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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二章 金碧安康(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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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王房内,“绢夫人”紫荆、享王妃杨玉坤、内监福达与几个传旨内监齐集一堂。
陈齐坐于床榻,右腿架在左腿上,双手端放于膝,唇边挂着冷厉笑意,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杨玉坤与紫荆位于陈齐左右。杨玉坤抚着肚子,神色端肃,背脊挺得笔直;紫荆却是剑眉深蹙,脸色铁青,门外每传一声哀呼,纤瘦的身子便要颤上一颤。
传旨的皇使们看在眼中,都觉享王与享王妃不愧为凤子龙孙,自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气度,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反观那享王爱宠,当真是小门小户出身,比起两位正主差得远了。
他们哪知陈齐与杨玉坤临危不惧,是因紫荆坐镇于此。紫荆心乱如麻,却是怜惜外面折损的人命。
她听从了孙成虎的劝诫,未出手干涉战事。
可心中明白,外面的每一声惨叫,皆意味着有人死伤。
人命,便在她的坐视不理中一条皆一条流逝。
外面,杀伐之声一阵高过一阵。
内监们素来活在安康城里,平日所见,皆是宫里的阴谋暗算,取人性命向来是用口舌而非刀枪,哪曾亲临过修罗场。宫中用惯了的保命绝技,到了这一处统统都不管用。于是,一个个抖抖瑟瑟,比之紫荆更是不如。
先前外面总算平静了一阵,有内监大着胆子往窗外一瞧,正见到北狄人束手就擒的模样,正松了口气。随后不过片刻,箭雨纷纷,孙成虎遣人来报:附近营所的卫军反了!
怎会如此!
小小一处卫所,竟敢谋算皇子!
此时,窗外响起喊话——
“北狄贼子已诛!臣等愿护送殿下回府!”
陈齐便冷冷笑道:“护送?他们怕是要挟持孤!”
内监们再也坐不住了。领头那个连爬带滚扑到陈齐身下,话音中染上了哭音。
“殿下、殿下!怎会如此?!他们怎敢谋反?!!”
陈齐又是冷笑。“他们如何不敢?瞧瞧,现下北疆乱成什么样子?公公们可有体会了?”
“殿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我们怎么办?!”
陈齐双手一摊。“孤也没法子。”
而后传人唤孙成虎进来,问道:“孙将军,你可有脱身的法子?”
孙成虎望了一眼紫荆,想说,有她在,一行人自然能脱身。但见紫荆目光灼灼,跃跃欲试,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他不愿承认自己较之紫荆,如此无用。
更不愿在紫荆面前丢人。
一咬牙,字字铿锵道:“末将愿率军诈降,待接近卫军,即刻开杀,殿下可趁乱带众人离开!”
杨玉坤与紫荆同时惊呼:“孙将军不可!”
杨玉坤组成孙成虎,是因知晓,诈降之举何其困难。孙成虎将自己充作了诱饵,一旦正面开战,自己或许能逃出去,他却是九死一生。
紫荆则是直觉——她觉得再让孙成虎出去,自己定然会后悔!
而陈齐冷冷哼了一声。“他们带着弓箭手前来,就是防着与孙将军正面开战,只怕孙将军一露面,便要被射成筛子!”
紫荆终是按捺不住,站起身,凛然道:“殿下!让我……”
“绢儿勿怕。”
陈齐忽然揽住紫荆腰身。碍于内监们在场,他唤的是紫荆伪装的身份,于“绢儿”二字上更是咬了重音,只盼紫荆能听出话中深意。
“可是……”
紫荆到底不忍心,幽黑双眸中闪过一丝哀求。
陈齐慢悠悠道:“如今之计,唯有孤先出去委以虚蛇。”
“殿下!”
这次是室内众人一齐组成。
陈齐看着众人面上的忧心,神色总算缓和了些。
“一处小小营所,想来也不敢有刺杀孤的胆量,他们不过是要活捉孤。孤自有对策!”
言罢,陈齐施施然起身,大步踏出房门。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哪出。
驿站外围,领军卫官明明大胜在即,心中偏偏极是不安。
便如陈齐所言,谋算皇子的罪名,他不敢承担,如今却已是骑虎难下。
他仅是一名末等武将,前程与性命都在上峰手上。今夜,上峰命他前去挟持享王,事发突然,他想临阵倒戈也做不到。
若是今夜拿下享王,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拿不下,上峰定然不会留他活口!故而,等待享王出来这际,他是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待到享王带着几个侍卫出现在客房门口,他终是心中暂定。
“殿下,请随末将回府。”
这卫官的口气极是谦卑,全然没了先前喊话时的威慑。心中却在想:这位享王殿下,恐怕有生之年都回不了王府,待擒住了他,也不知上峰会将他囚于何处。
陈齐冷笑。“真是想不到,孤坐镇的北疆,军心早已大乱。一处营所卫官,也敢谋算孤!”
卫官战战兢兢道:“殿下,末将也是身不由己。”
“今日,孤死也要死得明白——说罢,这北疆军中,究竟有多少二皇兄的人?你们私通南齐放任北狄人入侵,他又许给你们多少好处?!”
此言一出,四下大乱。
营所卫军乃是最底层的士兵,军机大事他们插不上口,平日只能听命行事。眼见北疆日乱,大军的围剿却每每不得章法。纵是心中困惑,也想不到这是上头有意为之。
而孙成虎所带之军亦是初次听闻。瑞王陈嘉联手南齐私通北狄!
这……确实能为近日北疆乱局给出答案!
卫官如遭雷击,呆呆滞了许久,才涩声道:“末将并不知晓此事。”
“你现在既是知晓,还不赶快弃暗投明?”
“这……”
“实不相瞒,孤此行便是进帝京揭穿二皇兄阴谋,你们可随孤同行,做个人证。待北疆稳了,孤不会亏待诸位。”
这是开始利诱了?卫官想道。
若是能于此刻逃到享王翼下,或是飞黄腾达的际遇,诱惑不可谓不大……
可惜,迟了。
“末将家人都已被上峰扣押,今日若不带殿下回去,他们性命不保。望殿□□恤末将的难处。”
卫官心道现下军心已乱,若不赶紧快刀斩乱麻,手下弟兄会不会倒戈还难说。当下以眼神示意两个心腹,三人上前几步,不管如何,先扣了享王再说。
陈齐仍是不惧。
“你对家人倒是情深意重,可惜不会动脑子,才仅是个任人拿捏的卫官。由你来擒孤,自然是——不配!!”
言罢,陈齐转瞬抽出身侧官兵长枪,朝卫官掷去!
声势如虹!
那卫官还未看清享王如何动作,整个人便被一股极强的力道贯穿,身子腾空而起,退上一丈,被牢牢钉死在土墙上!
四下顿时寂静无声,待众人看清卫官死状,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那竟是——
一枪穿心!
孙成虎从窗口探到陈齐之举,也是大吃一惊。
后陈久有传言,厚德帝第五子陈齐仅以美貌闻名,于谋略及武艺上声名皆不如四位兄长。孙成虎是亲自与他打了数年交道,才知晓他心机深沉,有谋划大局之才,但平日也被他斯文俊秀的相貌所惑,以为他是柔柔弱弱的金枝玉叶。如今看来,陈齐武艺竟不逊于军中最勇猛之士!
如此深藏不露之人,到底还隐瞒了多少能耐!
这一枪震慑力十足,营军彻底乱了。
卫官两名心腹中的其一权衡情势,已决定从了享王,正要跪下,后胸一痛——一柄匕首,插入他后胸!
偷袭者正是另一名心腹。
“你……你为何……”
为何不给我投降的机会?!
那人他将匕首转了转,猛然拔出,顿时血如泉涌!
他冲他笑了笑,扶住他奄奄一息的身子,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畔迅速说道:“你若是不站出来,还能飞黄腾达。”
而后那人拜下身,高呼:“在下愿弃暗从明,永世忠于殿下!”
一块朱红漆牌,从他颈间露出。
陈齐唇边有了一丝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赵壮,原为逆贼亲兵,从今日起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很好。”陈齐颔首:“赵壮,从此刻起,你便暂代你上峰之职!先前你上峰说他亦是受人挟制,孤令你今夜率众人遣回营中,活捉敌首,将功赎过!”
“末将领命!”
赵壮又是一拜,神色沉稳。
之后,陈齐褪下衣裳,挑了几名身形相似的侍卫与侍女扮作享王及其家眷,由赵壮“押守”,带着浑浑噩噩的营所卫军,杀回大营。
这一切安排完毕,陈齐回到房内,对目瞪口呆的众人莞尔一笑,道:“卫军们作人证,力度尚嫌不足,至少拿下一名敌首,如此金銮殿上,容不得二皇兄狡辩!”
随后,又将他所收集的瑞王陈嘉私通南齐与北狄的证据朝内监们一一道来。内监们听罢,一个个叫苦不迭。
原以为替皇家传个册封女子的金旨,是一项颇有油水的美差,谁料阴差阳错间,他们尽数被卷入皇储之争。
陈齐看出他们心中的惊涛骇浪,笑得和煦起来。
“小小一处营所,也为二皇兄所用。如今北疆军中不知被他渗透几分,这一路上又不知有多少凶险。饶是如此,孤即便拼上享王府大大小小百余条人命,也要护送公公们安然回帝都!届时,务必请诸位主持正义,早日还北疆一个太平。”
内监们皆是人精,如何听不出,陈齐言下之意为——他们的性命,已与他绑作一处。能不能活着回到宫里,还得看他的心意。
当下,为首的内监唯唯诺诺道:“尽听殿下吩咐!”
安抚了这群内监,陈齐遣众人退下。
室内只剩内监福达。
“福达叔,军中安排的这位赵壮,瞧着确为可用之材。”
陈齐面上露出了一丝疲惫。
福达赶紧上前倒了杯温水,递与陈齐手中。
“难得此人伶俐,知道待殿下将话说完才动手。”
陈齐一路上要给传旨内监一份“北疆大乱”的刺激,他怕的是一路太平,出行之前,早已安排下今日营所的“叛乱”。
现下北疆军中确实有瑞王派系,但今日要挟营所卫官“擒住”陈齐的那名上峰,却是陈齐一系。
而赵壮则是那名上峰害怕卫官出手狠重,会不慎伤及陈齐,所安排的刺客。那名上峰早已传书于陈齐,刺客身上系着朱红漆牌。
在此之后,卫官心思怯懦,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被陈齐用来立了君威。那赵壮想来是怕失了在陈齐面前表现的机会,立时动手杀了卫官心腹,又拜地“投降”,稳了卫军人心。
心思细腻、够狠辣、抓得准时机。这种人,陈齐不吝于予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而那名上峰亦是聪敏之辈,此刻赵壮率领卫军回大营,“擒拿敌首”,他定能交出一个真正的瑞王派系。
再观今夜混战,北狄人的来袭,又给予陈齐一份额外惊喜。
假的,总容易露出破绽,他需要一场真正的恶战。故而,陈齐一察觉到唐致远会引来北狄人,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放在身边。
不曾想,北狄亦是今夜来袭。
两场恶战相继展开,虚虚实实,假中有真,再是心思细腻之人,也从这真真假假的交战中找不出破绽。
因而,陈齐面露得色。
“北狄人也不过如此,没了骏马,他们比起后陈官兵差得远了。只是北狄竟然舍了他们最擅长的武器,做出偷袭驿站的举动,可见唐致远对他们至关紧要。可惜今夜营所卫军来得太巧,一个活口都未能留下……先前倒是孤疏忽了,以为唐致远起不了几分作用,仅是随意关押。明日起,得好好藏起他的行迹。”
顿了顿,陈齐忽而抚额沉思——也不知北狄人是不是愚笨,数次追击唐致远的北狄军,皆为小股。若唐致远之于他们不可或缺,今夜为何不集结大军?
若是如此,孙成虎的人马也撑不到营所卫军赶来,放那一阵箭雨。
莫非,北狄人追击唐致远,有上不了台面的原由?
故而,只能遣少数人暗中行动?
陈齐越想越觉得唐致远身上谜团重重,嘱咐福达:“唐致远的身份,须得赶紧查清楚。”
福达诺诺称是。
而后陈齐踱着步,行至窗前,打量驿站前的一地死伤。
“孙成虎的人马今夜经历一场恶战,孤现在是不是该去体恤一二,也好收买人心。”
“场面上的功夫,理应做上一做。现下夜寒风重,殿下仔细身体。”
福达颔首,找来一件斗篷,为陈齐披上,讨好笑道:“方才殿下锋芒毕露,不知多少人惊掉下巴。”
“孤会武一事,本就不打算隐瞒。”
陈齐亦是生出几分自得。军中尚武,他武艺卓绝一事传出去,总会让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孙成虎这样热血犹在的武官。
他图谋着安康城内的皇座,无意间总以帝王的标准衡量自己。但过去数年要藏拙,行事皆是绵里藏针,阴险有余,气量不足,收拢人心的手段也尽是诱之以利,却极少动之以情。他却不满足于此,总想拉拢几个光明磊落,善用阳谋的人才。
这些人,才会是未来后陈的栋梁之材。
而他们,纵使会被利益吸引,将来却并非仅靠利益便稳得住。他总得具备出众的资质,让这些人真心投效自己。
驿站前,孙成虎指挥手下,将惨死的官兵尸身运至数辆大车中,待明日一早,便令驿站人员将死者运回宜营城,唤家眷前来认领,好让死者入土为安,北狄人则弃之不顾。享王府所蓄御医就地为受伤的官兵诊治,四下一片忙乱。
死者默然无声,伤者的哀哀痛呼,夹杂着孙成虎的呵斥声,御医们的细细低语,与周遭忙乱的脚步声,不时传入陈齐耳中。
陈齐眼中一片冰冷。
“殿下!”
孙成虎发现了陈齐,张嘴唤道。声音里有四分恭敬、三分探寻、三分惧怕。
陈齐暗道:方才确实震到他了。面上露了丝笑意,摆了摆手,走到一名伤兵面前,正要出言安抚,面上忽然一颤——
绵绵密密的雨丝,自天上落下。
奇特的是,这雨是暖的。
雨幕中夹杂着些许微风,极是和煦。如神女之手轻轻拂过,陈齐刹时觉得神情气爽。
四下的哀呼声,亦是减了不少。
陈齐与孙成虎立刻发觉这并非寻常降雨,不约而同仰头往紫荆房前望去。
窗前,紫荆出神地仰视夜空,嘴唇微微挪动,似是在念着什么。随即,她从窗口消失。
他们当即明白,这又是紫荆的招数。
这姑娘……
孙成虎心中一暖,望着空空如也的窗口出了神。
陈齐却是被针刺了眼一般,退了一步。
这小道姑心肠也未免太好——是觉得总须做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如此年轻,如此心善,如此不知人心险恶……
若她知道真相,又会如何?
陈齐忽觉倒尽胃口,再没了做戏的心思。
“孙将军……”
陈齐沉声道:“今日战死者除却军中抚恤银子,再赏银八十两,务必交予家眷手中。在生的每一位,则赏银二十两。银钱皆从王府中出,你得闲了,便去找福达领银票。”
言罢,陈齐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里,福达赶紧跟了回去。
“福达叔,今夜一役,有人真心怜惜他人,有人仅是做戏。孤……恰好便是后者。”
陈齐就着斗篷,仰面躺下。
“殿下……”
福达不明就里,殿下是忽然生出罪恶感了么?
陈齐沉默了少时,侧身将头枕在胳膊之下,似是出神地打量福达苍老的面容。
枯瘦干黄,皱纹重重,没一丝鲜润,就像他的心。
“福达叔,你知道么……方才,孤没有一丝怜悯之心。”陈齐黯然道:“纵使平日阴谋使得多了,双手了结的人命不在少数,正面交锋的情形却是初次见到。饶是如此,孤心中并无一丝惶惶,见到死伤者,亦生不出怜悯之心。孤或许真是冷血之徒。”
“殿下心系天下,图谋的……是千千万万子民的安泰,自然不必为了几名死伤分心。”
福达照看着陈齐长大,对陈齐的品行早已熟悉。这少年皇子平日是冷血,可生于皇家,又是男子,几人能不冷血?福达早习惯了陈齐的做派,他自己也无半分妇人之仁。
再者,谋天下之辈,不需要善心。
陈齐笑了笑,纤长睫毛微微颤动,眼中却是一片阴翳。
“话是如此说,这有或许是古时的野心家们为自己寻的借口。这天下要是落到孤手中,或许真如那支童谣——”
陈齐默了默,一声声沉吟起来。
“天下势
两极并
狄齐陈
风云起
陈将灭
齐……”
一字一字,笼罩着不祥的气息,于室内回荡。
“殿下!!”福达终是生出一丝心痛,不等陈齐念完,颤颤巍巍跪了下去。
“那支童谣为瑞王捏造,为的便是毁你声名,你又何须介意?!”
“要是……一语成谶呢?”陈齐面上一片木然。“我的名字,本不是陈齐。我不唤‘陈齐’的时候,或许还存着一丝善心。后来父皇为雪睨公主发了疯,命我改名为‘齐’,将我推到风口浪尖。这般羞辱,有时真让我恨得想毁了他的天下!”
“庆殿下……”
福达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唤出那个久违的称呼:“咱家心中,您永远是庆殿下。想来殿下亦是从未将自己当作‘陈齐’,为何还要在意那胡编乱造的玩意儿?童谣中所言,与您并无半分干系!”
“也对。”
陈齐默了许久,忽而颔首。“事已至此。孤再是冷血,也要将天下握于手中,再来验证,他说得对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