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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回府(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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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有大宅的妙处,金柔夺门而出后,埋身在一丛矮木丛里,就躲过了后面追得气喘嘘嘘的小妞们。她蹲守一会儿,瞧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悠哉悠哉路过,便跳出来,唬住他问路。
“大少爷的院子……?”少年眨眨眼睛,“你是何人?有何居心?”
金柔掐着他的手加几分力,少年吃痛嚷嚷出声。
“管那么多,知道就带路,不然我就揍你。”虽然打小孩子挺没节操的,她也顾不上了。
少年于是听话地任由她牵着,乖乖指路:“唔,这里,这个门可以过去。”
门口几个方才追她的丫头,已经在严阵以待了。此路不通。
“有没有那种……嗯——近路,人少点的,也不容易被发现的?”
少年带金柔穿过花园,停在一处比较矮的墙前。
“翻过去,再爬一面墙,顺着墙头走一会儿,再下去钻两个缝就是了。”
金柔把想溜的少年拽回来。
“你,带路。”谁知道是不是骗人的,小孩子也不能轻易相信的!
费劲而又提心吊胆地爬了一会儿,金柔扶着墙探头,还真瞧见了李东海。
他呈“大”字被吊在刑架上,低着头,血肉模糊。
“姐啊,你怎么了?”
金柔恍悟自己有点失神,回过来背紧贴着墙压住胸口,稍微镇定,才再伸出头看。
李东海面前站着一个人,手持一根粗鞭,规规矩矩地跪着,像是在等待听令。从她这个角度,看不见金连,只听见门被捶得砰砰响。
金华气盖云天的怒吼如雷贯耳。
“把门打开!金连,你发什么疯!”
其实这门当然不能开,李东海以前是金家门客,生杀予夺,尽在金连一念;如今他在军中任职,同袍相倾,藐视的可是皇权。
金柔听见金连从她视线死角走到场中,扬声说:“父亲,我与白河不过是切磋武艺,请不要担心。我们酣战正浓,儿子稍后再去给父亲赔罪。”
李东海慢慢抬头,无声与金连对视,居然也大声说:“金大人,某与校尉议定,今日不决出胜负,誓不罢休。请恕罪。”
他声音沙哑,说完话全身止不住地抖得像筛子。金柔早先记恨他得要死,见此番情景却像觉得他的痛几乎是全作用了在自己身上。
“父亲,你也听到白河的话了,请回去歇息片刻。”
敲门声还是执着地响着,金华不依不饶:“放肆,让你开门就开!非得逼我把你这院门拆了不成!”
金连只得吩咐施刑人把李东海放下来,再去准备一身干净衣服替他换。
“今日便作罢吧。你可知认错?荒唐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白河也知所请无理,可是如果小姐愿意,望大人成全!”
金连难得怒得气血上涌,一脚踹中李东海胸口。
“混账!我金连的妹妹,你有什么资格觊觎?”
这是要……求娶?金连的妹妹?除了自己,金家好像还有金敏、金婷两个小姐,该不会……李东海何时起了攀附之心?
“大人,白河对无功名利禄皆无兴趣,亦无非分之想。唯愿以毕生,护金柔小姐周全、一生平安。请少爷允我辞去司马之职,留在小姐身边。”
金连冷笑:“你以为我不知你们的私情?李白河,我怜惜你,故而隐忍不发。你不要得寸进尺,赶紧禁绝此念。金柔,不是你配得起的。”
“白河不敢!”李东海艰难地爬起,扶正自己的腿跪好,俯下身去重重磕头,“白河未曾觉得己身有资格,不过甘愿为奴,守护一人。”
金柔望着他卑微到尘埃的模样,心如刀绞。
君子如玉。
他一个口含金汤勺出生的世家少爷,幼年家破,流落山林,沦为莽夫,从此奔波为糊口所累,以致欠下累累血债。青年时期,痛失所爱,遭受沉重打击。之后生无所恋,卖身军家,刀剑为伴……何时曾有半分宁静、幸福生活?
她做什么要去招惹他?看他抛弃最后的自尊,这般乞怜哀求,很有意思吗?自己深陷泥泞还不够,还要去招惹另外一个苦命人,嫌他太快活吗?
金柔走出去。
“我不同意!”
金连和李东海诧异回头。
李东海眼中有光芒一闪,随后黯淡。
金连盯着跟在金连身后的少年,皱眉道:“金昊,你……?”
“我被二姐拉住,还以为她是同我玩呢。”金昊天真一笑,“想不到,她已认不出,还带我来看这么一出好戏。”
金柔愕然道:“你是我弟?”
金昊摸摸头:“我刚才不就叫你姐了?你没说啥,我还以为你已经发现了呢。”
“先不管这茬——”金柔一摆手:“李东海,你说要做我护卫什么的?我不同意,你别搁这儿演什么苦情戏,大哥断然也不会答应的。今天你说过的话,就当放屁一样放掉吧。”
李东海瞪大眼睛。
“可你……你之前……”
“之前什么!”金柔虎着脸,生怕他把亲吻的事情说出来又挨金连鞭子,“之前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什么,也是我逗你玩,算不得数!”
“原来如此。”李东海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金柔未察觉出异状,继续跟金连解释:“大哥,他八成是抽风了,胡言乱语,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金昊眼尖,瞅见被抽得像破布一样的人抖抖索索在绑腿处摩挲。银光闪闪坚硬质地的东西,看起来十分锋利,他忍不住呼喝:“喂,你干嘛——”
金柔闻声回头。
李东海摸出的一只匕首,刚被拔|出来就往胸部扎去。他深知人体各处要害,心脏的伤绝对毙命,速度也够快。
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情。
金柔扑出去以后,才隐约捕捉到了脑中的想法。
不——不可以这样结束——
按说金连的反应该最迅速,可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柔爆发一般迅疾地跳起,把李东海推倒,死死按在地上。
刀锋在推送间,滑过她的左臂,布帛开裂,鲜血湮红边缘。
金柔靠在李东海身上。
撞击的震荡和恐慌,令她半晌才能言语。
“你……你这混蛋,想干什么?”
李东海浑身皮肉外翻滚烂血流不止,而且被挂起来狂抽之前已经被金连伤到内里,从头到脚每一寸骨头都是痛的,不过都不及被金柔坚硬的脑壳撞到心口这下来的厉害。他痛得连呜咽的能力都诶有了。
温热的液体滴到他脸上,金柔抬起表情狰狞的脸,一边发抖一边怒吼:“你这个混蛋,是要吓死我吗!”
李东海看她失态,心里却喜得想流泪。所谓的不在乎,并不是真的对吗。
他丢掉匕首,忍住胸痛勉强抬手去擦她的泪。
“我……你那么说,我只是想,如果你也不需要我,我……”
金柔瘫软地滑到一边,脸仍埋在他肩头,喃喃道:“蠢货……”
真话假话都分不出吗?我是不想你被打死啊。蠢货,吓死我了!
不愠不火的人,怎么能突然做出这么激烈极端的事?李东海大部分时候情绪都外露的不多,她只当他无知无觉,不至于失控,竟是高估了他。
他让她“别急着伤心”,居然蕴含着同金连剖白、获得允许的心思吗?
还请求做她的护卫……真是榆木脑袋!
金连断然不能看着两人你侬我侬情意相通,他抓住金柔胳膊,要把她拉起来。
“松手!”
李东海捉住金柔的手,紧紧握住。
“大哥……”金柔忍泪看向金连,右手轻轻揪住李东海的前襟。
偏向谁,一目了然。金连心惊。他痛责李东海,是想他悬崖勒马,孰知这厢还没料理好,倒很有可能让令一边坚定决心。得不偿失。
“柔儿,不要轻率做决定。”
金连眼中除了厉色,尽是焦急。而李东海,双眸中只有孤注一掷的绝望。
门恰巧此时被撞开了,一干随从拥着金华进来。
他瞧见此情此景,一时搞不清状况,目瞪口呆。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金连护住金柔,低声吩咐金昊:“带你姐姐先进屋内,不要乱说话。”他执鞭柄敲在李东海手上,意欲分开二人。
李东海执意不松手,金连忙沉声斥道:“胡闹也要有分寸!”
金华气势汹汹地并步而来,眼见着一个身形与金柔相似的人同金昊闪进屋内,而面前李东海半死不活,金连毫发无伤。他打量一圈,也可以推断出所谓比试,百分之九十九是自家儿子再刑求别个,气愤地指着金连骂:“竖子,你以为这是你军中校场?打打杀杀,成什么体统!”
金连毫无迟疑地跪下,膝行至金华身前,大声道:“父亲,请不要生气。”
金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不要生气?你的解释只有这样?
金连继而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恳求:“父亲,请您先回去,儿子这么做有不得已的原因,稍后再向您解释。此刻人多嘴杂,您最好忍耐!无论是去给您通风报信了,您最好留心着他!”
金华抱着大动干戈的心思而来,被金连的话噎得发作不得,也有点讪讪地,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他似乎是从里子到外面都切切实实被金连尊重,可那种从智商上被儿子比下去的挫败感,令金连的一举一动,都变得令人厌恶。
金华愤怒道:“你最好说得清楚!”拂袖气呼呼地走了。
正主走了,随从们也就四散了。
有几个走的慢点的,在后面忍不住嚼舌头。
“这风风火火地,是为哪出啊?”
就有眼神好的人得意地说了:“刚才在少爷院子里,好像有个眼生的女人。大少爷和李司马,该不是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吧。”
“不可能罢!他们俩为女人争风吃醋,还不如其中一人为另一人同女人有瓜葛不满来的可能性大。你不晓得罢,以前李司马还在咱家里住的时候,同少爷可是同出同进……”
“唔,可刚才情境你们也看见了,李司马被打得那叫一个惨……鞭子可是在大少爷手上拿着的咧……恐怕,伤心的是大少爷?”
这人说的高兴了,就没太看路,一个踉跄跌撞到路旁一排灌木里。正笑嘻嘻地扶地要起来,就看见一两个仆妇簇拥着一个身体略胖、细眼红唇的女人,在灌木丛后的荷花池边站着,似乎是在赏景。
可是枯萎了一池的枯枝烂叶,又有什么好看?
待再瞟一眼瞧见仆妇的脸,那人也知晓中间的人是谁了,他腿一哆嗦立刻跪拜下去:“二夫人!”
刘氏抿嘴和气一笑:“呵,今天挺热闹,跟着老爷在园子里逛得开心?”
那人只得含糊把事情说一遍。
刘氏打发走他,才对一旁的侍女笑道:“好嘛,三小姐回来才一天,这家里就开了锅。也好,这样谁都不会闷了!”
……
又变得空荡的园子里,李东海又爬起来跪着,夏冰遵照金连吩咐替他治伤换药,被他一把推开。
夏冰欲哭无泪道:“大人,你不要怪我!”
李东海说:“我不怪你,我做错事,大人罚我,是理所应当。”
夏冰知道同李东海几年的默契,十有八九被今日这顿鞭子毁了。下手轻重并不重要,金连让夏冰执鞭而他毫无疑义地听令这件事,已经昭示了他的立场。
可惜而对这一点,夏冰毫无选择。凭什么无故那么多同级的人不用,非要找个下级来动手?自始至终,夏冰不过是金连放在李东海身边的眼线。金连能够不动声色,李东海可以装作无知无觉,但是摆到台面上来,就是明明白白撕破脸了。
夏冰自知无需辩解什么。他叹口气,问:“大人,你同金大人争顶至此,是为了什么?小姐再好,你这般痴心妄想,无异于自毁前程。”
他并没有觉得金柔有什么值得赴汤蹈火的特质——相貌中上,身材勉强,唯一尚可称道的地方,便是勇气和决断,亦或是狠毒?
金柔惹怒石匪,对赵二狗使诈下杀手的时候,他可是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饶是夏冰见过不少暴烈的江湖女子,也未曾见有人能一边怕得软弱流泪,一边转眼就下杀手。更何况她家世显赫成这样——大家闺秀,可以心如蛇蝎、心机深厚,但是既柔弱又恶毒,令夏冰也忍不住发怵——这可不是一个好妻子的素质。
李东海并没有打算回答。
夏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眼睛有点花。
李东海脸上,怎么会挂着一丝冷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