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微笑》强迫观念

1、A

　　四月，繁华盛世。雨丝细细地飘着，远远地看去，飞絮一样沾在行人衣上。枝头的梅子青青，沾着雨露的样子，是一种嫩嫩可爱的绿。桥下的水道，漂浮在水中的盛开的香樟，清透的模样极美丽。

　　苏坊撑着大大的黄油纸伞，从船上走下，踏在泥泞的小道上，略显苍白的脸露出浅浅的笑容。湿润的空气中有花香，风一吹，便散开了去。

　　听到不远的茶楼里，传来孩子稚嫩的声音，有敲击瓷器的声音，当当的清脆可爱。她抬起头，眼习惯地微微眯起，扶着石桥的栏杆一步步走下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间燕，岁岁常相见。”孩童清亮的喊声，直要传入九天般的高亢。

　　她站在茶楼下，扬起头看着二楼，若隐若现的衣角，哒哒的孩子奔跑发出的响声。有雨丝飘落在睫毛上，她低下头揉揉眼。

　　“哈哈。”伞下探入不识愁滋味的欢颜，仰着头瞪大眼看她。十岁许的小男生，眼睛乌黑发亮。

　　她皱皱鼻子，偏着头夹住伞，空出两只手来捏住双颊做了个鬼脸，然后呵呵地笑起来。脸颊因为被手捏过，浮上一抹淡粉色的红。

　　“苏姐姐！”那孩子伸手环抱住她的腰，快乐地大叫起来。

　　“乖。”她低下头去，轻轻亲他的面颊。“小暑过得好不好？”

　　“很好啊，姐姐有四年都没有回来了呢，小暑好想姐姐。”他握住苏坊的手，左右轻轻地晃动着。

　　苏坊温柔地笑着，摸摸他的头：“刚刚的词，是小暑念的？”

　　“是啊。好听吗？”

　　“恩。很好听。”她笑咪咪地弹弹他的鼻子，直起身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间燕，岁岁常相见。苏坊呢喃着，目光渐渐变得悠远缠绵起来

　　青山绿水之间，她撑着伞默默地站着，仿佛可以看到，桥上走来那个翩翩的少年，朝着她微微地笑着，是那样扣人心弦的动人笑靥。

　　我回来了。她偏着头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我回来了。

　　…………………………………………

　　“阿坊，把行李搬到阁楼上去，手脚快一些。”粗噶的嗓音响起，一个男人提起个大箱子，在巷子里健步如飞。

　　“好！”苏坊接过大大的包裹，抱在怀中转头就往新家的方向跑。父亲的工作是不定性的，在各个城市里辗转颠波。母亲死得早，她只有拧着大大小小的行李，随父亲来去着。

　　她踩着梯子爬上阁楼，有些霉味，阴暗的地方，只有光线从不大的天窗里透进来，照亮地面。苏坊将行李放下，打开天窗探出头去。远远看去，小镇的大半的风景尽收眼底。

　　是个青砖乌瓦的好地方。她的头枕在臂上，呵呵地笑。她喜欢这里的空气，清甜的没有污染。而镇上绿水环绕。

　　“阿坊！”父亲在楼下叫她，她吐吐舌，转身快步退下楼去。

　　三月的某一日，那个叫苏坊的十六岁女孩，在小镇淳朴的风景画中，刚刚第一次出现。

　　小镇的春天，绵绵的雨一直下着，一下便是三四天这么过来。闲着无聊的时候，她会蹲在天井边上，仰着头看顺着檐角拉出的朦朦雨雾。雨珠掉下来，冲刷着光滑的青石板，雨势渐小的时候，滴滴答答的声音象音乐一样，清脆悦耳。

　　她哼不成调的小曲，雨水溅到脸上的时候“呀”的叫出声来，然后哈哈地大笑着。自得其乐。

　　“妹妹你在看什么？”头顶上传来声音，她抬头看，一个男生趴在墙头上，看着她笑。是江南典型的灵秀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感觉倾国倾城的俊。

　　她呆了一呆。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俊秀的人儿，眉眼弯弯，真正的明眸皓齿。“看雨……”

　　“好看么？”他趴在墙头，颊边有杏花招展的枝叶，鲜红色的花苞映着他的脸。

　　“恩……你怎么上去的？”

　　“爬上来的啊。”他顽皮地眨眨眼，转眼间消失在墙的那一边。

　　“呀。”苏坊低叫了一声，冲过去打开门，便看到那男生倚在墙边朝她挥手，满脸明媚的笑意。她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微仰着头看他。高了她有一个头呢，十八九岁的模样。

　　“我叫桑陌。”他笑着，“陌上桑读过么？就是那两个字，桑陌。”

　　“苏坊。”她轻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绣坊染坊的那个坊？”他笑起来，孩子一样的稚气。“真是好，十分婉约的样子呢。”

　　她第一眼就喜欢他，总是笑不够的样子，温暖和煦至极。

　　“桑陌！”

　　两个人侧头看去，不远处走来一个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男生，慢慢地走近。那是一个冷漠的人，右颊上贴着一块长方形的OK绷，桀骜不驯的模样。

　　“江彦，东西买好了啊？”桑陌靠过去，接过那人手中的大袋子。

　　“恩。”江彦哼了一声，“走吧。”

　　“再见啰。”桑陌看向苏坊，做了个敬礼的姿势，大笑着挥手离开。“下次，我们一起看雨。”远远的仍有他的声音传来，清亮的与雨声缠绵在一起。

　　苏坊看着他的背影，遥遥地转入巷尾一户人家，再也望不到。雨后偶然出现的少年，以为是一个意外，可是他像一株不断蔓延生长的青藤，此后牢牢缠住她的心，再不能抛开。

　　夏天来的时候，桑陌第二次出现。她偷偷盼过的日子，隔了三个月，目光流落在他身上，似乎长高了一些，笑容不改，一样的动人。

　　他抱着西瓜来敲她的门，身旁站着江彦。

　　“妹妹请你吃西瓜。”他满脸笑容，将那个西瓜放在她怀中。

　　苏坊抱着西瓜微微发愣，只能看着他有些迟缓地说出谢谢。她以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以往停留过的地方，总是没有遇见友善的孩子，人们冷冷地看她，仿佛她是一个突然闯进画面的不速之客，无法给予太多的善意。

　　而这个地方不同，桑陌的存在，让她觉得温暖。

　　他伸手过来拍拍她的头，他说：“你这样傻傻的样子，我真怀疑自己给你的是金银珠宝。”

　　苏坊抬头看他，总是那样神采飞扬的脸，双手会环着放在脑后，一派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她于是笑起来，踮着脚伸手去拍他的头，象幼年时抱在怀里，然后轻轻拍着的那个玩偶一样。

　　“喂喂江彦，这孩子多嚣张啊，小小年纪就要爬我头上去了。”他偏过头去拉江彦的手，讲得眉飞色舞，让苏坊忍不住大笑起来。

　　三个人从此经常在一起。苏坊在搬到小镇的半年后，有了两个朋友。江彦很少话，在他们两个身边总是沉默居多，偶尔要桑陌逗他，他才笑一笑，清浅的笑容一闪便过。

　　有时候爬到阁楼上，苏坊在上面轻轻地跳。木板咚咚地发出响声，天窗开着，风吹进来，吹乱三人的头发。桑陌会拉着她坐在天窗下，从窗口看外面湛蓝的天。有白云漂浮在天上，软软的好似童年的棉花糖。

　　她深呼吸，而他的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拨她的头发。

　　“这片天很美对不对？”他说，“我想有一天，飞得很高很远。”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温柔，眼神变得深邃。

　　苏坊看着他的侧脸，剪影十分清晰漂亮。

　　下雨天跟他出去，苏坊撑着大大的油纸伞走在后面，他在前面走着，不撑伞。有时候偏过头来给她一个笑容，伸手握住她的手一路向前走去。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她看着他的侧脸，会想这话就是因他而生的吧，那么贴切的样子。风吹开来，桥下有船经过，荡出大大小小的水纹。

　　他以前叫她妹妹，后来叫她丫头，宠溺的称呼，叫得她心里都甜起来。江彦偶尔唤她的名字，总是冷淡地说：“苏苏。”他是闽南人，用家乡话叫她，苏苏两字有奇怪的韵味。

　　桑陌学了来，总是带笑地叫着。苏苏，苏苏。有些骚骚的音，细听他叫，觉得婉约极了，说不尽道不清的缠绵无限。

　　再后来，桑陌叫她宝宝。时常大老远就听到他的声音，宝宝快出来，我带你去哪里哪里的。苏坊想，好象叫孩子一样的，撒娇的叫着宝宝。可是听了，就是喜欢。

　　桑陌是一个新鲜的个体，有层出不穷的想法。也曾学过做桂花糕，几天几天的不见人影，过了好几日才又出现，拿着一小盘的糕点靠过来，小心翼翼。

　　“宝宝，吃吃看嘛。江彦死都不肯吃，枉费我一番好意。”他那样委屈的样子，让人觉得好笑。

　　“不吃。”苏坊偏过头，不去看他。

　　“喂喂，我做得很辛苦喔。”他在身后说，言语中都是不满。“你不要，我就拿去给门口的小狗吃了。”

　　“恩……勉强试试好了。”她这时会转过身来，看到他一脸得逞的笑意。然后吃上一小块，甜腻得直皱眉，辛苦地咽下，喝上一大杯的水。“好甜。”

　　“那是因为我做的时候，都在想你呀。”他眨着眼笑。他有细密的睫毛，眨眼的时候极漂亮的扇呀扇的。

　　日子流水一样的滑过，发出哗啦啦的可爱声音。想起来满满都是笑颜，没有一点点悲伤和寂寞的感觉再出现在苏坊心头。

　　“宝宝，我喜欢你。好不好？”

　　她转头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为什么呢？”

　　“喜欢看你笑，喜欢抱着你跟你一起笑。”他说着，极认真。

　　苏坊那时候想，他这个人怎么可以活到二十岁的当口，仍然这样清透可爱着，连喜欢别人，都要问问好不好。如果她说不好呢，是否他就真的不喜欢了。

　　她于是问他，而他眨眼看着她，然后慢慢地说：“不好也要好啊，我就是喜欢你，就是爱你嘛。”这样子任性的话语，好象这辈子唯剩下他，可以不遗余力地爱着她一样。

　　“好吧。”她垫起脚拍拍他的头，“可是，我是个嚣张的人，要爬到你头上哩。”

　　他苦着脸看着她：“那么，惟有悉听尊便了。”

　　“哈哈哈。”清亮的笑声在夜空中盘旋着飞起。桑陌将她抱起来，她仰起头看天，明灿灿的星在夜幕下一闪一闪地。

　　“我要一直爱你。”苏坊站定后，抬头亲他的唇。少年柔软的唇瓣，在路灯下，好象盛放的蔷微。

　　“恩。”他勾住她的小指，与她五指交握。“我们约定。”

　　桑陌家里有紫藤架，他有时候摘落一些放在门边。苏坊将那些花全部收起，放在铁盒里。夜里打开盖子的时候，房里慢慢地就弥漫着那些香味，像桑陌以前给她的糖。香香甜甜。

　　那么香。她把脸贴在盒盖上，冰凉沁入肌肤。想到桑陌的容颜，又笑起来。他应该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英俊的少年。

　　夜里他会唱起歌来，声音悠悠扬扬。苏坊走到窗台上看，隔着几间屋的房子，灯光有些晕黄，桑陌站在窗边，灯照亮他的侧脸。而他看着她微微地笑。

　　桑陌唱了一会后便停下来。两个人默默地对望着，他倚在窗边，唇静静地弯起，眼神像春夜的水。

　　将你一生都交给我来安排
　　让我再次牵牵牵你的手和你心心心相守

　　苏坊握着自己的手指朝他笑，这是多么多么，让人心动的誓言。

　　冬天里很冷，桑陌会将她的手放在毛衣里。他有件大大的墨绿色毛衣，极温暖。苏坊的手一到冬天便冰凉，他帮她暖手，一直握着，握到手心出汗。

　　“将来我娶你，好不好？”他说，“我要照顾你，直到我无能为力的那一天。”

　　“好。”她转身就抱住他。直到我们都老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在我身边静静地笑，让我想你年少的样子，那么英俊动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踮起脚抬头亲吻他的唇。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岁岁年年。

　　夏天到来的时候，桑陌离开小镇去城里读大学。他说：“宝宝，等毕业了，我们就结婚。”他说起誓言来那么好听，满眼都是坚定。

　　“好。”她说，然后爬到屋顶上去，看着他走过那条小路，慢慢地朝远方走去。

　　有时候苏坊在垅上看见，有穿蓝色格子衬衣的男子走过，会想到桑陌。他穿起来该多么好看，她想着想着，会笑出来。

　　江彦偶尔来找她，出去走一走，告诉她一些桑陌的近况。他说：“苏苏，桑陌过几天就会回来了。”跟初见那时的面无表情。苏坊想，他是不喜欢她的吧，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彼此在一起，也常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

　　不过，桑陌要回来了。她跑回家，拿出那个铁盒子打开来看。干枯的花，香味一下子就窜出来。好香好香，她挥着手，扇动着香气融入空气中，然后大声笑着倒在床上，眯着眼睛深呼吸。

　　梅雨时节，苏坊撑着伞赤脚走在路上。路过绿荆条下长满青苔、清澈见底的水渠时，就会忍不住将脚荡进去徒劳的洗着，任透心凉的润滑的水，漫过小腿和脚背。

　　她用力地从水中抬起脚，踢出飞越的水花。

　　“宝宝，快过来。”传来带笑的声音。

　　她转过头去看，不远的屋檐下站着英俊男子，朝她打响指。他的背包还没放下，穿着一件淡绿色格子的衬衫，笑得一脸明朗动人。

　　“宝宝。”他拍着手笑，“那么大的人还爱玩水呀。”

　　苏坊撇撇唇，跑过去，满是泥泞的脚用力地踩上他的鞋子。她看了他一会，用力地抱住他：“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他笑着把她举高，亲亲她的脸。

　　两个人拉着手回家。桑陌在家门口的时候，给了她一枚银戒。很简洁的样子，戴在无名指上有些松，苏坊抬起手看，轻轻地转动它。

　　“有些大吗？”他第一次微红了脸，摸摸鼻子有些讷讷的样子。苏坊抱着他笑起来。不要紧不要紧，下次你就知道了。

　　他说：“以后，我给你一枚铂金的，再以后，我要给你钻石的。”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来，“我要栓着你，好不好？宝宝。”

　　苏坊低着头默默地笑。“好。”她说。情愿就这样子把一生都交出去，只要是他就好。

　　他看着苏坊转身回到楼上，然后那盏灯亮起，才放心地离开。静静的巷子，借着路边人家透出来的灯光，雨滴落下来叭哒地一声响。

　　“桑陌。”

　　他抬头，阴影里站着他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江彦。他倚在栏杆下，脸上有阴影，表情并不十分明显。桑陌走过去靠近他。

　　“江彦，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江彦抬起头来，扔掉指中的烟，将他推到墙边，紧紧地抱着他。抱得很用力，象要把他揉进骨血中一样。静寞的夜里，被刻意压低的抽泣声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桑陌任他抱着，沉默地站着。

　　不行的……不行的……他听到江彦迷乱的叹息声，不断地呢喃着同一句话。

　　桑陌拍拍他的背，很轻地说：“你知道我爱的是谁。”

　　他不回答。那么仅此一次，大家以后一样相安无事便好了。他知道彼此都是男儿身，再出现一万个可能性，桑陌都不会是属于他的那一个。所以，他只想要一个拥抱。

　　风萧萧的吹着，很象哭泣的声音。

　　这个夜里，有三个人被成全了。

　　“江彦。”他很轻地回抱了他一下。“我们永远是兄弟。”然后抬起头，盈盈的笑意一如以往。

　　江彦放开他，偏过身子靠在墙上，抬着头望向天空。“桑陌。”

　　“恩？”

　　“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爬到屋顶上看天呢。”那也是他生命中最完美的一段记忆，那个孩子就坐在他身边，偶尔回过头来，笑得十分漂亮。

　　“是啊。我发誓，要飞得很高很远。”他张开手，笑着压低声音说。“今年学校有摄影班要去西藏，我会跟去，看看西藏的天空，是不是想象中那样的蓝。”

　　江彦沉默着看他的侧脸，他喜欢这个人喜欢了十年之久，而他现在远走高飞，却留下他在身后，只能抬头仰望。

　　“苏苏知道？”

　　“还不知道。我要拍下西藏的景色，然后给她惊喜。”桑陌笑得眉眼弯弯，满心都是那个女子的身影。

　　回校的那一天，苏坊跟到了车站。她看着他坐在车窗口，从窗边探出身子来，狡猾地吻她的唇。那样危险的姿势，他却不以为意。

　　桑陌笑着拍拍她的头：“宝宝，等我回来。”

　　“好。”她点头。目送着火车离站，驶向一个固定的方向。

　　桑陌去了西藏，他拍了整整三卷的照片，放在背包中。同行的同学问他，他只是笑。“这要给我的宝宝看。”他说。他们却不会知道，他的宝宝是一个清丽的女子，喜欢皱眉，喜欢吃水果糖，喜欢看天，喜欢穿着柠黄色的T恤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回来前的一日，冈底斯山发生雪崩。而那时，桑陌与另一个同学在山脚下。

　　“我不想死，我很怕。”那男生哭喊着抓住他的手，发疯一样的跑。

　　桑陌也怕。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求生的本能驱使他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宝宝，他想，我还要回去见你呢。给你钻石，换你的终生。宝宝。

　　风雪呼啸而来，漫天盖地，将一切悉数淹没。

　　他听西藏的喇嘛说，西藏是神圣的地方，在这里死去，可以带笑上天堂。然而天堂对他来说，轻得象棉絮一样，他想要的是她。

　　宝宝。我再不能回去了。你别哭。我喜欢的，是看着你的笑容，然后慢慢变老呀。

　　宝宝。

　　………

　　“苏坊！”门垒得震天的响，她跑过去开门，在厅前摔了一跤。挽起裤子看，膝盖上渗出血丝，用银链串起挂在脖子上的银戒掉了出来。

　　“什么事？”她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江彦，一张脸全无血色。

　　“桑陌他……在西藏遇到雪崩，同行一人，无一生还。”他咬着牙说完，靠在墙边，眼泪流出来。

　　苏坊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耳边嗡嗡地响，无一生还，无一生还。桑陌，所谓照顾我到无能为力那一刻，便是这样就轻易完结了么？

　　怎么忍心呢？

　　她呆呆地捂着脸，泪滑落下来，在指尖碎开。然而源源不断的，掉落在手背上，一直滑入衣袖里。苏坊坐在地上，裤子上渗透出来的，是她的血，然而所有的疼，再无感觉。

　　桑陌，那个笑起来明媚灿烂的少年，终于消失不见了。

　　几日后，桑陌的遗物被拿了回来。那个老师喃喃地说，这是桑陌前一日交给他看的胶卷，还未拿回去，谁曾想到，会在最后出事。

　　桑陌的母亲哭得全身瘫软，整个镇上都听得到那样的凄楚。苏坊没有去，她躲在屋里，用被子蒙着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嘴里满满的都是血腥味。

　　那个装满早已枯干的紫藤花的盒子，被她抱在怀里。勒在骨头上应该是生生作疼的，而她连痛感都没有了。天翻地覆，所有的触觉，好象一夜之间随他而去。

　　桑陌。她转动指上的戒指，还是有些松。你回来，你还欠我铂金与钻石呢。你回来啊。

　　无人响应。

　　三日后苏坊离开小镇。离开之前，她去看了桑陌。他的照片摆放在骨灰盒上，笑得好像两个人初见时那样。江彦也来，手上拿着一束栀子花。

　　“苏苏，你要走么？”

　　她点点头。“阿彦，你说桑陌在那边会好么？他会不会冷呀，他最怕冷了，跳来跳去的。”

　　“苏苏！”江彦冲过去抱住她，“别哭，你看看，桑陌最最不喜欢的就是你哭了。你笑一笑，他有没有说过，最喜欢的是你的笑容？你笑一笑，他就不冷了。”

　　“恩。”她轻轻点了点头，阳光下仰起脸来，唇角弯弯的笑着。眼角有还未滑下的泪珠，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她走出去，父亲在不远处等着她。苏坊低着头，眼泪终于掉出来。仅此一次好不好，桑陌。她问。让我哭一下，从此之后，我永远对着你笑。

　　………………………………………………

　　“小暑，你在做什么？你妈妈叫你呢。”熟悉的声音传来，较以前略低沉了一些。

　　“彦哥哥，是苏姐姐啊，她回来了呢。”小暑转过头，兴奋地大声喊着。

　　“……苏苏？！”江彦跑过来，不敢相信地握住她的双臂。“四年了，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时间太长，长到让人连希望都不敢保有了。”

　　“但是我回来了呀。”她做个鬼脸，大声笑起来，跳着抱住江彦。“你一点都没有变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没什么可说的。”江彦稳稳地笑了笑，拍拍小暑的头，“快回去，你妈妈找你呢。”

　　他看着那孩子跑远，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苏坊。“你变瘦了吧？身体不舒服么？脸色真是苍白。”

　　“哪有？这样不是好好的嘛。”她笑起来，捏着自己的脸，直到它再次变成淡淡的粉红。“我来看看桑陌，不知道他这些年快不快活。”

　　江彦微微一笑。“一定和以前一样，我从来都不曾见他悲伤过。”

　　苏坊轻轻笑：“我回来陪他，永远永远陪着他。”就像当日说所的一样，岁岁年年常相见。

　　江彦看着她。总也觉得她不一样，笑起来十分隐忍的样子，感觉离得远远的有些朦胧。突然就发现她的眉头皱起来，一手按在胃部，微抖着手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一瓶药。

　　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倒出两颗药急急地吞下。“说不舒服，真的不舒服了呢。”她还是笑，仿佛方才流了一脸冷汗的人不是她。

　　“你什么病？”他夺过她的药看了几眼。这药，好眼熟，他记得前些年王伯也吃这样的药。而他得的病是……“苏苏，你的是……癌症？”他惊得声音都发抖了。

　　“别这样。”她攀住他的肩仰着脸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哪一期？治得好么？”

　　苏坊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靠在桥栏上。“末期。”她笑起来那么漂亮，眉目清朗。

　　油纸伞从她的手中落下，她抬头看着天张开双臂。“桑陌毕生都想飞，飞得高高远远。而现在，我可以陪他一起飞了。”

　　江彦掏出烟，想要点上。手颤了一下，连点了三次，手中的烟才真正燃着。火星一闪一闪，烟雾腾腾。他咬住下唇。桑陌，她要去陪你呢。

　　两个月后，苏坊死在他怀中。

　　她临死前，很辛苦地呢喃着几个字。“陌上桑……陌上桑。”而后停止呼吸。

　　江彦抬高头，只觉得眼睛酸涩得很。天还是那样的蓝，如同他幼年时候与桑陌爬到屋顶上看的那一片一样，纯净得让人心醉。

　　桑陌。有了她，你从此便不会再寂寞了，是不是。

　　江彦将她的骨灰盒摆放在桑陌的旁边，上面写着桑门苏氏。面对着一片青山绿水，他遥遥得看着。七年前的那个春天，苏坊搬来，而后他们三个在这条路上，来回得走过。

　　桑陌拉着那个女孩在垅上走，跑跑跳跳，还喜欢叫她宝宝。有时候回过头来朝落后的他挥手，大声地喊着小江。他那个时候听他喊，亦觉得满心欢喜。

　　而现在，只剩下他。只剩下他。

　　江彦低下头哽咽，眼泪润湿了手背。他们都飞得高且远，并一定快乐着，他这么想，那两个人阔别四年的重聚，一定很快乐很快乐。

　　他走下台阶，从水渠边上走过，见到孩子将脚放进去，踢出清澈的水花。陌上有年轻男女走过，合撑着一把大大的黄油纸伞。那男子低下头去亲吻身边的人，孩子们笑靥如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