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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晚庭话金桂,暮色乱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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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下午的庭院有种别样的宁静,这宁静是从府外的寺院里传递来的,钟声穿过大山荡入院内,只留悠悠余音,轻轻似耳语。
墙上满是赤黄色的爬山虎,日光温柔,轻抚着整片老墙,地上倒映着罗媭的婷婷身影,衣裙裁剪得当,把她的腰身都显现出来,好像书画里的一支柳枝,没有诗句,没有色彩,苍白的有些虚无。
她孤身站在这墙下,犹如一朵空谷兰花,衬托着背后静默的景色。
“媭姐,我做了羊羹,你尝尝吧。”身后一个女子温声唤她,罗媭回过身,笑道:“有心了。”
她伸手接过那碗羊羹,尝了几口,放到身侧露天的小木桌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才坐下仰起脸看着芙蓉娘,眼中的湖水此时已漾成一片温暖的春光,让人不禁沉沦。
芙蓉娘痴痴看着她,罗媭便伸出手拉住她,笑道:“让你在人前露面,委屈你了。”
芙蓉娘却摇摇头,灿然笑道:“不,我不委屈。嬃姐留我在酒楼中为客人奏琴,也算是给我谋了一份营生,这样我才觉得自己不至于太无用,拖累了你。而且,小香楼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贵客,个个都是文雅有礼之人,待我也很客气,我非但不委屈,还觉得有幸能在此为你做事,感到很高兴呢。”
比之数月前,她活泼了不少,爱笑,也爱做事,若说以前,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女人,再美丽也不过一尊雕塑,而如今,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忧愁的漆黑双眸也终于有了光彩,能让人打心底欣赏到她的美。
“傻孩子,尽说些傻话。”她眸中满是笑意地责怪芙蓉娘,怜爱之情浮现。
芙蓉娘便不再说话了,只是笑着低下头。此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厉啸,刺破午间的宁静,罗媭轻轻皱起眉头,转过脸依然一脸笑意,拍拍芙蓉娘的手背,道:“你先回去吧。”
“嗯。”芙蓉娘应了一声就走了,并不多问。
芙蓉娘走后,从屋顶上跳下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她丝绸般柔滑黑亮的头发高高束起,素衣黑衫,浑身毫无点缀,一双细长眉眼里全是冷漠,她相貌一般,气质却冰冷异常,像是寒冬中簌簌飘下的雪,轻轻盖在你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一点一点舔舐着鲜血。
她斜睨着芙蓉娘离开的方向,冷哼道:“想不到你养了一个这么中看不中用的女人。”
罗媭抬起眉眼看了看她,柔和地笑了一下,然而开口的语气却有些冷,她轻声道:“青丝,她的用处可比你大,你只能杀人,她却能杀人心。”她拿起木勺,默然不语地品着碗中的羊羹。
那名唤青丝的黑衣女子却冷笑,得意道:“原来是红颜祸水啊。”
罗媭抬眸,眼睛几乎要看到青丝的魂魄中,却良久也不说话,然后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低垂着眉眼,可是她这一眼,却已经足够让青丝这样冷血的杀手坐立不安。
青丝知道自己失言了,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没有责怪自己。
罗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她递给青丝,青丝便慌忙接过来,打开信一看,看到信上所写那人的名字,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罗媭头也不抬,嘴角微扬,垂眸道:“该怎么做,你可知晓了?”
青丝点点头,本想现在就告退,脚步却凝滞不动,罗媭看出她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便站起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青丝的脸,温柔笑道:“说罢。”
青丝的心便猛地跳了一下,张开口,嗫喏道:“属下知道,门主与容成公子乃至交,若是杀了此人,容成公子会不会……”
罗媭的手不经意地滑过青丝的脸颊,淡然地笑着,“放心,不会的,我既然接下这单生意,就一定有接下的理由。”说完迈开莲步走向庭院,院中的桂树上,金黄的花朵一簇簇盛开隐在丛丛绿叶中,未到盛极之时,只不过稀稀落落的样子,本该天香袭人,如今也只是寥寥几缕香气,时有时无。
她望着这桂树,低吟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她顿了顿,转眸看着青丝,道:“可知下一句?”
青丝愣怔,摇摇头,就见得她手一扬,一簇桂花已被她射落,掉在她掌心中,她出神地看着那金黄色的小花朵紧紧相挨,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她念完此诗,才说:“此乃王建佳作,广为流传,秋音最是念家,每每中秋月圆之时,他便与我共坐庭中,赏桂品月时,常喜欢念这首诗。”
青丝听她这么说,也不禁抬头去看那树桂花,记忆中那一簇簇开在黑暗中的花朵便在此时极妍盛放,一直蔓延到她眼帘中,占满了她整个视野。
那时,她张望着金桂花开,一轮凄凄明月映着罗媭半张脸,当时清冷的声音恍如隔世般响彻在她胸膛里,袅袅余音伴着浓郁的馨香,逼得她几乎窒息,那一句“入了修罗门,再无回头路”从此也深深植于她心上,开枝散叶,繁茂而疯狂地生长。
玉指拈着一枚白玉棋子,棋子晶莹剔透,可是手指却比棋子更加莹润,他的这双手,虽然常常练剑,然而也不知如何保养的,总是美得不像男人的手。
容成秋音嘴角衔着笑,将棋子落下,只听那轻如虫鸣的落子之声后,便是一个女子的娇嗔:“哎呀,又让你得了先机。”
容成秋音抬起眼睛,对上的正是一双盈盈大眼,罗媭笑着与他对视,也拿起一枚墨玉棋子,嘴角稍稍斜向一边,示威道:“你且等着看罢,这盘我必然赢你。”
容成秋音不答话,看着她微微撅着嘴,难得认真的表情,便一个劲地轻笑起来,笑声好像门上挂着的风铃,让人身心欢畅,可是罗媭落下这一子之后,神色渐渐归于平静,轻声道:“我已吩咐下去了,不日便能得到结果。”
容成秋音用手撑着脸颊,下了一子之后,眼睛瞟向罗媭,不悦道:“难得你露出些孩子气,一谈此事,又扫兴了。”
“我可不像你那么贪玩,我手上一堆事情要做,既要顾着酒楼这边,帮你打探朝中消息,又要顾着门中子弟,与客人接洽,你倒好,落得一身轻松,还怪我无趣。”她冷冷扫了一眼他,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中,侧过身,敛了敛衣裙,斜倚在榻边,风情慵懒。
容成秋音看着这张素雅美丽的脸映在明幢幢的烛光中,环佩随着她身躯的移动叮咚作响,他只好从袖中取出玉骨折扇,摇动手中折扇,淡淡道:“好罢,我知错了,可你也不能半路弃局啊。”
罗媭偏首看着容成秋音,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不,我偏不,你有本事就自己下完此局吧。”刚刚还说非要赢了他,此时又突然调皮起来,容成秋音皱起眉,用扇子敲了敲桌案的边沿,伸手从罗媭的棋盒中捻出一枚黑棋,下在了罗媭刚刚想要落子的地方。
罗媭的嘴角扬起得意的笑,起身去看一旁煮着的清茶,小泥炉中泉水沸腾,她优雅地挽起袖子开始沏茶,密室里一时间幽静无声,除了水流入杯中“咕咕”而响,也只剩下容成秋音手中的棋子落盘之音。
此时,一声铜环轻叩,就止住了这一切。罗媭抬眼向暗门处看去,呢喃道:“何人这么晚了还到酒楼里来?”
容成秋音不语,她便将沏好的茶端到他身旁,叮嘱道:“在此等我。”说完便走出了密室,独留他一人,他满不在意地一笑,继续下棋。
原来密室是修建在酒楼的地底,暗门的阶梯直通店伙计小影的床铺,小影见罗媭从密室中出来了,赶忙伸手扶着她,焦急道:“掌柜的,阿然来了。”
罗媭神色一惊,镇定下来,冷冷道:“人现在何处?”
“在吴明的房中。”小影应了她,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形似手镯,雕刻复杂的铜环,推开衣柜,将那枚铜环扣在衣柜后面的墙上,一个看起来有拳头大小,似乎被撞烂了的墙洞中,他拧了两圈,床下的暗格竟然就锁住了!这样一来,无论何人也无法打开这密室,当然,因为这样仔细周详的设置,也没有人能发现这间密室。
小影处事谨慎,不忘把掀开的床褥盖好,罗媭看着他忙活,便问道:“此事,可引起他人注意?”
小影站起身,笑道:“掌柜放心,阿然是悄悄来寻吴明的,吴明便差遣我来找你,其他人都不知道此事。”
罗媭便不再多言,推开小影的房门,径直向吴明的房中走去。她穿过走廊,又上了楼梯,推开最靠南的那间屋子,屋子里昏暗极了,外室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微弱的光从内室照射出来。她的手轻轻掀开内室的门帘,便看到一副惨淡的光景。
一灯如豆,阿然无力地依靠在床边,惨白的脸被这幽暗的灯光照的阴森森的,闭着眼睛的样子竟好像已经死了,幸好胸口还有略微的起伏,可是这呼吸又能维持多久呢?
罗媭走上前,紧紧盯着阿然,关切地向一旁照顾着的吴明询问道:“可上了药?”话音未落,就见到阿然的胸口、腰腹上缠着交错的布条,血还在不住地往外渗,除此之外,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棉被之下盖着的双腿也不知被人砍了多少刀,甚至透过厚厚的棉被,还氤氲出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印。
吴明便是芙蓉娘初到此处所见到的那个眼中空无一物,看起来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的账房先生。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是看着罗媭,然而声音仍是波澜不起地回答她:“上了。”
“那怎么还是这般模样?”罗媭低声问着,生怕惊扰了床上休息的人。
吴明平静地看了一眼满头冷汗,浑身疼得撕裂仍是不肯呻吟出声的阿然,漠然道:“新伤添旧患,伤势极为严重。”他顿了一下,目光飘过罗媭,又道:“没救了。”他明知阿然还未昏死过去,尚存意识,却仍是直言不讳。
罗媭的脸色顿时也像阿然那般苍白,她摸着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拉住了阿然,阿然微微睁开双目,眼中一片浊黄,血丝遍布,罗媭就被他这说不上可怜,甚至已经淡然出世的目光看得心中一痛。
一股浊气冲上心肺,阿然忍不住咳了一下,道:“门主,我本想回到修罗门中去,不料他们紧追不舍,我怕连累门中兄弟,只好来此躲避一下。而且,我必须将东西交到你手中,我才可以安心地死。只是,恐怕要连累,连累你……”他的声音很轻,话也好像难以再说下去了,他喘着粗气,罗媭看着他这般模样,眼中隐隐现出泪光,伸手环抱住他,将他抱在怀中,像母亲一般温柔地安慰道:“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动你的。”
他扯出一丝笑意,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罗媭,他只想临死前再多看她两眼而已。
他从怀中拿出一包东西,绢布已让鲜血染得通红,罗媭颤抖着手接过来,阿然的脸上却现出欣慰的笑意,死灰色的脸也突然明亮起来,如昙花一现,道:“这是属下,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罗媭听了此言,泪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下来,她紧紧将阿然抱着,怀中的阿然却在说完那一句话后,已经断气。
吴明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提醒道:“掌柜的,只怕他们要追来了。”
罗媭眼中一片空濛,便向窗外看去,窗外寂夜无声,苍黑一片,令人不禁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