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
-
“臣何萧然叩见陛下。”何萧然跪伏在地，口中习惯性地说道，却不自觉向后看去，见那人依样跪着叩首，微微松了口气。
“都起来吧。”合上手中奏折，龙座上的人眯了眼望着阶下的人，笑得莫测高深，“萧然，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听说你今天带了个琴师回去？就是他么？”
“正是。”何萧然欠身答道，却没再说更多，他知道居高临下的那人虽看似温和，却城府颇深。年轻的时候，他们二人都不过是个想要考取功名的普通学生，然而前朝衰落的那几年，民不聊生，薛肃他一个读书人竟能够从江南一路领兵攻至都城，害死了当时朝堂上众多颇具名望的大臣，又逼退了那试图力挽狂澜的皇帝，自己安安稳稳坐上了皇位，其中步步机巧与狠毒手段，让一路追随的何萧然暗自心惊。因此事成之后，他不等薛肃发话便请命回乡，薛肃却笑着让他留下，说他需要一个不为名利而能够真心帮他成就事业的人，甚至为他在宫里留了处住所。何萧然推辞不得，更不愿在外与人多做交流，只得无奈留下。这几年极少过问朝政，只在薛肃召他前去商量要事的时候才会独自进入大殿说上几句。这次薛肃为了区区一个琴师，在他离开不久又唤他前来，实在让他觉得有些不解更不安，自知言多必失，于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多说一个字。
薛肃听他话少，突然笑得玩味起来，转而问何萧然身后的人：“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到这儿来的？”
“草民应霄。”那人低声回道，张了张口，却不知下半句该如何回答，
“应霄……名字倒挺雅致。剩下的嘛，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有些人哪，还真是爱好特殊……”等了片刻不见他再开口，薛肃也只是依旧笑着，“应霄，这位何大人平日极少与人接触，怎么就突然接了你去他那儿呢？恩？”
应霄闻言，藏在宽大的袖口里的手不由握紧，像是想起了什么，周身蓦地僵住。
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大对劲，何萧然暗叹，复又欠身道：“陛下，应霄是秦水人。臣不忍见同乡之人落难，想让他养好身子，送他回乡。”
“原来如此，那，同朕也是同乡了。”薛肃拖长了声音答道，语调一转，“琴师是吧？朕也好久未听到故乡的琴曲了，应霄，替朕弹一曲，如何？”
应霄不再答话，只点了点头。
“来人！”薛肃一开口，早有人从侧殿抬了琴桌进来，置于阶前，尔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应霄跨出一步，却发觉抬进来的只有一张桌和一张琴，抬眼望了望，看见的是身披龙袍的人带了几分戏谑的笑脸。一瞬间心中明白了什么，他再不犹豫，定了定神，便径自坐在了冰凉的石板上，抬手拨弦。
初时琴声有些颤抖，几句过后便渐入佳境，依旧是秦水人人都会的调子，从缠绵细雨到夏日蝉鸣，从秋叶萧瑟到朔风凛冽，秦水的景致自应霄手中流泻而出，烟火人声里竟透出了几分高远的意境。
曲至高潮，应霄转头望了望笼袖站在一边的何萧然，目光甫一对上，便觉出了彼此共同的心境。仿若是困在缸中的鱼，看似精致的日子，却远不如远方的一池碧水。深宫之中人情冷暖，片刻便能看个通透，这如履薄冰的日子，何时才是个终？冬夜寒凉，刺骨的冷气自身下的石板蔓延而上，抚琴的手渐觉沉重，然而心中的冷更甚，一时间如入雪原，放眼尽是刺骨的白，片刻动弹不得，不知该去何处找寻那一线温暖。
应霄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目光重又对上琴弦。
琴声渐低，应霄在余音里缓缓收了手，微微躬身。
薛肃一直在闭目听琴，这时睁开眼，倒像是真的被感动了一般连连拍掌赞道：“应霄果然好琴技！萧然，这次你可是选对人了。”
何萧然摇了摇头：“臣只为助人，不为听琴。”
“这么说，倒是朕只顾享乐了？”
“臣不敢。只是琴技这东西，臣不懂得欣赏……”何萧然面色平静，淡淡答道。
“好了好了，你这人哪实在没趣。朕不和你闲扯，听了这半天琴，也该用膳了——应霄，可要什么奖赏？领了赏，便和何大人回去吧，等养好了身子，朕还会叫你来弹琴。”薛肃将何萧然不卑不亢的态度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转移了话题。
大殿里只余下穿堂而过的风声，应霄许久未作答，只静静坐着。薛肃面上显出几分惊奇，唤道：“应霄？”
应霄依旧不语。薛肃面上疑惑更重，转而望向何萧然，却见他一向淡然的脸上竟是透出了几分焦虑，一直笼在袖子里的手此时紧紧捏着两侧衣衫，骨节挣得发白，再细看应霄，才发觉他面色灰白，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心中突然像是翻了五味瓶，薛肃神色一暗，起身拂了拂下摆：“萧然，你带他走吧。好好照顾他。”言毕，殿侧的小太监急急走来，扶着他走出了大殿。
何萧然忍着心中焦急，直看着薛肃消失在门外，方才冲过去扶住应霄：“应霄！还能起来么？我们回去”
应霄咬牙，试了几次却始终站不起来，最终强撑着的一口气也散了，颓然摔倒，连神智都模糊起来。何萧然见状干脆打横将他抱起，只觉得怀中之人浑身冰冷，不停地打着颤，心中蓦地抽痛。
将应霄裹在外衣里，何萧然大步走向住处，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他送离这是非之地。
回到住所时天已全黑，何萧然将应霄安置在自己屋子里，升了火，拉了床最厚的被子替他盖上，想了想，又回头将院门拴好，灭了院中灯火，又将屋里烛光压得暗了些，防着再有人来打扰。
待屋里暖起来，何萧然才轻手轻脚替应霄除去了外衣外裤，拿着烛台凑近了，用热水擦去应霄脚腕上的血迹，又细细给伤口上了药，用布裹好，取了件自己的衣裳替他穿上，拉过被子掖好，方松了口气。
呆立在窗前，何萧然看着院中足迹又渐渐被雪覆盖，心中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虽说伴君如伴虎，但这些年自己不受朝中任何一方势力牵制，亦从不过问正事，只在必要之时说出自己的想法供薛肃参考。而且，总有人希望能他能替他们说几句好话，宫中众人人对他都极是客气。这样的日子虽然乏味，却也算得上轻松。本来想着自己或许就这样一辈子了，应霄的到来，却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得压抑了好些年的情绪一层层翻涌上来，却又抓不住其中的任何一种，只是有些莫名的焦躁。
可为什么……这个本来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人给他会带来如此感受？
何萧然微闭了眼，想，或许是乡愁吧，那阕曲子，把尘封了数年的梦重新开启——离世，过闲云野鹤般餐风饮露的日子，纵然清苦，却不受羁绊，不用看着尔虞我诈，不用句句斟酌字眼……
可惜，回不到过去，只能先解决眼下的事了。
用力甩了甩头，何萧然长叹。
自厨房里提了个红泥小炉至房中，又搬了个矮凳子坐着，何萧然一面搅着小铫里的粥，一面看着昏睡着的应霄，思忖着今日薛肃那玩味的笑容。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却仍是不明白薛肃话里的话是什么，正有些头疼，却听应霄低低呻吟了一声，眉头皱起，这才惊觉应霄面色不大对劲。
何萧然起身试了试应霄额上的温度，已然暖起来的屋中依旧觉得烫手，于是急急将煮粥的火灭了，只留下红碳温着，打了凉水来浸湿手巾敷在应霄额上，又翻箱倒柜找了些药，也管不了合适不合适，狠狠心，废了好大的劲才给应霄灌下去。
一番折腾完，已是戌时。看着眉头渐渐舒展开的应霄，何萧然心中稍安，倦意也起了。又替应霄换了块凉的手巾，在炉中添了几块碳，何萧然和衣便睡在了一边的长椅上。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