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唐〗一笛》溪初阳关

2、第二章

　　月华如水，小树屋里一片沉寂。月光从树叶藤条的缝隙里渗漏进来，屋内显出深蓝的静谧的暗光。
　　一个人静静坐在床头，只能看清黑色的轮廓。空气中有着淡淡的令人舒心的草木芬芳。
　　唐远闻在苗寨已经住了三天，也奋战了三天，旧伤未愈，新伤不断。
　　他伸出手，月光浸润了指间的丝网，透出柔和的白光。修长的手指上除了练暗器留下的薄茧，还有许多虫豸咬出的细小伤口。
　　三天了，他没有找回一只碧蝶。
　　无端拍死了救命恩人的宠物，去找回剩下的碧蝶是合情合理的事，只是出了这门，外头不能随便搞死的蝎子风蜈□□蛇，对他来说有些铺天盖地。
　　采蜜的蝴蝶，小苗女养着好看的蝴蝶，有药性的蝴蝶，有毒的蝴蝶，野生有攻击性的蝴蝶。蝴蝶的种类用途千奇百怪，而唐远闻只会把它们分成两种，绿色的和不是绿色的。
　　一筹莫展，不说识别，他连怎么用网兜捕蝶都不会。二十二年的人生，唐远闻只学过杀人。
　　窗外树影憧憧。
　　“出来。”
　　黑暗中人影一闪，一个身着紧身黑衣的女子出现在窗前。只有发间和腰颈处点缀着亮蓝绸带，不经意看去很像漂浮的鬼火。
　　“师兄。”
　　“我找了你很久……”
　　年轻女子声音轻软，清秀的眉目有着淡淡的柔弱。
　　“我，我就是来告诉你，永远不要再回去了……你知道的，你放走了他们……”
　　唐远闻不知看向何处，幽光映出侧脸的轮廓：“师父怎么说？”
　　女子犹豫了一下，唐远闻却道：“罢了，你回去吧，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她腰间就挂着师傅新赐的鱼符，代表着唐家堡中的地位和自由。
　　女子神色黯然，点了点头，“对不起……”
　　唐远闻久久不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女子看着他的师兄，并没有发现身后黑暗中悄然浮现的假面。
　　屋中一灯如豆，烛火一颤的瞬间，一只铁爪钳住女子的喉咙。
　　刹那白刃三道裹挟着青蓝色气流，劈开空气向假面射去，直袭眉心、左手、右手。几乎是来人架下三把飞刀的同时，唐远闻闪身在他面前，劈手夺下千机匣。
　　女子这才回神，袖中飞出同样三道蓝光，距离太近那人躲闪不及，上臂留下血口，女子趁他招架之际，侧身肘击来人腹部，一个摔背把他按在地上。
　　“是你？”唐远闻翻看着手中的千机匣，“我已不是唐门之人，你还有何不满？”女子看清来人的脸，轻声低呼，师弟。
　　那人挣开了师姐的手，低低哼笑一声，“追命箭。”
　　他扬起脸，半面冰冷的面具下有一种古怪的笑意，“不愧是弩神，可惜，将永远是‘曾经的’。”
　　唐远闻淡淡道：“手下败将，可惜是永远的。”
　　假面哑声哈哈一笑，面具后的眼瞳闪过夜行动物般的冷光，他回头看向师姐：“你竟还敢来见他！假公济私，见罪人而不杀之。师姐你猜，师父知道了，会怎么样？”他说着竟仰头大笑起来，直到笑弯了腰，直到笑不出声，跪在了地上，捂着喉咙咳嗽。
　　师姐慢慢蹲下身，扶住他：“对不起。”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师姐，张着嘴却已发不出一丝声音，未被面具遮住的年轻的脸上满是惊惶。
　　她伸手捂住师弟手臂上，她留下的已经泛黑的伤口。
　　“对不起……”
　　语声语调和对唐远闻说的那句一模一样。
　　她的声音永远轻轻柔柔，像只是不小心打扰到别人的小兽那样请求原谅。
　　直到他们离去，再也没有人说话。
　　唐远闻忽然觉得那片刻的担忧多余得可笑，师妹能够顺利完成他下不了手的任务，自然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自己。
　　所以在唐门呆不下去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而已。
　　朦胧的月影之下，唐远闻一个人站了很久。
　　晚风徐徐，云雾散了又聚。唐远闻转身打算回屋，一回头差点亲上一个人的脸！
　　在唐门当了那么多年“影子”，唐远闻性情的最大特点就是波澜不惊，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让他震惊。而此刻身后忽然冒出的人，却生生把他震退一步。
　　“哇哦——”
　　阿礼半张着嘴，一脸痴傻地望着方才两人离去的方向。唐远闻之前心绪不稳，完全没留意他何时出现，不知被听去了什么。
　　“那妹子身手真不赖！腰真细！”
　　唐远闻差点没忍住，照着他脸给他一拳。
　　阿礼还不自知地凑过来道：“走得这么决绝，莫不是你玩弄了人家感情……”他又审视了一下唐远闻，“不对，看你一脸悲痛欲绝莫非……”
　　“闭嘴。”唐远闻一手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清晨，唐远闻扛着捕蝶网兜走出家门。
　　大呱带着它的子孙们一蹦一跳地从他面前路过，向他鼓了鼓腮，又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不远处两个小苗女笑眯眯地喂着大蛇，看见他也点一点头。
　　五毒的阳光如此明媚，每天都一样。
　　当晨光如雪融化在肩上的时候，唐远闻看着天空微微笑了一下。

　　小山岭上，笛声断断续续，似乎有初学者在练吹笛。
　　“难听死啦，别吹啦。”吹笛人身旁，一个苗族男子叼了根草，仰卧在小坡上，“还招碧蝶呢，大呱都被你吓跑了。”
　　笛声顿了顿，又呜呜地吹了下去。
　　“别吹啦。”阿礼不满地撑起身，“我可是牺牲了陪妹子们的时间来找你的，你倒是说句人话呀。”
　　唐远闻又停下道：“你跟着我究竟想做什么。”
　　“你看，我良心好，不好意思直接说怕你想不开，只能默默跟着随时开导你。”阿礼一本正经，“别吹了，心情差的时候不说话会梗死的。”
　　唐远闻淡淡道：“你不要你的蝴蝶了？”
　　早上，唐远闻正准备投入又一天的捕蝶行动中时，被阿礼逮了个正着。唐远闻本是见了他就走，却奈何不过大呱的爱的注视。好在阿礼还算识相，一字没提昨晚的事，只绕着他打量了一圈，然后阿礼就发现了唐远闻的网兜。
　　“你用这个抓碧蝶！？”阿礼捏着网兜，像看见了怪物一样。
　　碧蝶是有灵性的生命。唐远闻想起了阿礼当时所说的话：她们是神给予的恩赐，只有最优美的歌声和乐曲才能打动她们，让她们自愿奉你为主人。
　　唐远闻默。
　　他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他没有理睬阿礼诸如“让大呱亲一下我就教你啊”之类的条件，无视阿礼的尾随，直接去找了蓝凤凰。
　　蓝凤凰表示，听那瓜娃子扯淡。阿礼那经过驯化的碧蝶，根本和小猫小狗听到主人叫唤会回家是一个道理。然后扔给他一支笛子，教他吹了一遍就任其自生自灭了。
　　阿礼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大哈欠，眯着眼对唐远闻露齿一笑：“只要我想要，自然都会有。”
　　唐远闻不理会他，阿礼百无聊赖地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滚到几丈外翻身趴在地上，冲唐远闻吹个口哨。
　　见他依旧无知无觉，阿礼咂咂嘴，开始哼小调，哼着哼着开口唱起来：
　　阿妹山中来放牛，唱首山歌逗一逗。
　　牛不抬头为吃草，妹不抬头是害羞。
　　唐远闻抬头，终于看了他一眼。阿礼嘿嘿一笑，忽然跑去抢过他的笛子，靠在唇边吹起来，悠远清亮的笛声顷刻游走在山岭间。
　　而山岭间的天色不觉已近黄昏。
　　不知从多远的地方飞来了一只碧蝶，两只，三只……越来越多，渐渐绕成了浅绿色的波纹。碧蝶一只只从霞光中穿过，通体变为淡金色，蝶翅扑闪间洒落星辰。
　　阿礼看了唐远闻几眼，还是没忍住，停下笛声：“别打噢，大呱会亲你噢。”
　　笛声停了，碧蝶也停止了跳舞。有几只停在阿礼的肩上头上，都聪明地与唐远闻保持距离。
　　“你还真的要什么有什么。”半晌，唐远闻轻叹道。
　　“好看吧，这可都是我的宝贝。”阿礼一脸小得意，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倒也不是真的什么都能如愿。嘿，你是唐门子弟，大约从小就走南闯北的吧。”
　　唐远闻点了点头，不懂阿礼的思绪怎么又扯到了这个。
　　阿礼想了想道：“那你听说过江湖中的藏剑山庄么？评价一下？”
　　“藏剑……四个字，人傻钱多。”
　　阿礼愣了一下，“这样，我一直以为藏剑特色是负心汉呢。”
　　唐远闻略一皱眉：“你哪儿听来的。”
　　“不是？”阿礼大叹一口气，“那就不是吧。真好，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踏出过五毒一步。我爹不让。”
　　“可是由于贵教主之事？”
　　“一部分吧。主要是我娘死在中原。”阿礼拍拍唐远闻的肩膀，“哥们，你对所谓的江湖那么熟悉，改日也带我去见识一番如何？”
　　唐远闻刚想说阿礼不是不能出五毒，就见他暧昧一笑，曰：“自然是私奔。”
　　“自然是不行。”唐远闻几乎可以预见他入江湖可以折腾起的风浪，先不说他不可能跟着阿礼胡闹，刚决意隐居山林的唐远闻又怎会自找麻烦。
　　“远闻哥哥是好人……”阿礼一副死皮赖脸相，八爪鱼一样缠住唐远闻。
　　“你干什么……”唐远闻皱眉把他拨开，阿礼却忽然顿住站直，把唐远闻扭向一处山岭。
　　“你听，仔细听。”
　　西边的天空依然渐渐黯淡成紫色，云层宛若一道道白光，空中有孔雀拖着长尾旖旎迂回而过，穿过霞光万丈犹如浴火凤凰。
　　瑰丽的苍穹下，青郁的山岭，苗家姑娘悠扬的歌声隐隐传来，刚能勉强听清。
　　妹家手帕绣星星，星星藏在半云层。
　　星星藏在妹身上，莫把真心当假心。
　　……
　　“该死，今夜我们寨和邻寨有歌会，我都忘了！”阿礼一跃而起，“快走吧。”
　　唐远闻一怔，“什么、我不去……”
　　“去！”阿礼不分由说地拖住他，“是兄弟么？给面子么？”
　　“不、我……”
　　“歌会通常都会有很多妹子噢，”阿礼笑眯眯地拉上他就走，“你看我要拜托你带我闯江湖，我得讨好你啊，给你介绍几个妹子怎么样？”
　　“阿幼朵你就别想了，你觉得蓝凤凰如何？”
　　两人一个走一个拖，影子被霞光慢慢拉长。
　　“不必了多谢……”
　　“你跟我客气什么，告诉你，世上可爱的妹子有很多很多很多……”
　　“啊呀！篝火都起了！快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