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 狐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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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小学参观日，校舍开放给小学生们自由出入。
范倚冬手里端着一个饭盘，穿过人潮涌涌的饭堂，面前突然冒出一个胡蹦乱跳的小家伙，脑袋生生撞到他的肚皮上，饭菜哇啦啦洒了满地。
范倚冬抬起怒目，”你……！”
小家伙眨巴着机灵的大眼睛，渐渐漾出些雾气，正想要挤出一副无辜可怜相，可一见到他脸庞，立马变了脸，肥嘟嘟的手指指着他道：”你不就是那天晚上的笨蛋！”
范倚冬愣了几秒，很快便认出这是当晚恶搞他，还把他的画毁掉的小鬼，转瞬火冒三丈，”我记得你，你这小妖怪！那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远处桌旁传来萧满的呼唤，”范冬，你在干嘛呢？端个饭也老半天的。”
范倚冬粗声应道，”不吃了，老子要雪恨！” 随即出手迅猛去抓那小鬼，可那小鬼尺寸实在太迷你，拂过之处已经不见了踪影，举眸一扫，竟然已经溜到楼梯上去了。
范倚冬怒吼一声，迅捷如飞直捣人潮，一股烟尘弥漫在目瞪口呆的人群中间，他的长吼已消失在梯道转角。
萧满嘴里叼着勺子，不可置信的盯着梯口，”哇塞，认识他这么多年，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威猛的一面。”
”呜……呼……哈……呼……”
范倚冬做完激烈运动，在楼顶处扶着栏杆粗声喘气，手指颤巍巍的指住站在铁丝网角落对他挤眉弄眼吐舌头的小家伙。
”你……给……我过来……”
”偏不过来！”小家伙用屁股对着他扭扭扭。
范倚冬怒火正要从嘴里喷出来，身后忽然飘来淡淡的声音：”跟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他转头一看是蓝矢雅，怒火瞬间便从头顶蒸发了，趴在栏杆上霎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蓝矢雅打量了他一番，皱眉道：”小白呢？”
范倚冬顿了顿，”没跟身上。”
蓝矢雅冷眼瞟向倏地从乖张欠揍变成听话小狗般的小家伙，声线没有一丝起伏，”你是阎寂风身边的莫恕？”
小家伙莫恕吓得背脊僵直，冷汗涔涔而下，”是。”
沉静如墨的眼睛瞅紧他，”来偷尾巴的？”
莫恕顿时三魂七魄都飞走了，如实回答：”是。”
蓝矢雅蓦地一笑，笑得恍如雪地上的阳光，既暖又寒，浑身却散发出温慈的圣芒，直耀进两人眼底。
范倚冬惊悸的想，哇塞，这就是传说中用来杀人的笑容吗？
可怜的莫恕却没能反应过来，天真的以为自己已逃过大劫，实际上，他已半身悬进了地狱。
正当他已全无戒备，浑身圣芒的蓝矢雅又说：”刚才我在门口处看到你混在一帮小学生里面，还打算给你指点去路呢，没想到你溜得这么快，眨眼间影儿都没了，真叫我茫然不知所措，担心你会在这偌大的
校舍里迷路，无法达成任务交差，回家给上头训斥可怎么好。”
莫恕一颗心都被掳去了，感动的泪光在两眼打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的承蒙九尾狐大人担忧，真
是九千年也修不来的福，不过，请大人放心，这次我是自个儿溜出来的，只为报答殿下养育之恩，小的知道殿下深盼得到尾巴，便潜入校舍寻找尾巴！”
”但是，你知道尾巴在哪吗？”蓝矢雅忧心蹙眉。
莫恕猛地点头，”知道！在这个笨蛋的书包里！”
范倚冬恶瞪他一眼。
”那么，他的书包在哪呢？”蓝矢雅问。
”在他的教室里！”
”那么，他的教室又在哪呢？”
”在所有教室的其中一间里！”莫恕回答得很畅快。
蓝矢雅满意一笑，”嗯，看来你调查得很仔细呢。”
范倚冬此时已经趴倒在栏杆上笑得出不了声。
莫恕又欢快的说：”小的正打算从地面开始搜索，不料碰到这个笨蛋本人，于是萌生妙计，想引他到无人之处，严加拷问尾巴下落！”
蓝矢雅含笑不语地靠近他，”不用拷问了，让我来告诉你尾巴的下落吧。”
莫恕惊喜地抬头，又感动出泪光，”真的吗？！”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颗圆球以优美的弧线滚向湛蓝天边，耀出一颗璀灿的星星。
范倚冬张着嘴一路目送他的离去，惊叹出声，”好犀利的脚法。”
当蓝矢雅回过身时，温暖的笑意已从她的脸上彻底消失，彷佛从未在她的面容上浮现过。
”这次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虾兵，下次可能就没那么好对付了。既然尾巴在你手上了，好好保护它。”
这番话恍若是命令，又恍若夹杂着一丝微弱的请求，范倚冬略微有些失神，良久，愣愣地说：”嗯，我知道了。”
***
知道脖子悬在刀架上是什么感觉吗？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不久前他才恍然的醒悟过来，自己身边跟着的是一只多么强悍的大妖怪，而他现在掌握着她的命，理应握有主动权，然而剧情往往不按常理的方向走，就像牌局形势下一瞬便趁你不留神之际扭转过来，然后你喷血地惊觉原来对手才是真正掌控大局的人，她爱调哪只牌调哪只牌，你只不过是她掐在手中的一条小虫，稍一得罪就会血浆途地。
只怪自己太容易同情心泛滥，踩进了这万劫不复的境地。再往深层一想，其实他的命是横在两把刀架上，一方是他面前这只九尾狐，而另一方就是为了抢夺尾巴，随时都可能置他于死地的狐族。这场拉锯战中，他将成为处境最危险也最无辜的牺牲者。
想到此处，他悲愤地看着坐在书桌上看窗外风景的蓝矢雅，企图奢想能否从她身上看出一线生机。说实在的，他并不相信作为一只强悍的大妖怪，连自己一条尾巴的去向都无法说事，这实在太叫人匪夷所思。况且这条尾巴明显也心有二主，最让人疑惑的地方就是，它到底真没真心把他这个手无寸铁，只有画笔的人类视作主人。作为一只强悍大妖怪的尾巴，少说也有一点尊严吧？每天被他像条毛虫般拴在密不透风的书包里，居然也没半点怨气，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直觉告诉他，这就叫做忍辱负重，忠贞报主。至于假如这想法成立，这两主仆到底在利用他这弱小人类盘算些什么，他就无从稽考了。
蓝矢雅看完风景，转头瞧见他纠结得快要看不出五官的面孔，怔了怔，问：”窝在房间里，有这么无聊吗？”
范倚冬瞬间回魂，精神翼翼道：”没这回事，精神得很！”
蓝矢雅把他望了两眼，便没再管他，继续看她的风景。小白则在房间里悠哉的飘来荡去，乍看之下，却似一缕雪白游魂。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范倚冬神情忽地很庄严。
蓝矢雅望向他。
”如果小白被他们抢了，你便被狐族控制了吗？”
蓝矢雅摇头，”某程度上是能控制我无法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但这问题只要把他们通通血刃便能解决，所以结论是，即使得到小白，他们还是无法控制我。”
范倚冬睁大眼奇道：”那他们抢小白岂不是很蠢！”
蓝矢雅又摇头，”他们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能将小白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若我把他们杀掉，我就别奢望离开狐穴了。这么一来，他们便能成功将我牵制住。”
范倚冬不解，”那么当初如果你把他们通通杀掉，烦恼不就彻底消除了吗？还要这么百般防备？”
蓝矢雅眼中略带责备，”妖怪也是讲究文明的。”
范倚冬自觉说错了话，垂下头来，”噢，是的。”
”况且，人家只不过是想尊我为王，并无恶意，只是手段拙劣些，那是他们别无他法。而且，我与他们同属狐类，一脉相通，实在难以下杀手。不到非不得已的地步，我不想取他们的命。”字里行间都布满谅解忍让之情，却看不出她脸上有丝毫与其话语对称的表情。
范倚冬装出深表赞同的模样，连连点头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
”在我想出对策之前，就先在你这里借宿一段时日了。”蓝矢雅说得理所当然。
范倚冬不满地嚷道：”若你一辈子都想不出对策，那我不就要养小白，还要养你吗？小白小小一只不说，你一个女孩住在我家，难保哪天不会被人发现，别人一定会误会我们的关系，那我的大好青春再加大好人生不都因为你而毁了。”
蓝矢雅满不在乎的说：”我其实可以睡在外面啊，不过我法力渐失，经受不起风吹雨打，你怎么舍得这么狠心。”
范倚冬从齿间磨出一个”你”字，旋即想到自己脖子还在刀架上，立马把一股怨气吞了回去，掀起被子盖头便睡，不与她争辩。
反正我一个人类敌不过你这大妖怪，小的只好逆来顺受呗，你爱怎怎的。
范倚冬心里嘀咕着。
蓝矢雅盘腿坐在书桌上，白瓷般的身姿在日光下恍若一片透薄云霞，如瀑的青丝绕在颈脖间，显得妖娆动人。美丽的九尾狐怔怔望着范倚冬睡去的背影出神，冷淡的眼底掠过一抹难辨神色，似是忧伤，又似是寂寞。
小白飘到她修长的指间，在她怀里撒娇。
此刻，却没人能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黏答答的黑暗雾气。
鬼影般摇曳的树木。
嗖嗖。嗖嗖。
草丛里，乌鸦被狠狠地撕咬成碎片，鲜血在她手中开出诡谲鲜红的花朵。
她静静抬起空洞如死的双眸，声音缭绕在湿气中。
”你……”
”不要——！”
范倚冬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空气在同学与老师惊愕的视线中静寂下来。
他顷刻辨清四周环境，苍白的面孔愣了几秒，才手脚僵硬地坐下。
隔行的萧满伸手往他身上一拍，神色还没从诧异中缓过来，”范冬，你没事吧？”
范倚冬迟缓地扭过头去，唇角挤出淡淡笑容，”嗯，没事啊。”
萧满微松一口气，”你吓到我了。又作那个恶梦了？”
范倚冬若无其事的把书翻到下一页，”嗯。”
”你都连续这样快半个月了耶。”萧满想了想，”要不，我们去找戴老师吧，她大学时不是读心理学吗？”
范倚冬漫不经心地应道：”嗯，也好。”
”恶梦又可称梦魇症，连续不断地作恶梦，可能是与周遭环境、睡姿不良、精神状态、受到惊吓或与自身压力有关，同时也可能是精神病如精神分裂症的前兆。”
年轻而打扮端庄的戴老师坐在办公桌后，简单的将原因解释一遍。
萧满恍然大悟地张大眼睛，”难怪他最近如此不对劲，原来是精神分裂的征兆啊！”
只见范倚冬身子猛地抖动，萧满随即发出哀鸣，抱住自己的脚在椅子上痛得摇来摇去。
”那么……”范倚冬抿抿唇，望向戴老师，”会不会是与压力有关？”
戴老师思忖一会，缓缓点头，”确实是这个可能性最大。”
萧满不太相信的斜眼看他，”怎么，你还会有压力啊？”
戴老师打开杯盖，吹一吹里面的热茶，”自我要求过高嘛，难免的”
萧满伸手握住范倚冬的胳膊，”原来开画展对你来说压力这么大呀，我还丝毫不察觉呢。”
范倚冬默不作声，看向眼里带笑的戴老师，她喝着茶，眼镜上蒙了一层淡淡水雾。
他迟缓的开口，”戴老师，我……”他皱眉挣扎一阵，”想要退出。”
萧满握住他胳膊的手猛地用力，”什么？！”
戴老师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兀自微笑半晌，才问：”为什么？”
范倚冬很想避开她的目光，心中几番拉扯后，终于淡淡从唇中飘出一句：”我画不出来。”
戴老师放下杯子，眼神静静的，”这就是你想要退出画展的理由？”
萧满着急了，”那，那就用以前的画来展览啊。”
戴老师问：”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虽然在反问萧满，但双眼却牢牢盯住紧抿双唇的范倚冬。
范倚冬被她压迫得抬起头来，良久才从齿间磨出一句：”……对不起。”
萧满来回观察两人神色，最后对戴老师挤出一丝僵笑来，”老师，你劝劝他吧。”
戴老师从抽屉取出一本教科书，眼睛没有再看他，”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萧满愣愣盯着门被关上，视线慢慢落在范倚冬沉静的脸上，”你疯了是不是，开画展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你这样就放弃了？你白痴啊！”他大骂道。
大大的笑容忽然在范倚冬脸上破冰般出现，他伸长双臂趴到办公桌上，舒出一口气，”没想到说出来，竟然这么轻松。”
”早知道不带你来见戴老师！”萧满鼻孔冒烟。
范倚冬的笑凝结在唇角，他抬眼望向窗口，窗旁的万年青的枝叶长得盈润饱满，迎着光线发出翠绿的光泽，生气动人。
蓝天白云映进他的眼底，却看不出一丝抛下负担后自由畅快的痕迹。
蓦地，窗外飘来一片白云，范倚冬睁眼细看，眼珠子都险些要掉下来，不是吧，小白？！
小白像条毛茸茸地巨大毛虫，在窗前阴魂不散地飘来飘去。
范倚冬的手指缓缓爬上萧满的身躯，再爬上他的面部，一巴掌贴在他眼前。
”你干嘛！”萧满叫道，伸手要把他的手掌扒下来，没想到范倚冬手劲极大，居然越捂越紧。
范倚冬不作一声的死盯住窗外的小白，意图以眼神恐吓它离去。
不料小白耍起叛逆来，竟然越飘越近，然后还黏到窗上去，像条鼻涕虫般拖着蠕动。
待萧满挣扎完毕，终于甩开了他的手，他已经衣衫不整，脸红气喘。
”你……你，你干嘛硬要摀住我的脸！”
范倚冬转过身，硬把他的头拐过来，向着自己，”萧满，我……”
他绞尽脑汁，想着到底要讲些什么废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终于让他挤出一句：”萧满，我真想你。”
短短几字，说得掏心挖肺，婉约痴缠，教萧满浑身血液剎那间冻结，整整一分钟，才发出一个石子刮玻璃般难听的音，”啊？”
”真的……”范倚冬斜瞟向窗外，见外面竟又多冒出一个白衣的少女来，把头贴在玻璃上，认真鉴赏着这个教员室，完全对范倚冬抽搐的面孔视若无睹。
万念俱灰之下，范倚冬挤出一句山崩地裂的句子，”真的，日日夜夜都如此想你，撕心裂肺的想着你。
”
萧满瞬间石化。
此时，门被打开了。佟芸手里拎着一张纸，走了进来。
她抬眼一望，见范倚冬和萧满都在这里，惊喜的睁大眼睛，”咦，你们也在这啊，真巧。范倚冬，你在做什么？”
范倚冬整个人趴在窗户上，微笑如煦阳地转过头来，”佟芸，你来啦，没什么，看今天天高气爽，突然想看看风景，欣赏大自然的鸟语花香。你呢，你来做什么？”
佟芸很干的笑了两声，”我来找张老师的，全国比赛的申请书填好了，来问问还有没有别的手续要办，可是，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在这，萧满他……还好吗？”
范倚冬千辛万苦终于构到窗帘的绳子，又回头微笑，”他吗，哦，他嫌这里空气太闷热，所以撩开衣衫好散热些。”
”是哦……你怎么把窗帘拉起来了？”
”突然觉得……有点太亮了，很扎眼。”范倚冬已经冒了一背子的汗。
佟芸摸不着头脑的傻笑着，”既然张老师不在，那我还是迟点再来找他吧，你们，继续。”她最后瞟他们两眼，迅速的溜了出去。
范倚冬颓丧地走过去将萧满从位子上拖起来，”走吧，亲爱的，我们回去上课了。”
萧满石化着被他拖了出去。
***
”喂，你下来啊。”
范倚冬对着树顶叫道，强压着一腔怒气。
小白先从树隙间垂落下来，羞愧的把自己卷成一团，等着被他训话。
范倚冬仍是往树顶处盯，”另外一只呢？”
”你在说谁？”一抹白色裙角从绿叶间露了出来，紧随着露出一条雪白的腿，她翻了个身，学小白一样倒挂在树枝上，一头长发迎风撒开，如半丈黑色丝绸飘荡在绿荫之下。
范倚冬皱起鼻子，”还会有谁？你们两个刚才在搞什么鬼？”
蓝矢雅淡淡问：”有人看见了吗？”
范倚冬偏过头，”要不是我挡着，你们早被看见了。”
”既然没人看见，不就行了？”
范倚冬气不打一处来，”学校里人那么多，你们还敢到处乱荡，差一点就闯祸了，我帮你们档了，如果我不在，你们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怎么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刚才的事你没份吗？还有，谁让你把小白放出来的？”
蓝矢雅面对他连声质问，却慢悠悠地倒挂着荡起秋千来，两眼静静瞅着他，”反正都没事了，你嚷什么嚷？被人看见了又怎了？我难道不见得光，一辈子都要躲着人？小白是我放出来的，就算你是它主人，也不能这样成天禁锢它，它很闷的。”
范倚冬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我真是跟你没法沟通。”
小白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她一起荡了起来。
范倚冬看着他们两个荡得这么起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好笑。
”好玩吗？”
”还不错。”蓝矢雅遥望蓝天，从叶缝筛落的细碎阳光铺在她剔透的脸庞上，宛如流光美玉。
”要一起荡吗？”她随口问。
这种人类玩不起的玩意，他真是不敢恭维。
他俯身一躺，躺到树荫下，头枕在隆起的树根上，仰头望天。
”你们慢慢荡吧，我可没兴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随手撩起身旁掉落的一块细长扁叶，在指尖把玩起来。
”要吃吗？”
脸门凑来一颗外型像缩水葡萄串的绿色小果实。
范倚冬看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它的名字，把它接了过来，好奇问：”这是啥？”
”桑椹。”蓝矢雅已经自顾自将一颗红色的放到口中咀嚼。
”桑椹。满特别的名字。”他扔到嘴里，一嚼，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五官皱成一团。
”哇！酸死了！”他侧身吐了出来，酸得四肢痉癴。
蓝矢雅正在吃第二颗，慢悠悠地道：”你们人类男生都讨厌吃酸的。不过你那颗绿色的，是酸得厉害些。”
范倚冬痛苦的捂住嘴，指住她，”你陷害我！这根本不是人吃的！”
”真的吗？”她把第三颗放进嘴里，”我觉得还满好吃的。”
”这世上估计只有你受得了吧。”范倚冬没好气。
蓝矢雅静了半晌，”曾经有个人，我也给他吃过一颗绿桑椹，反应几乎跟你一样的。”
”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你给任何一个正常的地球人试一试，他们的反应都会是一样的。”
”你在做什么？”
”折草蟋蟀。”范倚冬手法纯熟的摆弄着手中的扁长叶，不久，半只蟋蟀已成形。
蓝矢雅似乎有些讶然，”你会折？”
范倚冬折得很认真，好一会儿才应道：”嗯，小时候上美术课，老师表演折草蟋蟀，折得可漂亮了，我正想找她去学，可是她却放产假了，待她回来，我已经升读小学了。”
”那谁教你的？”
”自己学的。一有空就从花槽里拔下一片，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弄成一只蟋蟀，加上那时老师折的时候，我看得很认真，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记漏一步，可时间久了，就只记得最前面的几步了。我很
想要把它完成，于是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把它琢磨了出来。虽然不是正规的折法，但好歹也是蟋蟀的形状。”
他举起手来，”折好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蟋蟀出现在他掌中。
蓝矢雅不太相信的张着眼睛，小心翼翼将草蟋蟀接过，”难怪是玩艺术的命。”
”哈哈，可能吧，也许真的是注定的。”范倚冬将手臂枕在头下，眼神突然有些游离。
”头上，怎么……”
”有一个三角形的洞吧？因为是自创的，总会有些奇怪，哈哈。”
”跟我以前看过的一只草蟋蟀一样，连位置跟大小都一样……”蓝矢雅不知何时已坐到地上，倚在树干上怔怔望着那只草蟋蟀出神，”你是怎么办到的？”
”你这个问题，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范倚冬苦恼的搔搔头，”只能说是凑巧了。也许你说的那个人，跟我的艺术细胞长得一个模样呢？”
稍远处传来脚部踩上草地的声音。范倚冬反应灵敏，一听便马上叫了出来：”快躲起！”
可一转头，蓝矢雅已经没影了，连挂在树上闲荡的小白也跟着不见了，真是神速得叫人不敢相信。
戴老师手里拎着两罐汽水，直直向躺在树下的范倚冬走来。
范倚冬一愣，很快坐起身来，”戴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啊，谢谢。”他轻轻将汽水接了过去。
戴老师挨着树干坐下来，拉开罐口，仰首一灌，畅快的长舒一声，”好久没这么痛快了。自从当了老师，言行举止什么都要分外谨慎，真累人。”
范倚冬瞄她一眼，”老师今天打扮跟平日不一样。”
戴老师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运动套装，”Mr.张今天临时要带队比赛，碰巧我今天课不多，便请我代他的课，不过带学生们出去打打网球罢了，我自己也趁机活动了一番。回来听你们班同学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范倚冬想着昨天才跟她说要退出画展，当时她神色异常平静，现在她又突然恢复正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害他紧张得很。
”哦，原来如此。”他真有冲动找个借口溜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退出画展这件事我已经帮你跟大会说了，正等他们批准，不过有好几个委员都说想要知道你退出的原因。”
面对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语气，范倚冬额头已冒了一层薄汗。
”这……我……”
他突然崇拜起昨天的自己，这么难以启齿的话他居然在几秒的思量中便说了出来。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再问一次，是想试探他的决心吗？
由于现在的心境令他处于下风使然，他吞吞吐吐的”我”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原因来。
”说真的，要是委员们知道你放弃的理由，我真不敢想象他们那时候的表情会有多么难以置信。”
良久，范倚冬静静飘出一句。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说。”
戴老师满感兴趣的转过脸来，”请说。”
范倚冬思索了老半天，终于从脑子里挤出一个比较贴切的例子，”假如，你是整个猴群里最会摘香蕉的猴子，那么其他猴子自然会把你推举为摘蕉之王，你享有摘蕉的美誉，所有猴子一想起要吃香蕉，便自然会想起你，并且让你去摘香蕉，可事实上你又不是只会摘蕉，但在别人的吹捧下你不得不一辈子当只摘蕉的猴……我这么说，你懂吗？”
戴老师缓缓的把身子转回去，缓慢点头，”嗯，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范倚冬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那么，在摘香蕉的过程中，你有感受到过快乐吗？”
范倚冬望着天空，眼底的光芒有些沉寂下来。
”每当想到他们吃香蕉时脸上那惊艳又满足的表情，我就觉得辛苦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这是不是快乐，我不晓得。”
戴老师笑了一声，”那么，一开始你走上这条路，是为了什么？”
范倚冬毫不犹豫便说：”因为喜欢啊。”
”那你现在呢，还是因为喜欢吗？”
”我想……还是喜欢的。只是，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一种习惯吧。”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这个能力，你还能活下去吗？”
范倚冬皱眉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事情是比忘记怎样画画更恐怖的，便说：”活不下去。”
”你知道怎样的活法最苦吗？”
”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不，这在人生当中只不过是无数个短促的过程，失去的，回不来，来的，随时都可能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这并不构成一个人生存的方式。”
”那么……”
”是活在别人的眼光下。这种活法是最辛苦的。这感觉就好像每天身上带着一颗计时炸弹，惊惧着它究竟何时会炸开，结果它一辈子都没有爆炸，于是你便在惊惶中度过了一生。”
范倚冬手握着冒出冰冷水珠的汽水罐，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只蚂蚁爬上青草末端，草地迎风飘摇，蚂蚁却站得稳稳的，丝毫没有快掉下来的样子。
”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有的人，幸运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但走了不久，却迷茫了，停下脚步，甚至选择走回头。那是因为他们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真正想要什么。在人的
眼光下活久了，便忘记自己的心，想不起来，当初自己的模样。”
戴老师神色温慈地看着他，”倚冬，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范倚冬默默点头。
”三十天。”
”什么？”范倚冬不解。
”给你三十天。把你最真实的心画出来，交给我。”戴老师喝下最后一口汽水，头都不回的离去了。
范倚冬愣了半晌，眼角忽然浮现一抹明朗的笑意。
”三十天就三十天，怕你不成？”他看着戴老师走远的背影，自言自语。他把空罐子掐扁在手中，他知道，这同时也是他对自己的喊话。
校舍楼顶处裙裾飘忽，如一片白色的霞气。
蓝矢雅视线落在戴老师身上，黑瞳悠长如夜。
***
”戴常青，二十八岁，小康家境，自小勤奋好学，于本地一流大学心理学科毕业，随后到国外进修两年，并在当地考获心理医师专业执业资格，回国后却投身教育界，并成为戏剧社及校内艺术事务的负责老师，至今五年。”
”我只不过随口问你一句戴老师在哪，你给我胡扯这一大堆做什么？”
一向，只要是稍微年轻貌美些的女老师，萧满都对她们的家境和经历了如指掌，真不愧为校中的泡妞王。
萧满立在台前，西装笔挺，头发弄成清爽利落的造型，眼镜也摘了下来，那高挺的鼻梁和勾人的美目确实能夺去不少无知少女的魂魄。其实，这是他舞台剧的造型。
台上工作人员正匆忙地摆弄布景和道具，萧满作为戏剧社的会长，今天将带领自己的剧组，进行表演前最后一场正式彩排，而他自己则饰演剧中男主角。
他眉毛轻扬，看来心情不错，”你没听说过吗？每个人看似正常不过的背景中，总会隐藏一个悬疑
点……”他微瞇眼睛，刻意地降低声线，营造神秘气氛。
”蛤？”
范倚冬表示自己对他的狗屁不通已经快到达忍耐的极限。
”你看，今天我彩排这么大的事，戴老师居然不在场，我觉得事有跷蹊……”萧满明显已经戏瘾犯了，自我陶醉地自导自演。
范倚冬觉得快要受不了了，正想逃离现场，然而这个念头在萌生的下一刻却已被萧满的话扼杀了。
”果然，在我几番探查之后，知道原来今天是戴老师妹妹的忌日。”
范倚冬有些讶异，”老师她有个妹妹？”
萧满点头，”是的，听说因为十年前一场意外死了，那时戴老师十八岁，而她妹妹，才七岁。”
范倚冬自觉打探他人隐私不太好，便说：”这种事情还是别讨论了吧，知道就好了，以后在她面前避免提起类似『妹妹』的字眼。”
萧满不把他的劝告当一回事，”可我还打听到另外一个说法，说是五年前她的妹妹似乎活着回来了，并且在学校读过一阵子，成绩好得不得了，每次风云榜首都是她的名字。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她居然在原
本是她忌日的那天失踪了，至今都没有消息，不知是生是死。”
范倚冬虽然良心不安，但萧满爆的料实在太吸引了，使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可知那人是谁？”
”我也超想知道。听说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改名换姓，若以『戴』姓找起恐怕是找不到了。我还听说……”
萧满的神情突然兴奋得很猥琐，”她容貌美得惊为天人，连原来当时学校样貌且品学兼优的校花都完全被她比了下去，可谓卷席风云，风头一时无两。”
范倚冬也禁不住惊叹，”看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可是，我进校四年，怎么都没听说有这样一个
人？”按理说，这样一个传说般的人物，人们是绝不会忘记的，并且即使在她离去后，也会成为师生们不厌其烦一谈再谈的佳话。毕竟，她在校史上谱写了那么辉煌的一页。
”据说是校方禁止谈论。我想，大概是为了顾及两度丧妹的戴老师的感受吧。妹妹失去了，还要被人一提再提，不伤心死也会被逼疯的。”
”嗯，你这个说法是满有道理的。不过，”他狐疑地盯住他，”这么隐密的消息，你到底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萧满神气地耸耸肩，”这有何难？学校虽然下了禁令，但总不能堵住所有师生们的嘴。当年的学生大都毕业了，只剩下那些老师们知道此事，八卦的老师我们学校何止几个？随便找一个熟稔的打探打探都能知道。她们让我千万别说出去，所以我只告诉了你。”
”哇塞，你这个大喇叭，要是这件事你一个不小心在别人面前说了出来，那我不就要跟你一起遭殃？”
萧满很有信心的拍拍胸膛，”你放心啦，我又不是不知轻重，这件事我绝对绝对不会跟其他人说的。”
***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 狐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