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golden day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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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境遇会改变你的宿命。
我娘以为我会在那个城市结婚生子一辈子了。那时候我不到二十岁，在一所大学附近的杂货店工作。我念书不多，从家乡过来这所城市打拼，在街边卖过冒菜，摆过地摊，后来到了这家店。它在校园林荫道的一角，除了店主之外，只有我一个店员。十五平米的店面，从文具零食到日用百货乱七八糟地堆着什么都卖。我们每天早上八点上班，过了学生买早餐的高峰时期，我喜欢在打扫完店面之后，坐在干干净净的台阶上，看迟到的学生咬着面包悠哉漫步或狼狈飞跑的场景。
店里的面包最实惠的那种是小张家的。其实小张不是老板，他只是个送货的，我这样称呼，是因为他待我很好。小张给店里送面包，有时带点小礼物给我，多是他东家自产的糕点，这让我觉得贴心，所以后来不知何时开始，他跟别人一样叫我阿丹，我也没有排斥。我给我娘讲过小张的情况，上进老实的年轻人，家人对他也很满意。
店面上头是租房，我住在那里。有天走廊尽头的空屋子来了新租客，就是卓然。卓然是大学老师，他来的那天独自扛着五个很精致的画框，爬楼梯上来，累的气喘吁吁，正遇到我去上班，就叫住我：“欸……”我侧身打量他，他有一棱好看的鼻梁，我自认不算贪爱美色，但他的鼻梁还是俊挺地点亮了我的眼睛。我要迟到了，但我却因此为他驻足。
“你是楼下小店的吧，我认识你，人家叫你阿丹。”
我点头，“我叫苏丹。”
“苏丹？阿拉伯人就管他们的国王叫苏丹。”
“啊？”很意外。
“我的外衣口袋里有现钞，请你回来时帮我带一桶康师傅，谢谢了。”他双手爱惜地扶着画框，尴尬地笑着请我帮忙。
我红着脸伸手到他的外衣口袋里摸索，抽出一张五十元纸币。他点头言谢，走回房间。我攥着钱，突然觉得像攥着一张中了尾奖的彩票，心里浮起轻轻的惊喜。快到吃饭的时候，我小跑着上楼把康师傅递给卓然，他接过面，我递过钱，大门关上，我没想过我们之间还有后续。
正赶上那年春节，我没能买到回家的车票。眼看着商店接连关了门，租户也一户户地走掉，每一阵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声音都令我的心更加空寂。本来就瘦小的我在台阶上看到回家的人群，更是愁成一团，像颗皱巴巴没有水分的干果子。
“唉……”长叹声招来了卓然。
他拖着个小行李箱，戴着好看的帽子、一身休闲装，在我面前停住。
“过年不回家？”
我抬头望他，哭丧着脸。
是啊，卓然也要走了。
我没搭理他。他在我身边停着沉思了一会，学我长长叹气：
“唉……”
“你叹什么气。”
“我本想自己一个人去写生，现在却要多带一个。”
我抑郁的内心陡起波澜。
他拉开行李箱，熟练地搭好画架，舞起铅笔，分分钟，一个愁容满面的女子便活生生在眼前。咦，这不是我又是谁？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望向他，不异于见识一场近景魔术。正要鼓掌，他摆摆手指头，表示还不够完美，终于在旁边又加了一个对话框，写上一个大大的“唉……”字，才问：“这人你可认得？”
我心知他是捉弄我，恨不得把手边够得着的东西都抓过来向他扔去。
这么一闹，倒亲近了不少。他是有车的，我没想到温文尔雅的他竟有一辆风格挺粗犷的越野，像电影里FBI追逃犯用的那种，而不是我想象中的纯白或纯黑的小轿车。他潇洒地把行李送进后备箱，跟里头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在一起，然后利索地招呼我上车，打开音响偏着头开心地问我，怕不怕他把我给拐卖了。音响里是我不知道的音乐，很欢快的调子，阳光直直地照在他的笑容上，他的五官除了那俊挺鼻梁，其他各处似乎都与我跟他初遇时不同，有种很蓬勃的朝气。有股野性在我脑袋里窜起来，我跟着音乐的拍子，晃着脑袋说不怕。
他在市郊一个村子的破瓦砾堆前一坐就像老僧入定，根本没工夫搭理我。我百无聊赖中找事做，无聊得浑身发痒。直到村里都升起了炊烟，弥漫的饭香一直追杀到我们所在的破屋，我才大声抗议：总该吃口饭吧！
他连连答应，却磨磨蹭蹭地涂涂抹抹到很晚，等到我们收拾好画架要去吃饭的时候，所有人家都已洗锅歇灶了，我们只能上车投奔市区而去。我饿兼无聊了一天，气鼓鼓地坐在他身边，他看出端倪，笑呵呵地拿出一张纸来逗我。我以为又是肖像速写之类的鬼把戏，结果却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圆圈。他说：
“这个游戏你肯定没玩过。”
我好奇起来，他接着解释，这是立体设计中的一个基本功，给你一个平面图，你去想象它对应的立体图形是什么。接着画了几个圆柱体，解释道：
“呐，不管高矮、角度如何，它们的平面图都是这样一个圆。”
我心里觉得简单，叫他再出个题目，他便在圆内加了一个方块。我提笔画了一个铜钱，他看了只是轻笑，问我是否还有别的情况。我疑惑地把铜钱加厚。他摇摇头，画了一个圆柱底上立着方柱的图案，我恍然大悟，仿佛一阵儿电流触动神经，许多模型都在我脑海中鲜活地建造起来。我画了方头圆边的欧式帽子，画了卖花姑娘的花篮子，画了动画片里的大雄和多拉a梦那台时光机的雏形，外圆内方的双层雕花宫灯，造型奇特的城市雕塑和大楼……图像在我脑海不断闪现，我忘了疲惫，手握铅笔不停地涂鸦……他像鼓励一个孩子那样边看边称赞并且还适时指点一二。我誓要把一张八开画纸涂得满满当当，但雄心燃烧了没多久便半途而废，我放下画笔，他轰快油门，都饿得一塌糊涂了……
一个小游戏充实了我的失意，也引发了我对绘画的热爱，我从未想过一张纸一支笔竟能带来这样绚烂多姿的世界。画画时我不再催他收工，倒是有几次把他等急了，背着画箱恶狠狠地埋怨：“野丫头！非得活活饿死。”
但我知道，卓然并不真的对我凶。
我们的租屋连同那所大学在市郊一座环水的小岛上，春节里别说这栋楼，便是整个岛，也只有疏疏落落的几个人。每天大清早，卓然便开着他的雪佛兰越野车，在楼下旁若无人的大摁喇叭叫我出门。喇叭声刚落，我便素面朝天，飞也似的狂奔出来，惊飞几只在晨光中找食吃的胖鸟。卓然对我的邋里邋遢总要奚落上几句：“确有几分艺术家的风范啊——”话音未落便换来我一阵耍泼。有时他也会迟到，我便抱着手，站在树下等着，见他来便挑眉示威。他就从车窗探出头来，摸一把没工夫剃的胡渣子，很诚恳地说：“你看我多赶，连胡子都来不及刮就来接你……”
我们在市郊的村子画画，常常走街串巷找吃的。村子的巷子很窄，老墙从身边次第流过，有种纪录片的感觉。
当村子的每一条道路渐渐清晰得像我手上的掌纹，卓然对我的作品渐渐真心惊喜了。作品交到他手里，他凝视的时间变长了，偶尔还会主动关心我的进度，他认真地从专业的角度给我提修改意见，给我开书单，教我恶补基础。开学后，他搬离了租屋，那里变成了他的储物室，但他把钥匙留给了我，说要笔、要纸、要颜料、要工具，只要屋里有，尽可取用，还给了我学校的课表，许我去旁听他讲课，让我不用缴费就可以跟那些他辅导的高考冲刺班的学生一起练习基本功。周末和假期，他仍带我去写生，坐着雪佛兰，我们一路颠簸。
我钟爱设计。卓然留下了对当时的我而言非常丰富的书和可贵的电脑，我从那时起开始接触电脑绘图和设计，包括CAI和PS。这是他所不擅长的领域，但他介绍了些朋友给我指点，通过这些朋友，我又有了一些画商稿的机会，后来在一间公司当了绘图员，渐渐不再那么拮据潦倒。那时，我能熟练地操作电脑了，着装亦与从前不同，不仅熟悉各种画笔的脾性还知道自己该穿那类衣服，搭什么配件，压力大时在校园ftp上追美剧。日常生活越来越像模像样，连杂货店的老板娘都认不出我，真正脱胎换骨。
这样，又是一年。我知道这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可我控制不住自己要往里钻。卓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不愿结婚，珍视自由，而我看镜中的自己，恰好二十，有着弹弹的皮肤和秀气的五官，除了这些，身无长物，还有什么可以被觊觎的呢？
化了最精致的妆容，站在老地方，我等他，他打开车门，动作明显地一顿，我忐忑地等他走来，他很温和地笑着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没有答话，心里却暗暗下着决心往车上坐。
到了村子，他拿好画箱泊好车找好位置坐定，我却背着画板直径走到临河的客栈去买醉。客栈的藤椅前一直点着昏黄的灯，周围漆黑一片，我忘记了时间，醒来时已是半夜。身边有植物的幽影，空气里有种湿润清丽的香气，玻璃的天顶，让大床一半洒满月光，卓然就倚在我的枕旁瞌睡。他的脸离我很近，直楞楞的鼻梁骨在脸颊一侧投下一块美丽的三角形阴影，与唇线起伏的走势相接，唇边矮矮的胡渣全部生动地呈现。
这一刻，我想带着未退的酒劲吻他。
“卓然……”
他揉着眼睛醒来，惺忪的睡眼，画一般好看的双眼皮，就荫在月光投下的阴影里，长长的睫毛，根根都成剪影。
“苏丹。”他叫我的名字时有些大舌头，丹字收尾很快，像“呆”，有种可爱的感觉，“你今晚喝很醉。”
我点头。
他指着锁骨处的吻痕，一脸准备耍狠的表情。
当然是我的“杰作”……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原来潜意识已早我一步……但那又如何？我本就想拿这段二十岁的韶华谢他给我一个天地重开的新生，我轻轻握住他的指尖。
他一愣神，收起玩笑的表情：“唉……苏丹……”
叹息溶散在清润的空气里，陡然使我倍感压抑，像狠心买下的礼物，惨遭对方为难的眼神。我慌忙放开手，想说些挽回颜面的话，却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好安静，背对他，心里装满羞愧惶恐。
过了一会儿，他俯下身子，轻触我的耳根，安抚我，很快颈项间都是他的味道。
那时没有关窗，夜风穿堂而过，带来泥土浸湿的气息，冷冽而清爽。他忽然说：“好像夏天，如果有蛙鸣……”
我回头看他，他碰了下我的额头说：“走，我送你回去。”
那个像夏天的冬夜里，我被完璧归赵。想想那晚的每个细节都是美好而浪漫，连客栈都洒满星辉，连走也是被公主抱送走，而唯一不妥的是我狂放的自我感觉良好就在这美好与浪漫间溃不成军了。
我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我不再坐着他的雪佛兰跟他到处跑，我避着他，甚至预备跳槽，远离他朋友的公司和他的朋友，甚至这座城。
走的那天时近农历新年，我最后一次跟他去附近的岛上写生。我们在古码头的树荫下坐着，头上是大红的许愿结和湛青的苍天，他以为像往常那样，火车只是载我回家过年，所以边画边说新年快乐、下学期如何如何之类的话。我画不下去了，突然明白我们是两路人，胸口像瞬间灌进了许多气，涨得难受。
我几乎溃败着说：“我们走吧。”
大家各自收了画板，沿着河道往回走。上了车，车上响起的正是当初那支曲子，我已经知道它叫《吉普赛之夜》，这首欢快的歌在我心里空落落地盈满回声。我回想自己一个人从家乡到一座座的城市讨生活，回想我在雾腾腾的热锅里捞冒菜，在路边摆放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泪水就奔腾而起。我是感谢他的，若然没有遇见他，我会嫁给小张，做一个年轻的媳妇，用画图的手围着灶台打转，为一家人的温饱操心，并且不会觉得不妥，可能还很满意。下车了，我走得很快。他像挽留似的在后面喊我的大名：“苏丹，下学期再见。”“苏丹，你很有天赋。” 我很想回头谢谢他，但从前他叫我的名字那么好听，现在却是一颗颗流弹，打穿我的心脏，鲜血横飞。我奔腾而起的泪水利利落落地要从眼眶里掉下来，只好含住，马上打个呵欠盖过去，深深地鞠躬。
一切都结束了，连互道一声“珍重”也没有。我把手脚伸直，木然地躺在床上，行李乱蓬蓬堆在身边……“苏丹，你很有天赋”，如果我多读些书，早些开窍，或许便能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然而所有一切尽是枉然。无尽的怅惘令我动弹不得，连鬓发都沾满泪水。
我艰难地起身，拖着行李离开这座孤寂的小岛。隔着汪汪水域，市区的烟花霓虹正绚烂热闹，演绎着一年到头最盛大的佳节，而我久久地、久久地站在清晨的喇叭声响起的地方，满面都浸湿了泪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golden day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