑出来。捧了花瓶转回客厅,就看见厨娘们还在和俊秀周旋:“不行不行!在中少爷说了,不管几点也得等允浩少爷回来再开饭……”
“不必了,”金属一样清凉的声音带了几分冷淡生硬地传过来,所有人都愣住,望向楼梯。
金在中不知何时下了楼,抱着臂倚在扶手上,定定地看着捏着龙虾傻在那里的俊秀。旋转的楼梯上没有开灯,金在中就站在中间,将下未下的样子,瘦削的肩膀掩映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有些苍白的脸上看不清五官和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有天恍惚觉得那双猫一样大得惊人的眼睛似乎扫过了自己。然而下一瞬,美丽的嘴角却又曼妙翘起,金在中迅速地走到明亮的灯光里,扬了扬握着的手机,笑靥上仿佛有一层奇异的透明光芒:“说是有事情要处理,咱们先吃就行……呀!有天也来了?快过来坐!”
“啊……可是今天很重要啊,允浩哥真是……”俊秀立刻抱怨,一边把手中的龙虾塞进嘴里。
“嗯,”昌珉却仍是含糊地应一声,伸手给在中拉开靠椅,轻淡地一笑,“哥先喝口茶吧,睡了一天了……当了议员立刻就更辛苦了啊,说起来刚好是圣餐日呢……”
是错觉吗?
在亮得有些晃眼的灯火中,侧过昌珉抬手倒茶的背影,有天看到在中眼里有晶亮的微光一闪而过,长长的睫毛似乎在轻轻颤动。心中有奇异念头模糊涌现,想去辨认捕捉却又无从下手。随着习惯性地落座,拿起刀叉,欢笑,畅谈,这细小念头迅速被冲得无影无踪,然后遗忘。有天像往常很多次那样坐在狼吞虎咽的金俊秀身边,和年轻英俊前途无量的沈昌珉愉快谈话,然后和美丽而明亮的金在中相视一笑。自觉地给每个人布菜,幸福感入坠梦境,直到尾声,起身,收拾杯盘,金在中的手机突兀响起。他拿着手机起身走向走廊的时候,嘴角还因为俊秀对有天永远不变的吐槽而挂着笑。
下意识地看看昌珉,又是背影;俊秀已经飞快地跳上了沙发,放肆地伸展四肢,指着电视中莫名的人物大笑;厨娘们边收餐具边自顾自地谈笑——鬼使神差般,有天一言不发地起身向外面走去。心中有声音清晰阻止,而另一面,那个模糊念头又再度闪现。
轻轻地推门,金在中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倚着雪白的廊柱,背对灯光。
夏日将尽,在室内不觉怎样,站在裸露的夜里,竟有些觉出凉意了。清冷的声音带着金属气息一字一句地敲击耳膜,低沉却清晰。有天越来越觉得冰冷,想转身进屋却好似不知该如何挪动身体,艰难地收回扶着门边的右手,手心冷汗淋漓。一直隐在光影中的金在中却在这时忽然转身,四目相对,有天立刻僵住。
明媚而淡漠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有天,却仍然在从容地讲着电话,画一般冷艳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知道……嗯,事故调查报告……我也没有办法,只有等明天……那先这样。”
这样说着的金在中,却迟迟地不挂电话,只是站在明亮灯火和晦暗夜影之间,定定地看向有天。
隐隐约约,听到从那座古老教堂传来的钟声,厚钝迟缓,一声声令人疼痛。有天条件反射般抬头,茫然地望向遥远夜空,目之所及一派虚无。
是已近午夜,还是将至黎明?
俊秀夸张的笑声从身后的房间里突兀响起,那里灯光耀眼笑颜温暖,有天忽然想起俊秀似乎答应过自己周末要一起去钓鱼。
伸手,接过了金在中手里的电话,开口的刹那有天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同样冷淡。
“喂,是我,朴有天。……是的,我来签。那就这样,再联系。”
挂机,抬头,对上金在中眼里的莫名神色,有天习惯性地轻轻一笑。忽然听到俊秀在大喊:“在中哥!快来看啊!”
回身推门,看到的是整点新闻里自己感激并且尊敬的郑允浩正在发表就职演说,神情凛然英气逼人。
果然,已经午夜了呢。
“……尽管已投入大量警力,有可能破解这次暗杀事件的线索却仍未出现。罪犯作案的手段其残忍程度令人震惊,我们有理由相信……”嘈杂的现场音,神经质般飞快而尖利的播报,画面中是一团乱哄哄的人群。透过重重警衣和遮挡的手臂依稀能看见有人血肉模糊面目难辨,希澈嫌恶般地皱了皱眉,按下遥控键。
“今天下午最新当选的郑允浩议员在国会大厅发表了就职演说……演说还涉及对于新一轮增加警务人员薪金的提案以及关于银行降低利率的看法……”
为人洗眼睛似的,屏幕中一个英俊青年正卓然立于高高的主席台上,俯览众生侃侃而谈。尽管黑色正装神情肃穆,眼角眉梢却依然掩不住年少的跳脱和英气逼人。幽暗的房间里只有屏幕在闪烁微光,希澈就蜷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用厚厚的毛毯裹了全身,一眼不眨地盯着青年那张标致的脸。渐渐地,映在微光中的脸色一点点明亮起来,花瓣一样的嘴唇翕翕合合地喃喃自语:“果然还是我们允浩……”
有石子轻轻打在窗上,在静谧的夜里仿若雨滴敲入湖面。希澈一把掀掉毛毯,雀跃而起,鸟儿般飞到窗前。却又忽然停住,倚了窗边,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拨开了一条缝向下看,果然。
午夜的月色清凉如水,方才电视上的青年如今正立在屋脚边榕树下,定定地望向窗台。那仰望的姿态和双眼中的期待一如从前,就好像他本就是这样等待在希澈的窗下,年年岁岁从未离开。
希澈在黑暗中静静地笑出来,猛地拉开了窗帘。月光泻入房间,伊人单薄身影和粉色睡衣忽然清晰可见,四目相对,青年仰起的脸上如以前无数次那样立刻露出明朗笑容,清淡月光里希澈眼中的笑意鲜亮得好似樱桃。
扬手招呼他上楼,却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一声声节奏均匀,随后,孩子一样带了点粘腻又有些懒洋洋的嗓音响起,“希澈哥,人已经差不多了。”
“嗯,”回头应了一声,再低头却已不见挺拔身影。笑了笑走向浴室,一边对着门外的人说话,“我这就下去,让孩子们再等等。多加一把椅子,我们允……”
脚下的动作忽然停住,想起什么似的,硕大的眼睛眯起来。
“呃?哥,……希澈哥?”门外的人儿有些疑惑。
“……没事,不用加椅子了,我这就下去。”
“……哦。”门外的人似有迟疑,但终于应了一句抬脚下楼。希澈伸手去开浴室的灯,另一只手胡乱地拽着衣服边儿要脱睡衣。眼前突然明亮,腰部的皮肤瞬间裸露在雪白灯光,有人从身后忽地把自己紧紧抱住,毛茸茸的头发擦过光滑脖颈,尖尖的下巴习惯性地搁在柔软的颈窝里,侧了脸,用低沉温柔的嗓音撒娇般地在耳边唤了声:“哥。”
抬头,镜中清晰映出两个美丽的人。穿了粉红睡衣的自己如此纤细,身后抱着自己的英挺男人虽然一身黑色正装庄重华丽,侧着头的姿态和半眯起来的细长眼睛却让那张脸看起来像只俏皮的小狐狸,还不停地偎向自己,凉凉的鼻尖在颈边蹭啊蹭。
“咦西,你这个小子……”
含了笑想挣开,身后的人却把双臂收得更紧,“就让我靠一会儿啊哥……”
口吻中的撒娇意味更浓。
希澈一愣,却立刻安静下来,声音也不由得放低了些:“很辛苦吧,我们允浩……这么累怎么不先回去休息……”
“哥,”身后的人忽然抬头,无意般打断了希澈的话,“我上来得更快了吧?刚才为什么不让神童哥帮我加椅子呢?已经这么久没见到大家……”
边说着边放开希澈,倚在门边,看希澈开了水龙头低头洗脸。
温热的水奔涌而出,希澈的话语在水声里含糊不清:“呀,你来看你哥我还不够吗!我可不想让那帮小子知道从外面能直接进我的房间!再说……”
再说,他们说今天会有人到这儿来呢,陌生的人。
赵奎贤安静地坐在桌边,朝着桌对面的男人温和微笑。
那男人,或者说更像一个半大孩子,正如我们在闹市的街头常遇到的那种一样,染了黄色和棕色的头发,衣着醒目举止显眼,带了很挑衅的表情看路过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有时还会忽然用恶狠狠的语调问你有没有烟。
只是,面前的这个孩子穿着更高档些,表情更嚣张些,姿势更奇异些,或许……长相更出众些?
“还真是走运呢,今天人竟然能来得这么齐——这是东海,档案部。”
李成民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气莫名其妙地加重,温暖柔软的嗓音在一瞬间竟然让人觉得有些阴沉。赵奎贤觉得困惑,却又不敢多问——毕竟从进门开始李成民都在无比兴奋地拉着自己四处周旋并且大声聒噪,完全无视别人或好奇或警戒或冷淡的目光。自己也只是保持着同一种谦卑姿态不断地听他介绍和被介绍然后点头微笑偶尔握手拥抱,到这孩子时气氛的突然转变让人猝不及防难免心生疑窦。
档案部,李东海。
这难道还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重要部门吗?
从坐下起那孩子就一眼不眨地盯着赵奎贤,连蹲在宽大靠椅上的姿势都从未改变。那姿态恰似某种狩猎前的猛兽,带了几分焦躁和不耐烦,怪异,突兀,咄咄逼人。尽管有着一张漂亮的脸和飞扬的嘴角,鹿一样的双眸里却满是冰冷。
只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赵奎贤心中的不安却愈来愈浓。渐渐地笑不出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突然有温润好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我们东海哥可是少爷哦,以后要好好相处啊……”
一怔,忙对着身边说话的人腼腆微笑,有着王子一样明亮外貌和温暖嗓音的男人却又低首皱眉,像在跟奎贤说话又像自言自语:“这样出色的哥哥却偏偏喜欢销档,也真是让人遗憾。”
“什么少爷!是小狗啊小狗!木偶皮诺曹!”对面紧挨着李东海同样用怪异姿势蹲在靠椅上的精瘦男子突然开口高声地说话,声音里满溢着孩子气。李东海朝他翻了个白眼,一扬手毫不迟疑地重重拍在脑袋上,男子大叫了一声,两个人同时跳下椅子,开始绕着长长的餐桌顽童般追跑打闹。所有人都拍手,起哄,大笑,跺脚,拿了刀叉叮叮当当地起劲乱敲,却无一人起身劝架。
李东海,李,少爷,档案部,销档。
心口像是被猛地灌进了一股寒气,赵奎贤忽然明白。
附和般也从嘴角扯出笑来,看着眼前的荒唐景象,目光扫过了众人,高高低低无一例外——
在追打纠缠的两人,有着漂亮脸孔飞扬神采的少年是李东海,档案部;身材瘦削举止灵动笑起来神态天真的是李恩赫,八成也是销档的;斜对面比自己还要安静的瘦弱少年叫金丽旭,面孔清秀神情温柔,偶尔会朝着跳起来越过桌椅的李东海望一眼,低了头轻轻地笑;他旁边一直在大声起哄的是金钟云,细眉细眼,满脸的兴奋;左边举止谈吐异常优雅拥有耀眼外貌的是崔始源;还有刚才一进门就最先见到的神童,圆圆胖胖的天生一张笑脸,表情亲切言谈有趣——
看着打闹那两个人的利落身手,销档是什么意思赵奎贤已经越发确定。以及,崔始源,外事部;神童,联络部;金钟云金丽旭,投资部——这些五花八门的部门名称又代表什么?环顾周围,僻静所在的别致寓所,宽敞舒服的大厅里满眼都是少年英俊。然而从那日看到长相可爱举止乖巧的李成民坐在夜店经理室的老板椅上开始,赵奎贤已经提醒自己在这里要绝对的记住人不可貌相。四十七天,不长不短,他已经足够明白李成民的夜店是怎样一个龙蛇混杂不能见光的地方,而有着一张兔子一样玲珑面孔的男人在说要带他来这儿时也只是平淡介绍自己属于经营部。
经营部,这名字有多堂皇平常。于是赵奎贤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些分属不同部门却坐在同一张餐桌前的人无一不握着更多更巨大更让人震惊的秘密。
隐隐地,竟然有些兴奋。局促地去捏碟子旁边的银质叉柄,一瞬间又觉得讽刺——这样的一群人,却偏偏选在了这个日子聚餐,午夜的钟声一响,就是圣餐日。
“不用叫他少爷,叫哥就行。”右边的李成民端起杯子喝了口果汁,立刻被酸得眼睛鼻子皱做了一团,“啊,啊……”
赵奎贤忙递过清水:“哥还是喝这个……”
“这孩子就是奎贤啊?挺好用的嘛……”随着清甜干脆的声音有人进来,奎贤忙抬头起身——两人,前面的人身材稍有些单薄,金色头发瘦削脸颊,有浅浅的好看的酒涡;后面的男人相当高大,充满压迫感的健壮身躯上有一张英朗的脸,看到自己就笑开来,很温暖的让人心安的笑,暖洋洋,好似弯弯的眼睛里都盛满了笑意。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笑着的男人抢先拍了拍自己的肩,赵奎贤忙不迭地鞠躬叫哥。
金英云,朴正洙,交易部。
跳跃着的李东海一头撞在金英云的身上被牢牢抓住,神童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抱住了朴正洙的肩膀用力摇晃。坐着的众人也纷纷站起来,上前,叫着哥,或嬉笑或恭敬,拥抱,欢笑,推搡,打闹,你来我往,一向乖巧的李成民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若无其事地大口喝下自己刚才还被酸到不行的果汁。赵奎贤想过去问他,却被吵吵嚷嚷的众人逐渐隔开,一片混乱中看见金英云俯在李成民耳边说了些什么,李成民立刻笑出来,回望过去,一手拉金英云坐下,伸手拿了餐具开始给他铺杯碟。喧哗里隐隐听到有人用好似不耐烦却又带了笑的语调说:“咦西,你们这些小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嗓音清冽。
所有人都安静,有人双手插兜倚在楼梯口,白衣黑裤,细长腰身,精巧面孔上眉目如画,猫一般的大眼睛里光彩四溢,在明亮的灯光中笑靥熠熠生辉仿若晨星。
赵奎贤怔住。
那笑靥有些特别,究竟是哪里特别呢?赵奎贤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也许,心脏也颤抖了?
怎么会……是他?
一直矜持得像个王子的崔始源忽然扑上去,动作和表情像是完全换了个人,树袋熊一样挂在那人的身上,用温润动听的嗓音嘟嘴抱怨:“哥,为什么现在才下来?”
“给我放手!”还未等那人开口,一边的李东海就飞一样冲过去,一把拽掉了粘在别人身上的大型动物,恶狠狠地说,“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难道希澈哥是你的吗?”
“希澈哥是我的。”两个人都一愣,却看到金英云不知何时站到旁边,笑眯眯地把希澈环在了怀里。李东海暴躁地不停跺脚,崔始源也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坐回了桌边,希澈像是对这一幕早已习惯,淡淡瞟过来一眼,赵奎贤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
“这是我们希澈哥,”李成民忽然俯过身来轻声说,声音里竟然也带了几分艳羡,“除了另外一个哥哥有事回不来,我们这些负责各部门的基本都到齐了,哦,没过来的还有执行部的金……”
“基范那小子又没来么?!”希澈忽然开口,清透的声音里满是怒气。所有人都不敢接腔,大家面面相觑,朴正洙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澈,今天成民带了新人过来,你看是不是先……”
赵奎贤心跳腾得加快,果然,伊人瞪得圆圆的大眼睛迅速地看向自己,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随着他看向自己,大厅里更加寂静,奎贤似乎听到李东海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就是赵奎贤,我前几天跟哥说过的,S大刚毕业的学生。”李成民边说边推着他走向希澈,“跟了我有一段时间了,做事还不错。”
越走越近,终于在伊人面前站住,赵奎贤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得快到不行——在这里,他是否还能记得起自己?
大得惊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晶亮的目光好似要把他整个人都穿透。眨了几下,开口,问得却是一句莫名的话:“赵奎贤……哪个部的?”
“经……经营部。”李成民是经营部的,那自己……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伊人笑了笑,其他人的表情越发严肃。
“哦,我大学里念的是……”忽然觉察不到心跳的异样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手紧握的冷汗。
“不是不是,我是问……”希澈抬手打断了奎贤,像是有些厌烦,“我问你在警局里是哪个部的?”
像一道闪电划过,赵奎贤觉得自己的全身瞬间冰冷,所有人都仿佛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用余光可以看到李东海的左手正在伸向腰间的某个物件,就连一直紧贴自己站在身后的成民也好像忽然远离。
口腔里一派苦涩。飞快思索着各种可能,艰难地蠕动嘴唇要说些什么,眼前的人却忽然夸张大笑:“怎么吓成这样,还真是刚毕业的学生,成民你这叫做毁人前程……”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赵奎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满头满脑的冷汗,手脚冰凉。金英云笑眯眯地按着他的肩膀说,“希澈哥有趣吧,你以后会更加知道的……”
人们忽然变得亲切起来,陆陆续续地过来安抚。一道道菜端上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夹杂在寒暄里笑骂里杯盏交错里赵奎贤完全无心倾听亦不敢多问——以后就叫他小十三吧成民做主就行何必问我这么麻烦基范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你看到新闻了吧钟云你那里最近怎样我认识了一个很出名的牧师哥要不要见他一面那边好像有什么新状况正洙的腰伤没有再犯吧哥我想调去执行部你看怎样……机械地端着刀叉食之无味,偶尔抬头,看到希澈坐在远远的桌头,在说话的间隙里对着自己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赵奎贤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快乐的事总是虚妄并且短暂,痛苦却永远漫长,无声无息又如影随形,譬如相聚分离,热闹孤单,又譬如生死。很多时候我们无法逃离这黑暗,挣不开,甩不掉,拼了命直到血肉淋漓,那倒不如放开手试着学习,学会适应,甚或享受。
黎明将至,希澈闭了双眼,摸索着移到床边,却仍不开灯,伸手去摸床上的被褥,纤细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猛地睁眼抬手,想用手肘去撞那人的小腹,却被顺手一拉倒在床上,翻身,压住,身上的人低低开口,“才分开几天,已经不认得我了么?”
缓慢的语调,温柔的嗓音,说话的人身上有若隐若现清冷香气。希澈微笑,索性闭了眼:“不是正在玩盲人游戏吗,怎么看得到你……”
宠溺地刮了一下鼻子,带着笑伸手轻摇希澈的下巴,“你总是理由多啊,自己跟自己玩什么游戏……”
希澈胡乱地用手去推身上的人,笑着辩解,“谁让你不走正门偏要偷偷摸摸地上来,再说我怎么知道你会今天就……”
未完的话语被突然堵在嘴里,温热湿润的唇压上来,清冷而奇异的香气瞬间溢满口腔。衬衫的钮扣被轻柔地解开,情人眼里的热情和怜惜美得令人晕眩。希澈轻轻颤抖着躺在黑暗里,听着耳边愈来愈浓重的喘息,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知道你会今天就回来啊,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