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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殁殁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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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武四十八年,春末夏至,念念正头疼于儿子的青春期,突然听到消息。她丢下儿子,赶来无据阁,看到一个指挥若定的馥香。
馥香问:“你怎么来了?”
念念面有忧色:“娘,你没事吧?”
馥香点点头:“没事,来了也好,明天要下葬,你就住下吧。”
念念点头:“好。”忍不住问,“他,走得好吗?”
馥香呆了一会儿,抬眼望向天色苍茫,望向远山如黛,望向微风拂过的白幡,无意识地扯出一个笑容:“好。”
萧茈合那天早上起得早,没有惊动枕边人,一个人碰了壶茶在花架下自斟自饮。他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馥香下了禁酒令。
等阳光慢慢爬上他的膝盖,他的双手,把微微的温度送到他的脸颊,馥香才出来,一望见他就笑:“起这么早。”
他拍拍身边的藤椅,馥香喊人送早餐上来,走过去坐下。
萧茈合探过身,一双手柔媚修长,摸索着握住她的手。
“怎么?”馥香从茶碗里抬起头来。
萧茈合笑笑:“没什么,有点悲秋。”
馥香干笑:“悲秋?”
萧茈合仰头倒下去,闭上眼睛慢慢说:“突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
馥香想一想:“好像都是上辈子了。”
萧茈合淡淡道:“是很久了。”
馥香笑:“怎么,七十大寿,开始感慨人生?”
萧茈合道:“不要老是提醒我嘛,明知道我痛恨这个数字。”
馥香大笑,捏捏他的脸:“七十又怎么了,这张脸皮放出去,不知道迷死多少小姑娘。”
萧茈合抚须点头:“那是。”
馥香摸一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拜托,说你胖你还喘。”
萧茈合咧嘴笑:“天底下也就你把我不当回事。”
馥香干笑一声:“还计较,我们不是扯平了么。”
萧茈合摇摇头,正襟危坐:“我们的帐,下辈子也算不完。”
馥香嫌恶地摆手:“谁要下辈子跟你算。”她捏着茶碗,呆了一会儿,“下辈子一定换种生活,重新开始。”
萧茈合严肃道:“那不行,我要追着你,直到两不相欠。”
馥香翻一下白眼:“冤冤相报何时了。”
妖精用一双无神的眼睛,持续地盯住她。
馥香被看得发毛,无奈:“好好好,真有下辈子,咱们再慢慢清算。”摊手。
萧茈合终于孩子一样笑起来,过一会儿,轻声说。
“什么?”馥香凑近脸问他,“没听见。”
萧茈合推开她:“没什么没什么,你去催催,他们工作效率越来越低了。”
馥香白他,起身。
“落落。”
“嗯?”
他微笑,如曼陀罗送香,荼毒三千:“记得要想我哦。”
馥香切了一声,走开了。
念念静静地站在萧茈合的灵堂前。
馥香特地为他订制了水晶棺柩,在水银的海洋里,那个风华绝代的男人,正安详地漂浮着。
仿佛只是一场短短的睡眠,等你推一推他,他马上就会翻个身,露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微笑。
念念叹一口气,他走了,今后谁能陪在馥香身边。
子珉说,她甚至都没有哭泣过。
只是一直忙里忙外,亲力亲为,极尽周全地操办着萧茈合的身后事,水米未进,也没有合过眼。
念念同萧茈合不常见面,所以,对于母亲的担心,更甚于身边有人逝去的悲痛。
她觉得馥香此时就像一堆岌岌可危的积木,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一碰,就会倒塌下来。
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作为女儿,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所能给予的,实在太少太少。
入夜,馥香一个人守灵。
她熄灭了灯烛,在棺柩旁躺下。
黑暗和寂静勾起了埋藏在心里的一些恐惧,她慢慢地蜷起身体。
恶梦,这恶梦一样的人生。
但是现在萧茈还在她的身边,她用手指慢慢抚摸过他投映在棺壁上的影子,慢慢安定下来。
今天是头七,他应该会回来吧。
因为过了明天,他们就真的要离别。
七天没有睡觉,她安详下来,沉入梦里去。
梦里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脸,低低地嗤笑。
“记得要想我哦。”
唉,萧茈。
阳光渐好,馥香端着早饭走回来,萧茈合闭了眼仿佛睡去,藤椅还在轻轻地摇晃。
她轻声喊:“萧茈。”
没人应声。
她嘟囔:“真是的,还催我,自己都睡着了。”
她放下盘子,走过去坐下,凝视一会儿萧茈合的睡脸。
他的嘴边噙一丝笑容,看得让人感慨,浮生若梦。
她索性也闭上眼,旧藤椅吱呀吱呀地晃,日光恬淡,岁月静好,她感觉自己像被包裹在一个琉璃一样的梦境里,遥远得忘记了归期。
“那么,我等你。”——
“萧茈!”
馥香一身冷汗地惊起,屋外轰隆隆一声雷响绕梁未绝,下雨了。
一阵耀眼白光闪过,突然有人敲门。
“谁?”馥香没来由地绷紧了神经。
一个男声道:“是我。”
“萧茈?”馥香噌地跳起来。
外面的人显然愣了一下,又说:“是我,子珉。”
馥香怔了怔,过去开门:“你怎么来了?”
子珉道:“不放心你,过来看看,念念给你煮宵夜去了,等会就来。”
馥香轻轻倚在门上:“我没事。”
子珉也就不说话,沉默一会儿,馥香看见门口地上一小摊水迹。
她苍白了脸:“这是!”
子珉低头望:“我刚从中庭走过来。”他提了提伞。
馥香摇头:“不对,你看,是个脚印,是,朝里的。”
子珉皱着眉:“我刚刚站在这里。”
馥香拼命摇头:“不对不对,是他,一定是他回来了!”她猛地转身:“萧茈!”
空旷的屋子里,发出微弱的回声,然后,一片寂静。
又一阵雷碾过,哗啦啦的雨声里,馥香尖利的喊声消失在空气里。
子珉用力扳过她的肩:“你看着我!不是他回来了,是我带过来的雨水,你清醒一点!”
馥香愣愣地看着他。
念念端着宵夜走过来,愣住:“怎么了?”
子珉松开她,皱着眉说:“看住她,她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
念念点头,把宵夜递给子珉,把馥香扶进去,又跑出来从他手里接过。
“你放心,我会一直守着。”
子珉点头。
馥香一夜辗转于混沌间,脑子里反反复复的都是一句“那么,我等你”。天亮了,念念推开窗户,冷冽的风鼓进来,她打了个寒颤,回头说:“娘,天亮了。”
馥香呆滞地点头,天亮了,他已经走了。
下完葬回来,子珉踌躇许久,才递上信,是帝都送来的唁词。
馥香慢慢拆开来,熟悉的字迹只有两个字。
——“馥香”。
她猛地掩住口,压抑住将脱口而出的呼喊。是,你什么都不用问,什么都不用说,只要轻轻喊我一声,甚至都不用见到我的面,只要两个字,就能刺穿我的心。
它伤痕累累,就等你轻轻挑拨后,等待一场完全的溃烂,然后,希望能够痊愈。
她回到书房,过了一会儿,提笔回信。
悬腕停留许久,落下去,只有五个字。
“妖精飞走了。”
馥香怔怔望了很久,忽然伏在桌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