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香传》馥香

26、平生恨

　　葛洲是很爱他的母亲的。
　　所以当他看到母亲在寝宫里为了那个讨厌的女人的儿子制药到深夜，就忍不住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母后。”他轻轻喊。
　　紫苑僵了一下，并不回头：“洲儿啊，太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葛洲轻声说：“我睡不着。”有些鼻音。
　　紫苑伸过手温柔地摸他的头：“洲儿，是母后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葛洲摇头：“才不关你的事，根本就是那个臭女人捣乱！”
　　紫苑慌张地转身捂住他的嘴，葛洲这才发现她脸上满是泪痕，惊叫起来：“母后，你哭了！”
　　紫苑有些哀伤地看着儿子，笑：“哪有，都是那些东西给熏的。”
　　葛洲摇晃她：“母后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给你出气。”
　　紫苑亲亲他的脸蛋：“嗯，说定了，我等着你长大。”
　　葛洲道：“才不用等我长大，我现在就可以收拾她。”
　　紫苑诧异：“现在？”
　　葛洲有些骄傲地说：“母后你等着看，我一定做到。”
　　紫苑微笑：“好，只是这些话，可别在你父皇面前去说。”
　　葛洲不屑地摆摆手：“当然，我又不是傻子。”
　　紫苑扑哧笑出来：“那么，你要怎么做？”
　　葛洲滴溜溜转动眼珠子，看向紫苑房里那一架子的医书：“嗯……让我想想。”

　　紫苑制的药把四皇子救了回来，皇帝正愁着怎么发落她，却又传出太子无缘无故昏倒的消息。
　　他长叹气，这几个小祖宗，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葛洲脸色雪青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时断时续。紫苑焦急地守在一边，却束手无策。
　　迦凉铁着脸踱进来，见了这景象，不免被惊到。
　　“怎么回事！”
　　紫苑顾不得礼节，也不看他：“洲儿前几天只是微弱的伤寒，到了今天就变成这样子，皇上，你是否满意？”
　　迦凉忍住怒气：“胡说什么！太医看过没有，怎么说？”
　　紫苑哼一声：“连我都没有办法，那帮庸医有什么用。”
　　迦凉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边床上的葛洲，忽然睁开了眼睛，轻声说：“母后。”
　　紫苑欣喜若狂：“我在，我在，洲儿，你怎么样？”
　　葛洲摇了摇头，艰难地说出一个字：“痛。”
　　紫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洲儿别怕，母后一定有办法治好你。”
　　迦凉看着小小的人儿，心里只是惊觉岁月的流逝，十多年前他狂喜地抱在怀里的幼小婴儿，如今已经长成个男孩子了。他因为时间而失去的一些东西，在这一刻仿佛又回来了，用柔软的触觉包裹他的心。这是他的儿子，这是他的儿子啊，他怎么能忘记。
　　他走过去，紫苑察觉，母鸡护雏一样把葛洲护在怀里，警觉道：“你做什么！”
　　迦凉微微苦笑，她把他当什么？他会害自己的儿子吗？
　　“让我看看他。”
　　紫苑用力盯了他很久，像是终于意识到他的身份，咬牙站起来，趔趄了一下，半边腿已经麻了。
　　迦凉下意识地去扶，却被她轻轻避开。他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惊讶，十几年的夫妻，竟然已经生分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仔细地想，好像是吧，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皇后的寝宫了。
　　他有些愧疚，俯下身去看葛洲。小孩子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见到他，仍然喊：“父皇。”
　　迦凉觉得心里有微微的热，握住孩子的手问：“好些了吗？”
　　葛洲艰难地摇头，发不出声音。
　　迦凉轻柔地摸他的脸，安慰道：“别怕，父皇和母后一定会让你好起来，你好好睡一觉。”
　　葛洲顺从地点头，仍然睁大眼睛看着他。
　　迦凉被这默默的依赖和温情刺激得心疼，弯下腰去拥抱他，喃喃：“洲儿，父皇会在你身边，以后这天下，都是你的，你一定不会有事。”
　　紫苑愣了愣，这是承认洲儿的太子地位不会动摇吗？
　　有个尖利的声音通报“郁妃娘娘驾到”，紫苑抬头，只见郁妃木着脸站在门口。呵，听见了吧。
　　迦凉直起身来，郁妃盈盈下拜：“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迦凉道：“平身吧。”
　　郁妃走过来，语气关切地问：“太子可好些了？”
　　皇家的人，做做表面文章是必要的。可迦凉现在心情柔和，所以觉得她的关心是真诚的并且难能可贵，招招手：“来，你也来看看洲儿吧。”
　　郁妃脸带笑意，眼神却阴冷，走过去，向葛洲俯下身去：“太子殿下，臣妾来看你了。”
　　葛洲只觉得一团浓郁的香气向他压下来，胸口一窒，大口的血吐出来。
　　郁妃惊惶地跳开，迦凉惊，忘了药王的嫡传弟子就在身边，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紫苑忽然夺步上前把郁妃一把推开，几乎声嘶力竭：“走开！快走开！你是想害死他！”
　　迦凉疑惑地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紫苑愤愤然指着惊呆的女人：“都是她！洲儿生病都是因为她，她送来的点心，她身上的香气！她知道这三种东西混在一起就是剧毒，她想害死洲儿好让她的儿子做太子！”
　　“够了！”迦凉大喝，对郁妃说，“你先离开，别让洲儿闻到。”
　　郁妃瘪了瘪嘴，知道这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急忙退出。
　　迦凉转头问：“你确定？”
　　紫苑的脸上涌上了愤怒的血色：“当然确定，就算只凭她每次来洲儿就犯病这一点，我也能确定。”
　　迦凉审慎看着她：“朕暂且相信你，不会让她接近洲儿。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中了什么毒，就赶快医治吧。”
　　紫苑咬牙，知道这不是争辩的时候，低头道：“是。”
　　迦凉呼了口气，语气缓和：“你放心，这件事朕会查清楚，你们两个就安分两天。”

　　等葛洲和葛青都好起来的时候，被各自的母亲带到皇帝面前来。
　　紫苑义正言辞，因为她真的证实了，吃下那种点心的人一靠近郁妃就会中毒吐血。郁妃脸色铁青，暗自后悔当初为何要炫耀自己的大度，反而被人抓到小辫子。
　　不该啊不该，好好的一个周密计划给毁了一半。
　　迦凉神色肃穆，事情闹成这样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如果借助郁妃之力至少能够扳倒皇后，彻底拔除任善广在朝中的影响力，可是郁妃的心也太急了，总不好搞到两败俱伤，只好各打五十大板。
　　他咳一声，宣布：“最近发生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谁也不要再去追究谁。你们都是朕的家人，如果就为了一点私怨后院起火，岂不是给天下人笑话。”
　　紫苑冷笑，哼，家人，好亲密的一家人。
　　郁妃袅袅娜娜地接旨，她很识时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关键的举动在此之后，她不能满盘皆输。
　　小葛青在那边已经咿咿呀呀地同哥哥玩了起来，迦凉笑：“你们两个啊，也学学孩子们吧。”
　　葛洲乖顺地向着父亲笑，转头对着他母亲眨眨眼睛，紫苑不由愣住。
　　这个孩子，心机这样深重，真像他父亲。
　　当葛洲醒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母后，我做得不错吧？”
　　她当时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这孩子的计谋。
　　暗示底下的人向郁妃呈上那道点心，买通她身边的人向她建议把那道点心送到皇后宫里以示大度，利用点心里的两种佐料与郁妃香料的相克自己中毒诬陷他人，并且算准他的母亲能够看穿这当中的道理。这一切风险极大，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错就不堪设想。这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精心计算，敢于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就为了挽回自己和自己母亲的地位。紫苑想想，真是吃惊。
　　自己竟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来。
　　紫苑少女时遇上药王白谷，在他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后来如愿以偿地嫁给自己爱的人，顺利地产下他第一个儿子，她的前半生平顺而美满，除了她的丈夫是个皇帝。
　　否则，她应该是个更加善良而天真的人。
　　她是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却不是他爱的人，她在这皇家的漩涡中挣扎许久，最终明白权利和地位才是保住自己性命的关键。她不像那些挤破头进宫来的女孩子，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用青春和美貌试图拴住皇帝的心。她是他主动请求的，虽然她始终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她欢欢喜喜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并不是求这一个结局。她宁愿她爱上的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至少，她可以做她自己吧。
　　而现在她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她明白，自己恐怕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了。
　　也好，人有的时候选择了一条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走下去吧，看看路的尽头是什么。
　　她略微惨淡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