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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番外 蔷薇花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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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更多珠宝佩饰。”嘉德利亚坐在蔷薇树下看着他。“吾儿,黑袍虽然衬你,但太单调了。”却从不在意自己只穿提花白丝裙,颈上戴绿柱石。
“珠宝佩饰虽美,不及黑袍御寒。”切萨利这样回答。他自己一天天长大,她的容貌却似乎从来不曾改变。
“御寒自然有皮毛,极寒冬夜里一件黑袍能抵御多少寒意?吾儿切萨利哟,终有一日你将收起你恋旧伤怀的少年心性,带上珠宝,显露獠牙。”她漆黑如夜的眼里透出期待和忧郁。“然后你会变老,会将真实忘却。”
不会的。
切萨利如此期望着。
我会一直记得我们是从何而来,母亲。
他一手扶额看着今天日程。切萨利·瓦伦蒂安感到习以为常的麻烦事又来了。真是的,博士们什么时候能够通情达理些呢?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对于这些智慧和技艺皆远胜常人的,想让他们如常人一般行事反倒是异常了。
绛红色学士袍赢得路人侧目,而自身浑然不觉,寻路往前。
索拉里斯博士果然在他常去的小酒馆中,喝得半醉,手臂挂在女招待肩上:“让我听听你的心跳声。”语气含混吐字不清。“我就告诉你我到底喝了几杯。”脚下全是瓷釉碎片,他又一次把酒杯全打破了来戏谑招待。瓦伦蒂诺大公所说能在其中看见世间一切光芒的盲眼,此时只是某瞎眼醉鬼的蒙昧眼珠罢了。
这情形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办啊。
“索拉里斯大师,请尽快随我回去整装妥当。”切萨利按着佩剑、闪避路人,来到酒醉盲眼的乐师跟前。“我母亲的沙龙缺不了您。”瓦伦蒂诺大公的情妇嘉德利亚夫人的学者沙龙。
稀疏凌乱的棕发耸动,索拉里斯将脸从女招待的双乳间抬起来,他生着一张孩童般的圆脸,比常人来的宽阔不少的薄嘴唇,扁平的狮子鼻,一对不能视物的盲眼总是大张着,好似在瞪视周遭的一切。
他循着话音将脸孔转向切萨利,言语中酒意犹存:“那女人能等一整个月就不能再等等··真是···”
果然曲谱还没写完么?切萨利不禁一手扶额。还是根本没开始写呢?这对嘉德利亚来说有区别吗?
学院城的大师们是这世间最多样化的存在。种族、宗教、故土、文化、偏见,更不用提年纪性别,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互相轻蔑,切萨利深明此点,因为他是学院城的督学,父亲将这些老麻烦打包扔给了他这唯一的私生子和备用继承人,第一继承人是他妹妹露琪亚。
这一群可爱的老麻烦。
人们用火炽时代流传下的著名学者的名号做外号来称呼他们,区分他们专精的技艺,尽管并不是完全符合,但这就是他们的真名。
差随从将乐师扶回去,切萨利摸出一枚萨拉斯金币扔给女招待,算是扫尾。
然后他回到学院城,穿过学徒们的灰蓝人群,去找寻医师帕拉萨苏。
他果然没有见到医师本人,帕拉萨苏从不在沙龙上现身,他将其无视了,而医师的讲堂总是拥有最多的听众,帕提亚全境都有被他治愈或者治死的人。医师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出诊。
但即使是最不可或缺的工作,若不面向他人陈述言谈,也有被无视、曲解甚至敌对的时刻。
接下来朝画室进发,那是一处最为奇异的所在。画室的主人是阿德里亚诺大师,画室的所在地是距离集市不远处,原因是这样能最快找到模特,切萨利则觉得是因为这样每次完成工作后他们能最快到酒馆去。
而索拉里斯大师么,只在酒馆里谱曲。
一直走到最里面满地零碎处才找到一个人。
“这里怎么这么空,除你之外的都出去玩乐了么?”切萨利问道。
贝朗纳多头也不回:“今日是演说日,有工作的都去听布道了。”
“居然这么受追捧啊。”切萨利感到很是意外,那个从卡斯特洛来的舍世教教士,将学院的邀请断然拒绝者,手持荆棘黑袍曳地,在殉难者的圣堂讲道,一日之内街巷一空。“有时间我愿找那人谈谈。”好让他去其他地方作乱。
“随时向您引见。”贝朗纳多一撇嘴,言语自然而然生出恶意。“喋喋不休的阉鸡最讨厌了。”
然而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贝朗纳多学士,你恢复的很快啊,例会开头还是你弹琵琶罢。”既然表现的一如往常。
切萨利真是不想回忆王城之内变故的夜晚过后,被要求清扫狼藉的众学士是怎么找到贝朗纳多的——在他自己房间里,并无穿着,被头发搓成的细绳绑在床上,嘴里咬着一枚红酒煮梨,无檐软呢帽置于双腿之间。
这使得他被好好盘问了一轮,切萨利出面作保才将这背负嫌疑者脱离暗室。
如果王城之内还有一人在乎那一晚真相如何,学士是断然不能脱身的。
而那些人无一生还。有人为了夭亡的亲人,有人为了最高的权力,有人为了见识与肯定,有人只为得到公平待遇,更多人只为一贯的忠诚与勇武···可眼前人是为了什么而搀和进去的?
贝朗纳多淡淡说道:“桑迪诺的事情,麻烦你了,阁下。”
切萨利感到有些惭怍:“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是啊,如果梅辛大人出得起价钱,怕是要我们付赔偿金给织工行会啦,到现在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
切萨利看着贝朗纳多,听着而后呼吸一窒。
“他把画稿全部烧掉了,在殉难者圣堂里,去听布告的人都看的真切。”
“竟然···”
“我没有阻止,如果你看见他的样子你也不会,你知道他的性子,他对完美的要求有多么苛刻,对他人的轻信就有多厉害,现在他已经不画画了,每天听布道,忏悔,烧画稿,烧的越多反而脸色越好···督学阁下。”
切萨利被那一对褐眼盯得略显不安。“什么。”
“现在做什么都晚了,桑迪诺回不来了,他以前的作品都在这里,把它们都移走,锁到石窟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赶在烧掉完成作之前,虽说现在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但其他人要知道,有个天才的画师,名为瓦伦丁的桑迪诺。”
“你真有心,贝朗纳多。”切萨利叹道。“是为桑迪诺么?”
“当然不是。”眼前人回答的笃定顺畅。“为了艺术。”“那整日价的只画速写、和模特鬼混,苛刻敏感、脆弱易动摇的桑迪诺,大概也只有画作有点价值。”
同行果真是冤家。切萨利不禁心下纳罕,究竟是何种力量能使绝妙的艺术天赋和森严理智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身为督学,我当尽力。”但在他心里最早开始考虑的是驱逐那修士,如此擅于蛊惑,假以时日必成祸患。
“就是这样。”贝朗纳多那刮刀指着切萨利。“对了,画完这个我想好好休息一阵呢。”
是醉酒的逐风者啊,一手抓酒杯一手抓刀剑,黑头发、小獠牙,甜美而危险。切萨利看过去那个黎凡特看上去的俊美是带有迷惑性的,这美丽才能使大地之王的妻子将丈夫的头颅献上。
“你一向拖延。”
“但接下来会很忙的,机械与作战工事的图样,我们博士陛下因杀戮而欲望高涨,要将东方的高地与岩石的市镇压在他一双小手底下这可真是多事的年月。”贝朗纳多复又转回去对着他未完成的造物。“还请当心,那术士有一句说道不错。”
“意欲追逐长风者,你的翅膀是否足够坚强。”
下一个地点切萨利并不愿去。
但他有这个责任。
于是他来到感化院,今日天色明丽更显得此处阴森可怖。
守卫们见到这一袭红袍绶带,便知是督学阁下惯常的巡视,致礼后自然让开通路,引领他走过那狭窄的廊道,阶梯曲折陡峭,一扇扇铆钉加固的脏污门板,这一切的尽头。
他就在那里。
不过月余时日,在一连串炫目的变故之后,布鲁诺学士已然被忘却,由于所有的药物和诱导对他效果微弱,所以他们吧他搬到了感化院,这宁静的去处。
名为感化,实为隔离。
裹着褪色的毛毯,蜷缩在被铁条窄窗分割的光下,帷幔与木板之间,零碎旧物散落身畔,听见背后门板开阖的响动尚且转头回顾,双眼空洞、面皮如纸。我眼中看见的是他还是他的魂灵?切萨利往前走,坐在床边椅子上:“阿曼德的布鲁诺。”轻声唤道,蕾丝袖口下指掌将剑柄紧握,另一手向前试探。
“回来了、都回来了?”瓮声瓮气的唱着蹩脚的歌谣,每一句都是一个名字。“都回来了,布鲁诺不在了······全部回来了,只有他不在。”病号服脏污黯淡,泛着一股红花药味。
他现在将自己想象成了谁?切萨利不清楚,布鲁诺病情时好时坏,有时会将自己当做其他人,在雪山上被杀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王上征召他们去作战了,而你病了,需要休息。”切萨利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已然疯癫的学士的经历是珍贵的信息,却什么也没有吐露,你如何让一个连自己都不记得的人记得那些应当很是不堪的记忆?帕米尔的术士们也是出于这个考虑而把他逼疯的么?
他们从他身上知道了一些东西,却不让我们从他身上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切萨利心生悲凉,不知是为阿曼德的布鲁诺还是瓦伦丁的切萨利,还是其他人。
“阿曼德的布鲁诺,你必须好起来,这是全帕提亚的意愿。”至少是全帕提亚之王的意愿。“你的导师需要你的帮助,时间紧迫。”戴上王冠的萨拉尔特丢弃的学者的耐性,迫不及待的想从布鲁诺口中得到关于高山之地的信息,或者用其他强化手段得到,萨拉尔特并不在乎布鲁诺会变成什么,去看看他自己就知道了。
布鲁诺的回答乃是意味不明的空洞凝视:“我杀了布鲁诺,在坎德拉港灯塔的阴影下。”
切萨利叹息一声,他现在还将自己当做别人。
“当心啊,对万能的天主不敬者,你将受罚!!”毫无先兆的爆发,从床上跳起来扑向访客,却因气力不足重重衰落在地,早有准备的护士跑进来将浸药的湿布掩住疯子口鼻,半拖半抬的将其放回床上。
切萨利出门离开。
总算是结束了,身体都轻盈不少,将帽子稍稍拉斜戴着,顺着熟悉的道路回到熟悉的处所,红陶屋瓦上炉火的烟。
门边衣帽钩上挂着待披巾的面具和黑袍,看来他回来得比自己早。切萨利脱帽除去红袍挂在旁边,小步溜进厨房,直奔挂在铁钩上的炖锅,舀一勺浓汤尝一尝。
“你是真不怕烫啊。”卢库斯塔看着他喝完勺子里的然后拿过勺子扔进另一个炖锅,他用那个炖锅煮出诊时穿的袍子和面具。
仅在这四壁之内卢库斯塔才将医师的黑袍与防毒面具褪下,显露盖满天花痘疤的面孔及双手,菜色齐备,日光落下,烛火升起。
一个背着药箱出诊,听了整日病人的哀声;一个揣着一纸书柬,对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切萨利和卢库斯塔相对而坐,切开一条面包,各自在杯子里倒上玫瑰红,在进食饮水时他们都不会说话。即使思虑从不会停止,没有比这一小段时间更使人觉得宁静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