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琴 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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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夔历二十七年。
腊月，廿八。
冬雪，未停。
离江，横舟。
执帕细细拭去桐木琴上微不可见的尘灰，手指拂过琴弦，铮铮有声，透过骨，却是冰凉欲绝。
这是你我熟知的曲子，可我再也弹不出一个音调。
一、
北方星辰亮起的时候，他终于来到王城。高墙红砖砌出庞大的人间迷宫，琉璃瓦宫殿像是巨大的怪物匍匐在夜色之中，呜呜低吼着，吞噬一寸寸华年。
脚腕枷锁随着迈开的步子拖出长长刺耳的声响，或许惊扰了美梦，誰又知道呢？入夜露水稍重，风过的时候，他冷然一个哆嗦，于是，惊鸿一瞥，那娇俏翩跹的衣袂吸尽了世间所有颜色，彷佛最美的花朵，在眼角盛开。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重逢。
二、
夏天的时候，南方二地连降暴雨，突发的洪水淹没无数村落，数万百姓无家可归。朝廷责罪，他的父亲、越地府尹首当其冲，举家进王城受审。
朝堂之上，君王威仪高坐，冠上缀着的连城珠玉琳琅作响，淡漠高傲的目光扫过臣服在脚下的众人，最后落于偏僻一隅——
白底红纹的宫服，绣着倩丽牡丹，团团相簇，却分不去她半分美丽。
审问过程出乎意料的简单，府尹大人未作半分辩解俯首认罪。君王不再追查，府尹被罢去官职，全族成年男眷流放三千里，女眷充作官婢。离开朝堂的时候，有女眷忍不住低低吟哭起来，他侧目而望，正对上她染了水泽的眼眶。写满心疼与难舍，唇角微微一动，终究抵不过流年无力。
押解将士推着众人离殿，最后放不开的一眼，竟有些诀别的意味。
三、
曾经的府尹与成年男眷已启程，流放三千里，去到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从此抱着回忆在穷苦风寒中残度寥寥。女眷也做好了分配，明日即入各局各户。全族上下，唯余他因未行冠礼，收押牢中等候发落。
牢房潮湿阴冷，只有破败的草席蜷在灰暗的角落，此刻俨然成了鼠类栖身的良所。
从镜奁大小的木栅窗望出去，明亮的月在薄薄云雾后若隐若现，染红了边缘光晕，恍然如故人红了的泪眶。皎皎光辉洒照人间，生冷的，留下更多黑暗。
太阳才刚露面，锁声混杂着链声、哭声此起彼伏。
她悄然出现，吩咐看守将士打开牢门。纤尘不染的裙摆在地上擦过，亭亭立在面前，倩倩笑颜，怎么想，都是梦境中才会出现的画面。
“太后寿宴缺琴师一人，君王宅心仁厚，闻越地府尹之子精通琴艺，特下诏召公子进宫献艺，以求戴罪立功。”
聆聆软语如天外之音，熟悉得几欲落泪。
见身周将士仍未反应过来，她急急蹲下身欲扶他站起，眼中兴奋与关切的热度灼烧心口。可久久沉浸在悲恸中的身体已近疲乏，他绊住脚下链锁，趔趄着就要跌倒。
厚重的枷锁在脚腕磨出深深浅浅的伤痕，丝丝渗着血色，她望一眼惊呼，接过将士手中锁匙颤着手为他解开。一滴泪跌碎在伤口，泛起隐隐酸痛。伸手欲替她擦去，手却僵在半空。她已是他们口中君王最喜爱的舞姬，他，凭什么？
四、
小院寥落，总比牢狱好上许多。
案上盖着一方新绸，彩色织锦，祥云镶边，繁复华美，赫然百鸟朝凤图。隆起的弧度，隐约熟悉。轻轻揭开，正是曾属于他的那把桐木琴。
十二弦幽幽闪光，抚过，音色宏亮松透，顿时散了筋骨。
回首迎上她盈盈笑眼，对视，无言，却胜千言万语。
时光悠悠仿若回到少时故里，湖畔舞姿轻盈灵巧，花衣与花色相融，娇颜可叹。
春风拂面，尘色蔓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一见倾心，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他引弦，她和声起舞，舞成了他心头至高的无声曲调。
一池碧波平如镜，水光流淌，青岚氤氲，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美好得彷佛置身瑶琳仙境。
于是心念，这样，便是一生了吧。
不过离别来得太快，她舞艺冠绝天下，父亲为了仕途高升，决定将女儿献给年轻的君王。
曲水边最后一舞，她从白天等到夜深，却只等来孤零零一把桐木琴。月光照彻，琴弦泛着冰凉的光，刺透心扉。
终是这样了结了罢。
也好。
愿你只记得初见时我美好的容颜。
此去经年，再见时，她是圣宠舞姬，他沦为阶下囚。
抚着琴身坐下，才恍然想起，物是人非，原本就是极其残酷的四字。
淙淙琴声悠扬而出，圆润中满是剔透，时而如遨蓝天、时而如潜水中。
曲毕，她抓着他手臂，难掩面上兴奋，说，自入宫后再没有这么高兴过。
他亦笑，多想就这样留住这妍妍笑意。
五、
太后寿宴结束在一片祥和喜庆之中。
如她所愿，君王大悦，赞他琴艺卓绝。
他着月白长袍立在满世浮华之间，面上表情淡漠，清冷得彷佛与世隔绝。
只是在转头遇上她目光时，那眼角眉梢流出的暖意才有了些许人气。
完满的宁静大约是可怕的诅咒，总是藏着最可怕的暗涌。只需跃出水面，便是天翻地覆永世劫难。
君王一时兴起，下诏册封的刹那，她的心，直坠千里。而他，堕入冰底。
六、
君王对新夫人百般宠爱，引来众夫人嫉恨使绊。素以宽仁著称的王后对此不闻不问，自新夫人入宫以来，便入佛堂诵经祈福。
他在最寒冷的天里病倒，终日良药不断，却丝毫不见起色。
她以作新曲配舞为借口寻来，方见到消瘦的脸庞就忍不住泪意涟涟。
想拥他入怀，可迈不出一步。他浑身寒气如剑凌厉，生生割开联系毫无留恋。
她依旧是每日必来，喂下清粥，说几句话、哼一段小调，即使得不到回应，依然乐得自在。
春色回醒的之时，他也终于离了缠绵数月的病榻。
她在院中翩跹旋舞，他抱琴陪于一侧。
世间，或许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
入夜，落起绵绵细雨。
偏僻院落里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指在弦上骤停，余光收进窗纸上她美好的侧影。划开，悠然曲声随夜风缓缓荡成涟漪。
月光与烛火缠绵着照亮清室，他收紧的怀抱里倒映出的纤细身影，是清瑟遥夜里仅剩的温暖。
六、
中秋前，君王又纳了新夫人。
她穿着最华丽的舞裙当众献舞，伴着他的绝世琴曲，化作落入凡尘的仙女。
圣宠再归的时候，祸端同起。
她病得莫名其妙，病意却来势汹汹。
百姓皆在传说，大夔最美的舞姬染了莫名顽疾卧于病榻，御医纷纷束手无策，莫不是妖姬转世，天君要收了去？
他笑，对月独酌，弹着琴，直到指尖破裂，鲜血沾满琴弦。
两个月后。
十月，廿八。
故人亡。
院落，寥落如寂。
王城，歌舞升平。
七、
年月悄然静默，一轮草木枯荣。
中秋宴，明月挂枝头，举城上下欢庆沸腾。他抱琴安坐台上，于满世喧嚣之中为她弹奏初遇的曲子。泪在琴弦上崩裂，浊了清音，却无人发觉。眼前闪过流光，七彩蝴蝶披着霞光划过眉宇，悠悠停落在弦上仍在颤抖的指尖，如梦似幻，却触感真实。
是，你吗？
八、
冬至前夕，落下年内第一场雪。
王后为君王诞下龙子，龙心大悦大赦天下，他走在陌生的宫闱里，知归乡的路终于来到。
出宫的日子如期而至，抬头望，天朗气清，真是难得的好时光。
依旧是月白长袍，怀抱朝凤彩锦细细包裹的桐木琴，独身漠漠。
深深宫院在身后远去，恍然间彷佛听见誰哼着陌生乡音，清音小调悠扬婉转，谱不完的半阙曲，心碎绝然。
前路长长延伸长长，走不到的尽头，终是阳光盛放。
这一生才刚开始，却好像已然结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琴 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