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戬吒]记忆的碎片》月影儿

100、第一百章

　　一望无际的雪原上，一个黑点在缓缓移动。

　　波旬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向前走着，黑雾不断从他胸口逸出，将狂舞的雪花染成墨色。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骂道：“遭瘟的猴子，要不是他出来捣乱，灵山那群菩萨早就变成神像了！”

　　忽然，他停下脚步，惊恐万分盯着地面。

　　雪地上赫然多了一个影子，一个漆黑如墨，与他的形象截然不同的影子！

　　他前进，那影子跟着前进，他后退，那影子跟着后退，他发足狂奔，那影子便像雾一样散开，待他停下来时，那影子又重新凝聚在他脚下，像一头优雅的猎豹，与忙于奔命的猎物尽情嬉戏。

　　波旬的心随之抽搐起来，他发疯似的扑向黑影，抡起拳头一顿乱砸，却不想那影子破开积雪，一手扼住他的喉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天空。

　　刹那间乾坤互易，阴阳调转，一道绚烂流星从天而降，砸向雪原。

　　只听轰的一声，沛然重击引发一场惊天海啸，厚积的雪粉如浪翻滚，如龙升腾，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轰然倒塌。

　　波旬两眼一黑，喷出一口污血，待回过神时，已是陷进厚厚的冰层里。裂痕自他身下蔓延开去，铺就一张巨大的蛛网，无数冰晶从裂缝中升起，就像蛛网上凝结的露珠。

　　影子渐渐显露实体，那是一尊巨大的石像，眉目清俊，唇角含笑，八臂舒展，狂野灵动，只一抬手，一垂眸，便将肆虐的风雪牢牢镇住！

　　莹白的雪花悬在半空，将落未落，而波旬自己，则成了石像脚下一片薄薄的影子，再也动弹不得。

　　灵山，摩云崖顶。

　　巨石坍塌处，苍劲的字迹依稀可辨，是佛祖当年留下的退魔真言。

　　孙悟空与金吒并肩而立，看崖边云霞潮起潮落。

　　“那位新来的菩萨，果真是哪吒？”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听到确定的答复时，孙悟空还是愣了一愣。

　　天河初见时的张扬自信，莲池斗法时的顽皮狡黠，幻境重逢时的大喜大悲，无论怎么看，他都无法将哪吒与斩断尘缘，四大皆空的菩萨联系起来。

　　金吒轻轻叹了口气：“哪吒本是器灵化身，无魂无魄，无喜无悲，可他却生出魂魄，有了情感，大圣可知是何缘故？”

　　孙悟空道：“愿闻其详。”

　　金吒将三千年前的往事详细说了，又道：“当年湿婆看到了俗世的‘恶’，决定灭世，而佛祖看到了人心的‘善’，发愿‘渡人’，这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彼此交融，诞生出一颗灵珠。佛祖将那灵珠带回灵山，以金莲清气滋养。佛祖圆寂后，灵珠也消失不见，直到封神之战才重新出现，入世为人，便是哪吒。可惜他的元神灵珠被人打碎，碎片不知所踪，是杨戬抽取自身一魂一魄，替他修补的。起初我并不知情，直到最近与杨戬取得联系，才明白其中缘由。”

　　“是谁如此可恶，打碎哪吒的元神？”孙悟空一脸愤愤。

　　金吒眸色一暗，再次叹了口气：“是李靖。”

　　孙悟空大吃一惊：“托塔天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事错综复杂，牵扯甚多，并非简单对错可以说明。大圣是否见过另一个‘哪吒’？他便是灵珠碎片所化。”

　　孙悟空猛然想起自己上天告御状时，那个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的“哪吒”。正因为是碎片的缘故，不但记忆残缺，就连性子也刁钻古怪，叫人捉摸不透。

　　难怪哪吒曾说自己已经离开天庭，难怪那个哪吒对他爱理不理，原来如此！

　　“天庭想利用灵珠碎片之间的羁绊，找到哪吒与杨戬的藏身之处，却不想碎片彼此融合，脱离了他们的掌控。”金吒继续说道：“碎片融合，预示着灵珠由‘残缺’变成‘圆满’，而杨戬的心，则成了‘圆满’的最大阻碍。”

　　“一旦‘圆满’，哪吒又会怎样？”

　　“一旦圆满，便会了却世间一切尘缘，无相无形，无我无他，无拘无束。我之所以将哪吒留在灵山，一则他确实与我佛有缘，二则是为了对付魔罗。”

　　燃灯佛祖沿着山路缓缓走来，接过话题。

　　“佛祖发愿渡遍天下苍生，自然与世人有了羁绊。诸天心有所愿，众生亦心有所愿，魔罗潜伏人间，借助这一羁绊侵染人心，进而侵染整个灵山。为破此局，金蝉子不惜自毁金身，堕入凡尘，这才有了西行取经一说。然而不知是何缘故，金蝉子迟迟未到，以至于诸天心灯蒙尘，灵识闭塞，”燃灯顿了一顿，语调愈发沉重，“我无力唤醒诸天，又不忍看他们沉沦虚无，便想借助哪吒的力量，灭尽万佛法身，将魔罗永远封印。幸而金蝉子及时赶到，这才免了灵山覆灭之灾。”

　　听到此处，孙悟空暗暗吃惊，倘若自己与师父晚来一步，恐怕三界再无灵山，西天再无菩萨！

　　无数冰晶在石像眉心盘旋，幻化出一只眼睛，金色瞳仁是粉碎万物的乾坤圈，锐利目光似搅动苍穹的混天绫，俊俏的少年持枪而立，恣意张扬，每一缕发丝，每一片衣襟都透着摄魂夺魄的气息。

　　少年缓缓抬起手臂，万千光芒汇聚枪尖，仿佛一颗耀眼晨星，须臾间划破深邃宇宙，跳到波旬面前。

　　波旬两眼圆瞪，语气急切：“没有恶哪有善，没有暗哪有光，没有死哪有生，没有魔哪有神？我成就诸神无上功德，诸神却要灭我于无形！我诅咒你们，魔罗在，则神佛在，魔罗亡，则神佛必亡！”

　　伴随着恶毒的诅咒，火尖枪贯穿波旬的胸口，将他死死钉在地上。他发出凄厉的哀嚎，体内黑雾喷涌，如万兽奔腾，左冲右撞，却始终摆脱不了火尖枪的禁锢。

　　最后，黑雾化作相貌各异的寻常百姓，密密麻麻跪了一地。他们或仰天痛斥，或喃喃祈祷，或掩面哭泣，或痛苦挣扎，愤恨、悲怨、哀伤、癫狂，诸多情绪旋成一股黑色飓风，将石像牢牢困住。

　　忽然，黑暗中炎光一炽，红莲绽放，众生万象灰飞烟灭，只余一片苍茫。

　　雪，终于落下。少年独自一人站在石像的手指上，目光不知飘往何方。

　　他曾做过一个类似的梦，现如今，梦已成真，他的心却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坐了下来，以手扶额，渐渐进入无我之态。手腕处的半截红线慢慢飘浮起来，隐隐透出微光，似乎要延伸至遥远的彼端。

　　咚咚咚咚……

　　雪原上响起空灵的鼓声，仿佛天地脉动，直入脑海。

　　少年轻叹一声，睁开双眼。

　　一个头戴新月，颈缠毒蛇，腰系虎皮的野人摇着手鼓向他走来。正是湿婆。

　　“看到你，让我想起一位故友。”湿婆笑眯眯道：“他对我说，众生本是佛，一念即彼岸。”

　　“你要救他？”少年将目光转向石像脚下那片薄薄的影子。

　　“好奇让人探索前行，爱慕让人相互欣赏，敬畏让人自我约束，憎恶让人勇于反抗。一旦好奇变成贪欲，爱慕陷入偏执，敬畏蒙蔽思想，憎恶迷失心智，便会滋生‘心魔’。”湿婆意味深长看了哪吒一眼，“如果为了消灭心魔而灭尽一切欲望，这世间岂不太无趣了？”

　　这话似乎触动了少年的心弦，他注视着手腕上漂浮的红线，心中时而甜蜜，时而酸楚。

　　黑暗的尽头，似乎有一个人在等他……

　　湿婆饶有兴致的研究着少年的脸庞，嘴角再次绽出微笑。他伸手凌虚一掺，将石像脚下的影子掺了起来。

　　湿婆道：“波旬，你本是世人心中的欲望，既然有了意识，便有了自主能力，可你却依附邪念，挑拨人心，搅得三界乌烟瘴气。你自认为能控制人心，却不知自身也被人心控制，实在可惜。”

　　“笑话！我怎么可能被人控制？”魔罗波旬咬牙切齿道：“我宁愿依附邪念，也不愿与虚伪的神佛为伍！”

　　湿婆摇头叹息：“果然，教导比毁灭难上百倍、千倍，这也是我那朋友的毕生心愿。”顿了一顿，又道：“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吧。”

　　波旬怒道：“你凭什么命令我？”

　　湿婆笑而不语，摇着手鼓走上蜿蜒的星河。

　　波旬虽然抗拒，身体却不受控住，他踏着鼓点跟在湿婆身后，脚步轻盈宛如舞蹈。他涨红了脸，边走边骂，似乎要将从人间学来的污言秽语全部骂完。湿婆也不恼火，手中鼓点越发欢快了。

　　鼓声阵阵，天地和鸣，所有谩骂从波旬口中说出，都变成了赞美自然万物的歌谣，在宇宙深处回响。

　　……

　　“哪吒！哪吒！”

　　是谁？谁在说话？少年茫然四顾，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活物。

　　“哪吒，还认得我么？”那声音再次响起，却是从豹皮囊中传来的。

　　少年解开豹皮囊，摸出传讯玉符，用指尖轻轻摩挲。

　　哪吒这个名字十分熟悉，是在叫他吗？

　　“灵山的童子说你成了菩萨，我却不信。不为别的，只杨戬一个，你就舍不得。”

　　杨戬……杨戬……

　　少年的眼睛蓦的一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舍不得他……”

　　千百年同生共死，相互扶持，他们早就神魂交融，不分彼此了，舍弃他，他又怎得圆满？

　　见无人回答，玉符那头开始自说自话：“我明白了，定是杨戬那小子惹恼了你，你才赌气出家，对不对？告诉我那小子躲在哪，老孙揍他一顿，替你出气！想当年大闹天宫，他可是被我耍得团团转的。”

　　玉符那头仍在喋喋不休，少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不要脸！明明是你被杨大哥撵得到处乱跑，我都看到了。”

　　“太好了，你果然还认得我！”玉符那头传里如释重负叹息，接着是口无遮拦的调侃，“我跟诸天菩萨说了，你这爆脾气跟老孙一般，就算成佛也不安分，到时候把大雷音寺拆得四大皆空，有他们后悔的。诸天吓得脸色煞白，一叠声道：‘阿弥陀佛，灵山再经不起这些折腾了！’估计他们也不敢留你了。”

　　哪吒冷笑：“我若想走，谁人敢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