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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 ...

  •   我能听见自己脑中轰鸣的声音,像是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遇到另外一辆在相邻的铁轨上对开而来,让我全身震颤。思维的速度已愈加跟不上,我想不明白,十四爷刚才的话中到底是有什么不对劲?
      似乎隔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曾经若曦参选秀女,被从首轮名单中剔除出来,是因为惠妃德妃都想要她,才被安排到康熙皇帝身边的。而刚才十四爷的意思是,即使我得脱不入皇帝后宫,也是要被分给阿哥亲王的。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清代有秀女选拔制度,可它在实际中又究竟如何实施?
      我想破脑袋,才发现我在这种古代宫廷制度上的历史知识简直是一片空白。按理说马尔泰若曦身为将军之女,身份贵重,确实不太可能成为一名宫女。但我以前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更别说去了解当时的规制了。如此一来,若曦的命运岂不更是要走上一条迥异之途?
      这段时间以来,我渐渐意识到并且慢慢坚信,我的再次穿越和存在是缘于上一世的彼此欠下的“债”,就是为了清还上一世的恩怨纠葛。所以我才会从见到八爷的第一眼开始便对他怀有这样莫名而奇异的感情,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无法抗拒。“债”这个字太沉重,太沉重了。当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和身边人的种种过往时,曾试图努力避免旧事重现,去改变那些注定通往悲伤的方向;而当我发现一切逐渐偏离从前轨道、超出我能掌控之时,又心生对未知未来的庞大恐慌;当这样小心而用力的生存方式使我变得不快乐、不自由,当我不甘就这样丢失自己的时候,我又决心不管不顾抛弃一切所知,做一个属于自己的若曦,尽力让他们每个人在苦痛到来之前,没有遗憾地享受有限的幸福。而现在,现在这样完全颠覆的事实难道要告诉我,原来一直的一直以来,我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小丑,在这个我以为我很明白洞若观火的世界里的所想所为,全都只是自己构建的一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巧慧!”
      “是!二小姐,怎么了?”
      我望着匆匆进屋来的巧慧,她一脸关切。我实在太想找个人来问问清楚,事情怎么会是现在这样,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我。我的眼前太迷茫,看不清该去哪里找寻出路。问巧慧?不行,我不能问她。纵然我信任她,从心底里怜她护她,把她当做自己的至亲之人,但我此时却只想找个人去依赖,不愿独撑。
      “姐姐……她醒了么?”
      “没见着夫人,想是应该还在睡着。”
      “八爷呢?”我脱口而出,连自己心里都吓一跳。不想主动招惹的人,却在最需要的时间窜入我的脑海。
      “两位爷刚走,想必贝勒爷还在书房。”
      “能不能……帮我去请他来?我有事想问他。”

      也许时间并没过多久,但是这段等待对我来说却如此漫长。在古代,少了时钟的滴答之声,异常的静默却会使等待之人更易焦躁。直到巧慧和八爷终于推门进来,我甚至都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面朝里间的门口,背后靠着倚墙摞放的被褥枕头,双手抱膝,整个身子在厚厚的被子里蜷着。八爷进来,我只是这样直直盯着他,一动没动。
      “怎么了?若曦,又病得重了么?”他见我这样,眉头紧皱,几步走上前来,伸手要探我的额头。“怎么也不好好躺着休息?”
      “姐夫……”我仰头望着他,轻声唤了一句。
      我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吧。什么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习惯叫他八爷,习惯听下人叫他贝勒爷,习惯九十十四阿哥叫他八哥。他作为一位皇子,一位贝勒,一位受弟弟们爱戴敬重的哥哥,这些身份我都熟悉,却独独没有把他当做我的姐夫。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他和姐姐的关系,知道姐姐对他的态度,也许……是不是也许还有一些我自己既没有意识到、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下来,漏了一瞬的时间。他放下手臂,坐到我的塌边,盯着我的眼睛,问:“怎么这幅神情?是不是老十和十四跟你说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我非得要去参加秀女大选么?”
      八爷一听这话,先是抿嘴一笑,接着若有若无地叹了一丝气:“是。非得要去。”
      是啊,这个答案我已在心里自己确认过千遍万遍,可是当听到八爷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被忍不住弥漫上来的失望紧紧包裹。我年龄已满,又是如此出身,怎么可能逃过这一从顺治传下来的制度?参选秀女的八旗女孩从出生之日开始便要为了这一时而经年准备,而若曦由于生长在西北,额娘早逝,与姨娘关系疏远,而她自己又顽劣成性,才较少受到管束,不致天性尽失。在我所来自的时代,自由早已成为一种生命自生的内在要素,对这种制度更是无从想象。我因为渐渐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正是命运轮回天意必然,因此对这个事实的接受过程才来得没有那么痛苦。然而这件关乎一生之事根本无从逃避,现在前路却又忽然方向扭转,不能不让我心生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忧虑。
      八爷见我只是愣着不语,他上一秒的苍茫无奈只是一瞬闪过,脸上重又换上温和笑容:“怎么,害怕了?”
      “那我如果没有被皇上选中,是不是还可以回来?”
      “知道你于这些制度规矩不通,却没想到你如此天真,连这也不知。你若是有幸逃得未被留牌,便会被赐给皇室宗亲,何谈……”
      “不会被留在宫里当宫女么?”我想到若曦以前的命运,脱口问道。
      八爷忍不住一笑:“这话越发傻气了,竟连自个儿的身份也不知了?你若真的进了宫,也只有当主子的命,宫女自是由内务府包衣三旗家的来充了。”
      原来,这一切竟真的都错了。如果历史果真如此,那上一世的若曦是否真实的存在过?如果那些都是幻象,我一直以来的相似经历又该如何解释?如果不曾有若曦的那些故事,我又为何会到这里来?如果不是因为上一世沉重的“债”,为什么我对每个人存在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微妙直觉感情?事实发展至此,恐怕对这些问题我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了。什么是我已知的,什么又是我未知的,仿佛一个个平行空间交错综杂,劈不断理还乱。

      我茫然望着半空。半晌,我目光移回到八爷脸上,回望着我的那双清澈眼眸似乎从未变过。我心头一酸,猛地紧紧抓住他的袖口:“我不要参加选秀,我不要进宫。求求你,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我声音渐低,但仍在嗫嚅。也不知怎么,泪流如洪,不可止息,颗颗滚烫。奔涌而至的绝望将我深深淹没。我只觉得这种绝望太深沉、太深沉。以前考试成绩下降的自责,与恋人分手的心碎,工作不顺的苦闷,通通算不得数。宫深似海,一旦进入,那便只有苍白如纸的后半生,苟延残喘,似入泥秋叶,只有慢慢腐化,再无新生颜色。即便没有入宫呢?虽胜过永无天日的后宫,却又不知要去面对哪一个我从所未见亦不相知的男人,在一群正庶福晋侍妾的争爱邀宠、计较怨妒中郁郁终老。以前一切难过只是失败后的失望,尚有希望可盼;而如今两条选项皆是死路,绝望就是尽头。以前也曾想过前路艰难,但至少有路可走;而如今才发觉险途亦是奢侈,一切不过空谈。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便失去了未来的一切可能。曾经,我总是对未知的明天感到恐慌,而当结局能被一眼望穿,我才知道生命的一切意义便也就此消失了。可怜这个简单的哲理,我却到现在才明白。
      八爷被我拉住袖子的手一翻而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宽大而有力,让我渐渐止了颤抖。
      “若曦,别怕。选秀是逃不掉的,但是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入宫的,一定不会让你入宫的。”
      他的话语沉静有力,让我心中踏实安定。他另一只手环上我的肩,将我轻揽入怀。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便是一股淡淡的樟脑香气,使人静气安神。世事艰难,至少我也曾得一人,在我最需要依靠的时候执我的手,用一双肩、一句话,为我撑起一座最牢固的壁垒。纵然不能躲过一世,我也甘愿享受片刻安宁,让我在这一方风雨天地中,能够避一避、歇歇脚,然后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等到气息渐平,眼泪渐干,我轻轻抽身坐直,有些不好意思。八爷松了我,低头看看我的脸,见我已不再哭,心安地笑起来。我顿感刚才似乎太放肆了,不禁脸一红,想解释:
      “我只是……”
      八爷双手扶住我的两肩,微微摇了摇头:“若曦,以后就要这样。想说什么,便对我说;想要什么,便向我要。以前你对我的克制戒惧,我都能感觉到。虽然不知是什么缘故让你这样疏远,但我不急,也不逼你,只想等你自己心里的冰雪慢慢融化。只有今日,只有到了今日,我才觉得你是若曦,是那个真正原本的若曦。答应我,已经向我走过来了,就别再站那么远,好么?我也答应你,方才的话,我不会食言。”
      八爷的眼睛里,少了一丝温和,多了一些热切。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着,召唤我。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就感到冥冥之中一股力量,把我推向他;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一定要爱上他,你一定会爱上他”。我虽然痛恨被人操控,努力去抵抗这股力量这个声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他。那么此时此刻,是不是就是我一直以来所盼望的?
      “嗯?”他见我不说话,便又轻声一问。
      “嗯。”仿佛鼓起了很大勇气似的,我轻声答,却又不敢迎上他的目光。
      八爷笑了,有着轻轻的笑声。我偷瞅了一眼,他咧嘴而笑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平日里,他总是很温和,永远微微笑着,笑容很轻。但这不是我所熟悉的八爷的笑容。我所熟悉的笑容,是很深很深的,在眼底有湖水,湖面上有清波。现在,这湖水因风而皱,水波微漾;笑声凭风而来,送来一阵暖意。
      “你刚答应了,我记着。你也要记着。”他双手再一次放到我手上,握了一握。“不过,还有一件事须要你知道。过几日便是重阳,这等寻常节日在往年不过小设家宴,为宗亲之聚。不过我今日进宫,皇阿玛跟我提到昨儿九弟寿宴。他已略闻一二,且知是你操办,我看言下似乎颇为赞许。加上这两日山东和直隶的疫情得控,皇阿玛心情稍缓,因此今儿各位阿哥亲王都得了消息,着大家此次家宴携府内亲眷同往,而你更是必去不可的了。”
      他见我神色紧张,安然一笑,接着道:“若曦,你也不必过于紧张。皇阿玛正为各地灾情烦忧,于此恐怕只是一时兴致,倒也不必太过虑了。只是记得要寻常梳洗打扮,谨言慎行,万不要再引起他注意就好。”
      八爷一番宽慰虽然未必真能让我放下心来,但听来仍使我心里少了几分重担。我虽自认已收敛克制,避免惹出事非徒生波澜,但是一个现代人在这里似乎永远都不够谨慎。我用力点点头。
      “好。若兰一直记挂你,怕是快醒了。我也该走了,不过你记住,”他的脸离近了一点,语气坚定诚挚:“若曦,永远都不要怕。还有我。”

      脆弱时可以不必伪装坚强,实在是一件太幸福的事。“不要怕,还有我。”我想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句子。不禁想起那首歌: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承受这世界的残忍,我不愿眼泪陪你到永恒。”
      纵然日后不知会在谁家庭院黯然孤独,我想我也会永远记得,曾有这样一个时刻,曾有这样一个人,他说他对我不弃不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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