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香传》馥香

46、夜深沉

　　这一场盛宴，有太多的意外。
　　从前梁军部众已大多到了解甲归田的年纪，从家乡或什么地方被召回来，原本以为这只是冷冷落落的一场小聚，没想到却看到了很多以为早已死去的人。大家相认，互诉这些年来的坎坷，于是馥香的累累事迹就流传开来。
　　唐玄走进来，迎上来的是江泽。
　　“你！”唐玄大惊，以为见鬼。
　　江泽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你看，我有影子。”
　　斑斓的夜宴中，江泽的影子交叠在众人中间摇曳。
　　唐玄转为大喜：“你还活着！怎么回事？”
　　江泽神秘兮兮：“是将军啊。”
　　唐玄一愣：“将军？香启将军？！”
　　江泽微笑，引他入座。
　　忽然灯火盛起，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殿来，众人一惊，有人失声：“将军！”
　　馥香微笑。
　　她今天特意易了容，面皮上有松松垮垮的皱纹，看起来总算像个中年妇人。
　　“省得吓到他们。”她眨眨眼对迦凉说。
　　迦凉在主位上坐下来，馥香坐在一侧。
　　众人回忆起礼数，纷纷下拜。
　　迦凉抬手拦住：“不用多礼，今天只是兄弟们叙旧，我，只是你们的将军而已。”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真的假的？真的能不把他当皇帝吗？他亲手铲除的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在场，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迦凉积威日深，谁都不敢吃了豹子胆把他和从前相比。
　　馥香适当地扬高声音：“大家都不要拘礼了，这次相聚只是我的一点私心。”她笑起来，“当年我们都说过很多次，如果有朝一日得胜，一定要一起痛饮一场。可惜后来一直诸事缠身，好歹时隔这么多年，终于能够实现这个心愿。”
　　唐玄抬头看着上面的两个人，眼里精光闪烁，大喊：“拜见两位将军。”
　　馥香笑，哟，你反应最快。
　　其余人连忙附和：“拜见两位将军！”
　　迦凉点头，众人入座。迦凉端起酒杯来：“来，这一杯，为我们兄弟的相聚，从此心无芥蒂，共为大梁。”
　　他看一眼馥香，馥香微微点头。是了，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唐玄举杯，心里却想，呵，这一句话，就把从前一笔勾销了么？他扫一眼周围，哪个人敢说自己心中毫无顾虑？
　　江泽和他对上视线，又默默地垂下头去喝酒。老唐，不要这么明显地表达你的不屑。
　　一杯酒下肚，唐玄嘴里都能淡出鸟来。
　　馥香在心里掂量，嗯，差不多了。她起身，举起杯子，高声道：“这第二杯，敬善广。”
　　像投下了一颗无声的炸弹，大殿里暗流涌动，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流离不定的光。敬任善广？任善广不是个禁忌话题么？
　　迦凉缓缓转头，皱眉盯着她。
　　馥香视而不见：“今天，是善广的忌日。”
　　唐玄眼里有些模糊。她还记得，有人还记得。
　　馥香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他，想善广已经离开我们这么久了，而我们这些人，还都活着，而且活得很不容易。”她笑一笑，“在座的各位同善广都是兄弟，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在此，当着他在天之灵许下承诺，保证今后，兄弟之间再无罅隙，也不互相猜疑，同心同力，为我们打下来的江山，为我们最初的理想，尽最后一份努力。”她侧头问，“皇上，可好？”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聚焦到皇帝身上。
　　迦凉捏只杯子，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把玩。
　　馥香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大殿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半晌沉默，迦凉轻轻叹了一口气，举杯：“敬善广。”
　　馥香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敬紫骊先生！”
　　喊声一声高过一声：“敬紫骊先生！”
　　迦凉的余光流连在她身上。这样，你是否满意？
　　馥香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冲他笑。是，我很满意。只要能够保住兄弟们的余生平安幸福，就总算对得起善广，也对得起我自己了。
　　迦凉，迦凉，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所以，答应我永远不，然后永远不。
　　醉眼迷离中，馥香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大吼：“拿剑来！”
　　大家都知道，这是香启将军酒兴大发，要舞剑了。可是这是皇宫中大殿里，谁敢配剑进来？
　　馥香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人静静地站立在正中，眼神不知投向何方。
　　过了一会儿，有内侍捧了两把剑上来，迦凉接过，握住剑鞘猛然一发力，青隼剑划了条优美的弧线，馥香顺势接过，几个转身，衣袂翩飞。她的眼波随着剑锋脉脉流转，挑了一个弧度，高声清唱起来：
　　酒——
　　对酒当歌曾几何，
　　总忆萧萧风起铁马嘶如歌。
　　豪情岂可值千金，
　　当然重一诺！

　　馥香头向后仰，剑锋笔直向后刺，整个人柔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弯曲程度，片刻，裙摆迅速画了个半圆，飞身而起，挽了无数个剑花，仿佛空中绽开一朵青金色的重瓣花朵：
　　酒——
　　可叹往事已成久，
　　纵然朝来春去回首晚来秋。
　　闲庭信步忘恩仇，
　　切不可效尤。

　　唱到最后两句的时候，馥香的步调明显慢了下来，横剑默默举到眼前，盘步蹲地，媚眼如丝，却分明地眼光淡淡。
　　纵然她已易容，依然美不胜收。
　　众人有些痴。
　　只迦凉追随着她的目光始终深沉清晰，他拔剑跃起，剑尖与青隼剑叮地相碰。馥香仿佛才回过神来，目光缓缓转动，对上他的。
　　两人相视一笑，迦凉高歌：
　　剑——
　　凭剑谈笑当如昨，
　　忍看千顷碧血万载功名拓。
　　抵背总是最信君，
　　何曾出一错？

　　翩若惊鸿，蜿若游龙，大概说的就是这两人吧。
　　众人皆是一惊，皇帝，烈武将军，是从不舞剑的啊。
　　何幸何能，躬逢盛饯。

　　剑——
　　挑灯细看已经年，
　　孤枕惊梦长恨此身非此间。
　　江湖广阔当相忘，
　　再不复得见！

　　唱到最后，两人的身影渐渐停了下来，缓带轻衫，剑尖相抵眼神相接，那一刻，全场都屏住了呼吸。
　　司徒敏行不由得热泪盈眶，高声喊：“好！”
　　然而却没有人应和他。
　　众人都知道，这分明是离歌。
　　馥香将目光缓缓投向他们，笑得云淡风轻：“过了今日，我们兄弟就再不相见了吧。”
　　迦凉伸手，内侍端了两只酒杯上来。
　　迦凉举杯，缓慢而郑重地说：“若有日得胜凯旋，当与诸位痛饮。”
　　馥香举杯，重复着这当年的誓言：“若有日得胜凯旋，当与诸位痛饮。”
　　底下早有人泣不成声。
　　唐玄默默喝下一杯酒，心里明白，不再相见，才能保障一个安静祥和的后半生，这份苦心，他领了。
　　当年生死同命，富贵由天的兄弟，走到这一步，已是最好。
　　此生，无憾矣。

作者有话说

　　也不顾平仄，诌了这几句，见笑~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