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噬君心·得妾意 ...
-
一、噬心蛊
有一千个人听过他的名字，有一百个人知道他的故事，但是只有十个人见过他。
他和他的剑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津津乐道这个人许多年前与□□头目何方方的一战：无法看出他的剑招套路，只知道他的速度极快——与他的对决，胜负只在刹那间。传着传着便更离奇，从剑法到相貌，这个人简直成了天上神仙。
“阿嚏！谁在说我坏话啊……”翠微看着对面有些邋遢的少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双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满眼兴奋地盯着店小二送过来的牛肉和热气腾腾的浓汤。
“你真的是叶小羊？”翠微推了推盘子示意都给他吃，“传说中的……快剑叶小羊？”
“唔唔。”叶小羊抢着塞满了自己的嘴巴，取下背后背着的剑扔过去，毫不在乎精致的剑鞘沾上油乎乎的指头印，“小姐姐叫什么？”
“我不告诉你。”小姑娘圆圆的眼睛转了转，继续问道：“那么，快剑叶小羊，你要往哪儿去？”
“我从山上来，要到江湖去。”
翠微和叶小羊相遇的这个雪天，是十几年来这小镇最冷的日子。鹅毛大雪在河面铺起了一层薄冰，同时也拦住了许多旅人的脚步，把这些人一股脑儿推进河边这破旧的小店里挤在一起。翠微到这里来可不是碰巧，她花了三年时间来准备和打探消息，就为了找叶小羊来报仇：作为曾经的大小姐、何方方的女儿。她背起绣着碎花的行囊来到这盖着碎冰被子的河边，装好了在这三年学好的三种蛊，还有一大堆描写侠女故事的小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与我何翠微决一死战吧，快剑叶小羊！”
本来都设计好了要一边一脚踩着凳子，一边意气风发地用食指指着他大喊——就像书里写的那样。结果在这个风雪天，好不容易追寻到的对手叶小羊却是个身无分文、饿得半死倒在店门口的家伙。翠微突然发现自己不仅要为杀父仇人付饭钱和房钱，还要忍不住当杀父仇人的姐姐。
“不要张着嘴嚼东西！”
“喂——不可以舔手指！你是小孩子吗？！”
就像这样忍不住不断地啰嗦着，直到对面的叶小羊打了个饱嗝，满脸开心地对自己说：“谢谢你，小姐姐。”
算了，由得他去。翠微托起下巴看外面纷飞的大雪，耳边尽是小店里其它旅人的嚷嚷和抱怨，可是那些声音一旦混杂着起肉香和酒香，却又能蒸腾出一片暖洋洋的景象。有些客商似乎还嫌不够热闹，怂恿同座的女伴站起来高声唱起歌。翠微想，这和故事里的画面一模一样，雪中寻仇，江湖闲话，只不过这次主角换成了叶小羊和自己。她一定要在这条河被彻底封冻之前和叶小羊决一个事关生死的胜负，免得他离开了这里之后，自己再也寻不到仇人的踪影。女孩子打开行囊认真看了看故事书里的描写，然后拿着什么起身，向店小二那边走去。
叶小羊趴在桌子上，趁翠微离开之后偷偷舔了舔盘子，心满意足地拿起一双筷子在手里摆弄。他的手指很长，但掌心有许多与他看起来不相称的茧，手腕的骨关节异常突出。叶小羊百无聊赖地拿筷子敲着桌边，直到看见翠微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回来，这才扔掉筷子，兴奋地看着她。
翠微也注意到了叶小羊的手，一双漂亮又有力的手，但也是一双能取人性命的手。女孩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里有些酸，默默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连忙抓过行囊翻找另一本宝贝故事书，乱七八糟的梳妆用具、换洗的衣服和大锭的银两都顺手放在桌子上。终于找到了……翠微慌慌张张一页页看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想要的那一行。
叶小羊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瞧着那本书的封面，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奇……侠……手指挡到看不见了。小姐姐是……大侠喔？”
“没错。”翠微挺起胸膛学著书里的句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阁下大名，久仰久仰。”
传说中的快剑杀手似乎莫名地兴奋了起来，猛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我想问问你，江湖怎么走呀？”
“这……如果你从今开始听我的话，我考虑考虑就会告诉你。先把这个喝掉。”
翠微看着叶小羊二话不说端起了自己刚拿来的碗，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反而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快剑叶小羊，难道一点防备心也没有？”
对面的少年却听到了这句话，一本正经地反驳道：“不，师父说了，我非常的警觉。”
非常警觉的把我下了蛊的东西吃干净了吗！翠微苦恼地揉了揉眼睛，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松懈。刚刚下在浓汤里的蛊，教给自己的人叫它“噬心”，它会如同慢性毒药一般逐日发作，消耗身体、消磨神气，只有施蛊人死去才能解除。翠微看了看手边带着绘图的小册子，觉得噬心蛊像是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一条绝路。
“不要松懈……嗯，无论如何，我都肯定能胜过他，能报得了仇！”翠微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时刻坐得腰板直直的，想象着叶小羊随时会忽然发动过来的攻击！可那个少年总是毫无戒备的样子。就在这时，叶小羊凑了过来轻声说：“我真的很警觉的，你看身后，那边的人盯着你放在桌上的银子好久啦。”
他拿起支筷子，歪头想了想，继续说到：“盯着别人的银子可不好，我来替你告诉他们——”话音未落他已出手！翠微来不及阻止，刚想说点什么，身后一声“哎哟”的大叫已经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哪个小兔崽子干的？！”身后那桌的彪形大汉之一正捂着脸颊怒气冲冲。
“正中目标！”叶小羊开心地举起手来，模仿着翠微刚才说过的话，“是我！初次见面，请多指教，阁下大名，久仰久仰。”
翠微心想不好，这下杀父仇人可闯了大祸了！她连忙起身，替叶小羊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那面相凶恶的大汉可不领情，看样子是个性急的主儿，扬手就朝叶小羊射了支暗器过来，破空之声嗖嗖作响。叶小羊使劲拍了下桌子，筷子应力弹起正好握在他的手上，一挥便打歪了来势汹汹的飞镖。
“你干吗呀？”翠微可没看到有暗器，歪着头看对面的汉子瞪大眼睛还抬着手，怪模怪样地像是被定住了。
谁知翠微这一张口，原先想教训叶小羊的大汉却被惹恼了，一下子把矛头指向了她，“唰”地拔出腰间佩剑要过来动手。和那大汉同桌的其它人不知是吃惊还是起哄，一时间都亮了武器，剑光照得那一片儿明晃晃地像是有月光。
领头的大汉剑指翠微冲了过来，扯开嗓门喊了句：“敢瞧不起大爷我！”
同伙们在后面高喊着小喽啰常喊的台词：“速速求饶，免你不死！否则我们老大可……”
话还没说完，老大忽地被踢过来的小凳子绊住了脚，“哎呀”一声倒在了地上。踢凳子的叶小羊躲在翠微身后，拽着翠微的袖子说：“大侠快出手。”
翠微有点跟不上，懵懵懂懂答应了下来，看见那汉子摸了摸鼻子站了起来，连忙作势挽起袖子，抡起小粉拳打算揍过去一战立威。拳头还没碰到对方，站得远远的叶小羊又拍起根筷子，“嗖”的戳向领头大汉的穴位。
“你怎么不动啦？”翠微瞧着对方满脸惊讶地呆呆站着，来回试了试拳头的位置，觉得都不太对，就回头去问叶小羊，“我该打他哪里？”
叶小羊蹲在凳子上舔碗边儿，好像没有听见。翠微犹豫了好久，最终轻轻用拳头碰了碰对方：“唔……看拳？”
“老大倒了！这里有高人！”同伙们连忙十分喽啰地高声叫喊着四散奔逃。
翠微低头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赶忙翻出指导小册子找了句话，追出店门对着逃跑的家伙们喊：“承蒙指教——”
而叶小羊正站在掌柜的面前，满脸愧疚地摸了摸脑袋说：“弄坏的桌子和凳子……请、请都记在那位小姐姐账上吧！”
二、迷心蛊
翠微找到叶小羊的时候，他正和店小二蹲在一起削土豆，用他那把万金莫求的快剑。女孩子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一直拽到河边，这才把手里热气腾腾的馒头递了过去。
冬夜里依然飘着细碎的雪，两人的靴子把雪地踩得咯吱作响。翠微摸索着在河边地上找到了预先放好的酒，再去看叶小羊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吃完了，两手空空地在雪地里坐了下来。
翠微瞧着在夜里变得模模糊糊的他，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那个馒头中是她带来的第二种蛊——迷心。教她蛊术的人说，迷心蛊会让对话说实话，不管问什么，都会说实话，就像是梦中无心的呓语和酒后吐露的真言。翠微看了许多描写报仇故事的书，可是那里面没有告诉她，遇到像叶小羊这样全心全意信任着自己的仇人，又该怎么办。
“一定是假装出来的。”翠微这么想着，决定用一用迷心蛊，并且挑了个看不到月亮的美丽夜晚，像书里说的那样，找了壶酒倒给一人一碗。
“把酒共……那个什么……”女孩子看着面前漆黑的河，想到了些漂亮的诗句，却卡在喉咙说不出来，恨恨地想着要是把书也带出来、能随时翻一翻就好了。
“唔……咳咳咳！”叶小羊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把她拉回了现实，少年也许是第一次喝这种东西，辣味直冲进了喉咙，呛得他哗哗地掉眼泪，几乎要把喉咙中的酒全吐出来。翠微开心地大笑，伸手想去拍拍对方的背，结果却拍到了他仍然背在背上的那把剑。
真的有传言中那样的快剑吗？翠微觉得好奇。叶小羊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回答“伙计们说我削土豆又快又好，比他们快好多倍”，说完站起身来取下了剑，像是要对翠微证明一般，持剑凌空在雪夜里用力一挥！
少年伸出食指沿着刚刚剑锋所到之处划了一条虚空的斜线，然后又收剑入鞘坐回原地，认真地说：“这条在线的雪花，全都分成了两半。”
“真、真的吗？”翠微握紧了拳头，稍微有些颤抖地出声问他，“这么厉害……所以，你用它杀过人是吗？”
“曾经有……有一个人……”叶小羊抱住膝盖，低下头把脑袋埋在里面，就算非常不愿意回想这件事，也仍然放低声音说了实话，“那个人叫何方方。”
详细的经过他没有说，只是那时的事情在江湖上立刻传的沸沸扬扬。传说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里，何方方竟死在了那把剑下，同时也传开了“快剑叶小羊”这样响亮的名字。练武的豪客、酒楼的说书人，甚至街边茶余饭后坐着闲扯的游客，他们的话里都是喜悦的心情，只觉得为恶的人死了痛快，恨不得拍手叫起好来。
然而年轻的叶小羊那时并不觉得痛快。少年当场害怕的瑟瑟发抖，扔掉了剑只顾得抓紧师父的手。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真的是自己的剑太快，还是对方输不起？但是无论如何，他确实取了另一个人的性命。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心里觉得恐惧，可周围人都在替他欢呼。身边的师父叹了口气说：“叶小羊，到江湖去吧，那些不懂的事情，真正的江湖会告诉你。”
翠微呆呆地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她终于真正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了，而且是从仇人的口中这么坦白地说出来。女孩子心里明白自己父亲并不是什么良善正直的好人，可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她仍然只相信这个“江湖规矩”。翠微一直住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和叶小羊一样，接触的人和事都那么少。大小姐不担心银子也从没为什么事忧愁过，她只是在许许多多侠女故事里看到过“江湖”朦朦胧胧的影子——诗书酒剑、白衣少年。父亲的死在女孩子内心深处点燃了什么，她一门心思地决定要去报仇，就像书里写过的那些个快意恩仇的故事一样。
但是，我的仇人怎么和书里说的不一样？翠微苦恼地看着身边似乎蜷缩成一团、正在不断搓着手掌的叶小羊，不知道自己无法痛快地报仇究竟是因为什么。
虽然对叶小羊施了蛊术，可是有点狠不下心来报仇。女孩子闭上眼睛，在漆黑的夜幕下仍然腰板直直地坐好，一边回想着书里的情节一边模仿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她甚至有些巴望着叶小羊发觉她是何方方的女儿了，最好叶小羊现在就忽然偷袭自己，然后却被自己察觉，在一个巧妙的躲闪之后，自己有了出手的理由！再给叶小羊来个传说中的致命一击——
看起来有些单纯的叶小羊向前摊开手掌，等待落入掌心的细碎雪花，描绘着心里那片和翠微不同的江湖模样。顿了顿，他扭过头来，瞧着女孩子在夜里看不清晰的脸颊。
“凉……暖暖。”叶小羊忽然握住了翠微冰冷的手指，凑过去闭上眼睛用力哈着气。翠微吓了一跳，却依然没有说话，直直看着正在傻气地给自己取暖的少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夜里像雪花一样渐渐融化。
果然，果然是偷袭！虽然……和书里说的偷袭，也不太一样呀。
“等到来年春天，长出许多许多壶酒的时候，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吧！”
叶小羊蹲在小店后面的雪地里，剑尖挖出了小小的坑，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壶酒放了进去埋好，邀功请赏般的抬头对翠微眨眼睛。
“笨蛋！”翠微踢着地上的碎雪踢得片片扬起，撅起嘴不理他。
“以后不管我们谁再回到了这里，要记得来拿啊，我做个记号。等到春天，一切都会发芽长出来的……”叶小羊在雪里找到了一段枯树枝，看翠微一直不答话，伸手把树枝朝她丢了过去，“嘿！”
女孩子大吃一惊连忙跳起来，发现只是一截树枝之后生气地朝叶小羊踢了一脚：“以后我会把你也埋在这里！”
结果这一脚似乎把什么东西踢飞了出去。翠微连忙趁着小店微弱的光蹲下去找，发现正是自己刚刚递给叶小羊的馒头……带着迷心蛊的馒头。
“藏起来了，不舍得吃！等到什么时候饿了再……”叶小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要去拿，但是女孩子可不给他，又开心又恼火地只给了他一个清脆的大嘴巴。翠微恨恨地想，原来他根本就没有中迷心蛊，但是他说的话……他说的话却好像也没有掺一点儿假。
真是讨厌的感觉……翠微掐着自己的指头，总觉得叶小羊事事都告诉她，但她什么都瞒着对方，真是不公平，一点儿也不像女侠。犹豫了一会儿，女孩子咳嗽了两声，拍了拍叶小羊的肩膀认真地说：“喂，明天，跟我一决胜负吧。”
“哦。”叶小羊仍然眼泪汪汪地盯着翠微手里的馒头。
“听我说话！”翠微也直直盯回去，“明天……明天跟我分出胜负吧！一决生死，快剑叶小羊！”
“咕……”快剑叶小羊只是咽了咽口水，在翠微挥拳打过来之时侧身躲开了，想了想说，“我觉得……最近几天心口好疼，好像心上缺了什么东西。胜负什么的，就算是小姐姐赢了好不好？”
是初遇时施下的噬心蛊！翠微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刚想试探着再问几句详细的情况，对方忽然说：“也对，心给了小姐姐，当然会缺了啦。”
“你！你——你为什么这么说！不害羞！下流！无耻！笨蛋！”女孩子一听这话，涨红了脸伸手就打，脑子里能想到的词一股脑儿的往外冒，也不管指导手册上写的那些女侠规矩了，朝着叶小羊拳打脚踢恨不得张嘴上去咬几口才解气。名扬江湖的快剑叶小羊竟然只有抱着脑袋求饶的份儿，少年进入江湖以来首败的哀嚎响彻了夜空——
“呜哇……只、只是因为小姐姐给我好吃的呀——！”
三、换心蛊
终于迎来了决战的日子，虽然是自己单方面任性地提出“事关生死的重大决战”，可叶小羊还是答应了她。灰蒙蒙的天空中仍然飘着小雪，翠微却觉得那是一场纯白的花雨。少年剑客和他的敌手面对面站在沿河的客店前，他的剑尖刺入雪中，剑光和雪光闪耀得人睁不开眼。店里的客商和旅人都屏住呼吸远远观望着他们，掌柜的甚至在人群里吆喝着赔率要大家下注赌胜负。叶小羊有出神入化的快剑，而他面前的何翠微有神秘莫测的奇术，两人之间以性命相搏的输赢，在任何一个瞬间里都有可能被全盘改变。
从雪地地面蒸腾出的雾气，奔腾缭绕得恍若云海。双方脚下的雪正因他们散发出的热烈气息而渐渐融化，那气息也许是剑气，也许是杀意。翠微知道，等雪化去、露出对方那把快剑的剑尖，便是叶小羊出手之时——自己不能停下报仇的脚步再回家去查明当初谁对谁错了，原因和经过都已经不再重要。叶小羊确实杀了自己的父亲，而自己和这少年仇人之间，也必定要在这片纯白的雪地上，浇洒出某一人鲜艳的热血！
等等，那是故事书里的场面。
现实是这样的：快剑叶小羊的肚子咕咕直叫，瘫倒在桌子上像一滩烂泥。翠微只得在决战前给她的对手买了满桌好吃的，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等他吃完。
也没什么人来观战，又不好意思跟大家吆喝“喂，我们马上要决斗哦”，等会儿就只是自己和叶小羊冷冷清清地拼杀一把，而且自己一点儿武功也不会，也许连拼杀的过程都不会有。
“这太没意思了！就这么没人知道的死在这么一个没人知道的破店里！”翠微忽然觉得很不甘心，而且也自作主张替叶小羊不甘心。她偷偷看了看依旧无忧无虑的叶小羊，找店家要来了纸笔，决定留下些字条，也替叶小羊写一份：至少在他死了之后，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烧给他？
叶小羊似乎吃饱了，跑过来双手在翠微的袖子上用力擦了擦，一脸认真地说道：“如果我输了的话，你会开心吗？”
翠微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了笔把写好的两份字条收了起来，回答道：“大概吧……其实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的。”
“到底为什么呢？对了，这个给你。”对方抓了抓脑袋，伸手取下了背后的快剑递了过来，“很轻的，也很好用。小姐姐等会儿可以试试，不过我也会全力以赴的。”
翠微点了点头接了过来，可是她还是有很多疑问，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在决战之前把武器借出去的仇人。女孩子第一次提着开了刃的真剑，紧张得手发抖，不过她可一直假装自己是老江湖来着，只能抬头挺胸、昂着下巴跟叶小羊往店后面走。
不能输、不能输的……女孩子咬了咬嘴唇。除了有这把剑，她还有第三种蛊……那是最后的一张牌。想到这里，翠微深吸了一口气，朝叶小羊抱了抱拳，剑尖直指着对方的鼻尖，用尽力气大喊道：“就在这里一决胜负吧，快剑……呃，没剑的叶小羊！”
“哇啊啊啊！”结果叶小羊被吓的蹦起老高，“干、干嘛忽然这么大声——”
“对不起！”翠微本来就很紧张，被叶小羊这么一说，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连忙开始道歉，直到听见对方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小姐姐，你还没有告诉我，江湖怎么走呀？”
那是几天前，初次见面时候叶小羊就问她的话。翠微其实也不知道这些，只不过她装作什么都知道罢了。可是女孩子有种奇妙的预感：也许这次决战之后，他们两个都会明白？所以她说：“打完再告诉你吧。”
如果有人知道这一战的话，绝对会笑出声来的，因为那实在是太过奇怪的决斗了：年轻的少年是已经名扬江湖的剑客，只不过他却把剑借给了自己的敌手；想要报仇的女孩子毫无武功，但她却似乎占着上风，追得叶小羊满地乱跑。可惜这一场生死之战没人观看，客店里的旅人和商人们依旧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一边抱怨着寒冷的天气，一边高声谈笑唱歌。
叶小羊躲着翠微胡乱挥舞着的剑锋，在雪地里来回地奔跑着。他看到了自己做了记号、埋着半壶酒的小坑，于是开心地笑了起来，抬起头看着客店上空纷飞的雪花。
也许是忽然想到了这几天的事情，想到翠微递过来的冒着热气的浓汤，还有在雪夜里喝下的那一碗火辣到简直滚烫的酒！叶小羊渐渐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正气喘吁吁提着剑追过来的女孩子，大喊道：“等等！”
“哇！”正举着剑要劈下来的翠微被结结实实吓到了，她连忙顺势歪到一边，差一点儿就要削掉叶小羊的头发，“你干什么啊——好危险的！”
朝着敌人喊“危险”的女孩子决定不跟他啰嗦，握紧了手里的剑再接再厉。她觉得自己这时候好像真的变成了向往已久的女侠，提着快剑在和杀父仇人殊死搏杀。翠微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必须全神贯注，脚步要又快又轻，追逐对方的时候找些墙壁和树干做掩护——虽然叶小羊其实能轻轻松松和她拉开几十尺的距离。
“等等……等等啦！”叶小羊仍然散漫地躲闪着对方胡乱劈砍的剑锋，“小姐姐！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呀！”
“在下何翠微，一十六岁，杭州人氏！”正在兴奋头儿上的翠微昂着下巴挥舞起快剑，说着江湖故事里那些熟记于心的、关于自报家门的对话句子，额头上因为跑动而沁出的汗珠迎着微风闪闪发亮，“家父何方方正是——”
何翠微，何方方。
叶小羊愣了愣，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两个名字，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似的，渐渐放慢了脚步直到站定，转身看着正进攻过来的翠微。那个女孩子忽然出现找到自己，一定要跟自己决斗，问自己是否曾经杀过人，没有告诉过自己她的名字，还有，给自己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叶小羊觉得雪光有点刺眼，于是他抬起头，迎着翠微劈过来的剑锋笑了笑：“原来，小姐姐是来找我报仇的……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这几天的雪刚停，那条作为通路的河终于被彻底封冻了，客商和旅人们也终于可以启程。小店内外依旧人声嘈杂，喧哗的声音能一直传到这里来，夹杂着冬日里珍贵的热气和饭菜香。
叶小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客房中，不知道从那次“决战”之后过了多久。那把快剑正在枕边安安静静陪伴着自己，他恍惚记得发生了许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小姐姐！”叶小羊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记忆里一道锐利的白光一下子唤醒了，他连忙跳下来跑到店外，高声喊着到处寻找翠微的身影。少年最后记得的是迎面劈过来的、止不住的剑锋，可是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脖颈，哪里也没有本该存在的伤痕。
连同伤痕一起消失了的，还有本该同样在这里的翠微。
叶小羊不明白，他只是找店里的人一个个的去问，在店后那片雪地一遍遍的寻找，直到天色渐渐变暗。叶小羊拖着有些疲惫了的双腿，最后找到了自己昨夜埋了半壶酒的那个小坑，蹲下来呆呆地瞧着。
忽然发现了雪里似乎埋着一张纸条，露出的一小截正在同他打招呼。少年连忙把纸条拽出来，拂去细雪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去——那是翠微在决战前写的，叶小羊不知道那是只是两张纸条中的一个。
当然，他还有更加不知道的事情：翠微最后的一张牌，叫做换心蛊，也叫生死蛊。
施蛊人把自己和对方用蛊绑在一起，无论什么时候，一方受到的伤害都由另一方承担，不管那伤害是一道浅浅的伤口，还是致命的死亡。也许翠微认定了自己肯定会输在叶小羊手下，于是用了这样的一招吧；又也许她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对那个有点天真的、什么事情都相信自己的、从不还手的叶小羊，她必须要报仇，却下不了手，只能赌一把，以心换心。
叶小羊也该启程了，没什么行囊要带，便只是重新背好了那把快剑。他抬起头，对着天空展开那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是告诉他说：“在下先行一步，江湖见。”
果然像是翠微会写的话，没有把发生的事情真相说出来，而只是依旧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模仿着故事书里的句子。叶小羊揉了揉眼睛，感觉鼻子酸酸的，有点莫名的委屈。
“可是……江湖怎么走，还有多远呢？”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噬君心·得妾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