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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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骤来的大雨。
不是没有预兆：先前云来天阴，像是鱼池子里那日的天光；风刮的瑟瑟的响，间或有路边的细小碎石被风扬起簌簌的打在树干上；“砰！”的一声，窗户被风吹的向里打开，倒折过来在墙上打了一下发出一声大的声响有弹了回去。再被吹开时哧啦啦的一片响，约是窗纸不堪方才的一击破开了。
“惜……顾惜朝，这山间急雨将至，可否容我多留一时？”赫然这说话的人竟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没有人回答他，好似戚少商不过是自言自语。破开的窗纸哧啦啦的一片响，中间夹杂着窗扇被风裹挟着碾过转轴的嘎吱声。
说话的人回头看了看屋内，那被他唤作顾惜朝的人半缩在竹榻之上，背抵着墙壁，低着头，未见他向说话之人看去，不知是否听到，只是先前的风声大作也没有引得他抬眼。
“风雨如晦，”戚少商跨步到窗前，看了一眼天色，合上窗扇，用木栓固定住，“我既非君子，而是你最憎恶的江湖人，还是一个把自己当了大侠的人”戚少商略略停了一下，勾了勾嘴角，“你自是无喜。”低低的说完了这一句。夹杂在窗纸摩擦作响的声音中也不知是否能被榻上的人听到。
戚少商回到屋内，见桌上一盏土陶的油灯里有半盏残油，引了火折子点上，屋里亮堂起来。灯芯烧起来有细碎的哔剥的声响，逢着声响火焰便是一跃，风灌进来火焰便是一矮，这灯的亮堂是一片深深浅浅的亮，晃过缩在榻上的顾惜朝的眼睛。顾惜朝看着火焰，直勾勾的。就只见的火光在他眼珠子里跃动。正常的人倒是会避开直视明火。
这缩在榻上的人，不闪不避，痴痴傻傻。
“我当恨你罢。”戚少商自己拣了桌边的长凳坐下，掏出腰间的水壶，啜了一口。张了张口，没有声音。或许他说了，只是听不见，因为这雨是下了下来。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雨么？不是，这铺天盖地的雨帘倾下来，柔的水在这样的雨势下生生的打出金戈铁马的意味，是战的声音，不是不须归，这是不能归！不能归！
“连云寨、小雷门、毁诺城，你还记得多少？”戚少商猛地喝了一大口水壶里的东西，咬着牙问道。
许久没有声音，戚少商换了个姿势，抬脚跨坐在长凳上。饮了一口。没在等那人的回答。似乎听着雨打出金石的声音入了迷。
“可惜你痴了，痴了的你，不是顾惜朝了老八要杀你我还保了你。”
“我保了你。顾惜朝！”戚少商抬高了声音“顾惜朝！”
“我当杀你，千里追击我就当杀你，插了香烛摆了把子我就当杀你！”这一句是吼出来的，和着窗外的惊雷，滚滚而来裹挟着隐隐的往事的血向顾惜朝扑面打去。这雨又大了。
长久地，就只听得见雨声。
戚少商抬手倒了一线入喉，缓缓的低声说，“这酒……温得很，甜得很，名字也柔的很，唤梦回。我说，倒是不及那一口灼烂牙花子的炮打灯。”原来水壶里装的是酒。念的，当不是眼前的酒。
戚少商不再看缩在榻上一直没有改变过姿势的顾惜朝，转头盯着窗户下一块阴暗的地方，雨水透过破的窗纸，打在地上，浸出一块湿迹来。他看着那块深色渐渐的扩大，好像那雨水蜿蜒流到了他的脚下，好像那湿气漫开在他的身体里，好像……
“大当家。”背后传来一声轻唤。
戚少商心里一凛，“顾、惜、朝。”他在心里默默的一字一顿的念出这三个字，缓缓转过身来。
木簪卷发，黄衫青衣。抿着嘴站在桌对面的，是顾惜朝。
“戚大当家，你看来好像不是很快活，我们纠缠千里再相见也算是有缘。不如这样吧，我想一个快活主意，你喝酒吗？”
戚少商脑海里想的不是眼前，而是那日的旗亭酒肆——他说，“你看来好像不是很快活，我们一起在这里做伙计也算是有缘。不如这样吧，我想一个快活主意，你会喝酒吗？”——那时顾惜朝也是木簪卷发黄衫青衣的抿着嘴站着，回道，“可以喝一点。”
“可以喝的不止一点。”戚少商扬了扬手里的酒壶。
顾惜朝接过去在手里掂着，“不掺水的酒？”
“不掺水的酒。”
顾惜朝把酒壶凑到了嘴边，抿了一口。“不曾满头烟霞烈火。这酒，温得很；甜得很；柔的很。”后面三个词，顾惜朝把声音拖得有些长，有些慢，似乎还是在回味着酒。
“失了边塞，也就饮不出风沙。”戚少商应了一句。
顾惜朝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有酒无乐，我当再为大当家奏一曲。”转身进了里屋。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掀了帘子进入里屋，又看见他点灯，他的影子投在帘布上，晃荡的帘布晃荡的灯光，顾惜朝的影子在帘布上曲曲拐拐，扭的失了样子。
“惜朝。”戚少商唤了一声。
影子定住了，帘子依然在晃荡，灯光依旧是明灭深浅，却也能隐隐的看出有一人定定的站在帘后。
戚少商走到了帘子的一边。他站着，影子投在布帘上，覆住了顾惜朝的影子，那一片扭曲看上去便成了泼墨的阴影。
“大当家。”顾惜朝伸手去撩帘子。
戚少商没有动。
顾惜朝也就停了动作，手还悬在帘边。
手影投在帘子上——下一秒是那柄小刀，裹着清霜的小刀——戚少商想起他在大帐后，手也是这般的停着。下一秒是他另一只手握住的小刀划破了布帘。这次，会有那刀么？
戚少商动了，他抬手握住了那只停住动作手。和着一片影子被他攥在手心里，隔着布帘握住了。
是了，没有了那柄小刀，在山顶大帐中那刀已被他挑开，插在牌匾中，还在颤动，清亮的刀身一泓冰水，印得出字。刀光中反射的是那个“義”字，在颤动的刀身中一片碎影。
“大当家”顾惜朝手挣了挣。
戚少商手放开。复又举起手停在顾惜朝抓住帘子的地方，虚影投在帘子上，攥住另一人的影子，仿佛握住了。
“顾兄弟……惜朝……”
“惜朝。”
“惜朝，你要权势，我知。你年少坎坷，我知。你所行之事，我知。我恶过恨过阻过。我也……放过。”
戚少商的手缓缓的拂上布帘，隔着帘子覆上顾惜朝攥着布的手。
“我没把你当兄弟。”、“大当家，放开吧，你总挡着我”两句话同时响起。
顾惜朝的手松开布，向后退了一步。
戚少商向前跨了一步，攥住顾惜朝的手。复又打开，接着一指一指的扣住。还是隔着帘子。
“我没把你当兄弟，我把你……还、当知音。”戚少商的手扣得越发紧。
“我舞剑，你看的出我的胸怀；你弹琴，我难道听不出你的心音吗？顾、惜、朝。我放过的是逼宫的顾惜朝，我放不过的是知音顾惜朝。”
“大当家，弦断了。”
“弦断了，还有剑。”戚少商猛地将手里握着的人往外一带，帘子受力不住从框上落下。顾惜朝踉跄一下站住。
戚少商没有松开手。定定的握着，看帘子落下，帘后的人现出来。木簪卷发，黄衫青衣。抿着嘴站在他对面的，是顾惜朝。
戚少商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佩剑，塞在顾惜朝的手里。顾惜朝扣住剑，两人的目光缠在一起，对望良久。
戚少商松开手，转身去拿墙上挂着的积了灰的剑。
“还记得我的剑法吗？”
顾惜朝手里紧了紧剑，“记得，旗亭酒肆下，幽牢鱼池子。”
戚少商取下剑，在手里颠了颠，从剑鞘里拔出一段，剑身上倒映出晶亮的眼睛。松手，剑归入鞘。
恰如闪电一般，戚少商动了，他拔剑出鞘，一泓青光直直的指向顾惜朝，在顾惜朝胸前停住，剑气激得顾惜朝的衣襟一荡，然后是剑鞘落地的声音。
顾惜朝神色未变，身形不改。挑眉道：“双剑？”
戚少商酒窝一闪，一字一字坚定的吐出：“合璧。”
顾惜朝猛地弃了剑鞘，剑光向戚少商迎了上去。戚少商抽身后退，手中的剑格着顾惜朝探来的剑，两人对视，均是力沉于腕，将剑一捺，却不是互相攻击而是具将剑攻向了同一个方向，并肩探去。
无天无地。这天这地都是虚无，只留下破开这虚无的剑光一泓。
顾惜朝忽的变了剑招，将手中的剑压下戚少商的剑。戚少商反挑起剑锋，借着下压的力依旧向前刺去。顾惜朝挽了一个剑花，错身转过与戚少商一个擦肩，剑尖挑向戚少商攻去方向的反方。两人靠背而立。
戚少商道：“我好像听到琴声，逆流而上。”
顾惜朝背对着说：“但是迎风而去。”
“大当家，我还当你是朋友”
背对之人没有答话，剑尖轻微一颤复又平稳了。
“大当家，昔日我有神哭小斧，你有逆水寒。我叛过你亦是被众叛亲离。现在我们两个手里各自有剑。总还是……算完帐吧”这话说的极慢，话音飘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顾惜朝回身，退了几步，又将长剑刺来。戚少商举剑格挡，眼里一片惊疑。
顾惜朝却是在笑。他的笑很好看，但是好看的笑也的笑在好看的时候。
戚少商隔开顾惜朝的剑，便去挑顾惜朝拿剑的手腕，想卸了顾惜朝的剑。
顾惜朝却在剑上迫力，将剑引向自己胸口。还是笑着的，“大当家，这帐这样算，才清的了。”
剑势疾电，已经收不回去，戚少商吼着“顾、惜、朝。”
无天无地。这天这地都是虚无。虚无中有一点点昏黄的光。
戚少商抬起头来，还是在那间小屋。酒壶空了，臂上隐隐传来像是伏在桌上许久被压迫的感觉。半盏残油燃尽了最后一点光，跃动了一下就熄了。风擦着窗纸，窸窣的响。
月光透过破的窗纸漫进了屋子，雨已经停了。雨洗过了月光，特别的清，特别的亮。
戚少商转头看榻上，那人还是一样的姿势，半缩在榻上。戚少商走到榻边，那人也不曾抬头。站着，月光一点点的从窗前的一块游移到了榻边。戚少商低低的叹了一声，解下披风，覆在顾惜朝身上。转身走出了屋子。离开了。
许久，顾惜朝拥着披风，眼神不复痴傻。轻轻的唤了声：“大当家。”
前朝遗册《酒注》曰：“梦回，清韵承盎齐，翁然若酇白，饮之如梨汁，不知其为酒也，但从南海千里而来鲜有变味。盖尤物之难多得，不知过饮从何。然，文襄公曾记，梦回饮酩酊，见前尘心意。大梦一场方不愿觉醒之。”
佚诗记之，“樽前路映暮尘红，池上琴横醉席风。”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