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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淮阳之秋(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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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耽搁不起,你收拾下,可以同我们一路走到山顶,也可以在这里等着。”
金柔觉得唐虎发泄得差不多了,身体看起来也还好,便决定启程上行。
唐虎自然不会选择留在血腥之地,默默整理起衣衫。
金柔问唐晓:“你说去山顶点火,那里预先有什么安排布置吗?”
“爹说过,这处小山顶有一个小亭子,遇到庄中蒙难之类,按理需尽力到此处燃烟示警。不过我从没听说有用到过,不确定还在不在。”
“那里有没有火绒燧石之类?”金柔不想花太多时间于钻木取火上,撤退要紧。
唐晓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敢打包票。”
可是到这个地步,费了这么大劲,无功而返已经不在考虑范围内。
爬到山顶,果然看见个亭子,结构齐整,但落满灰、爬满蜘蛛网。好在没费多少气力就在亭子的横梁上找到封在在油布包里的打火套装。唐晓、唐虎都表示不会点火,金柔唯有亲自动手,内心默默念叨——富家子弟果然都是废柴啊,她又想某人了。
他们三个人没等火烧得更大,就迅速地遁了。
金柔照着唐静彤的话尽量靠北走。太阳还没下山,她沿途不断用某人教授的方式矫正方向。唐晓、唐路对于金柔隔一会儿就插根树枝在地上,而后蹲半天的行为很是诧异,碍于本身没经验而金柔又特别专注,都忍住没表示不解。
金柔详细盘问了唐虎,才知晓他是因为身体不适,半途退下来。唐家到什牌庄来,并没带特别多仆从,唐虎唯一的随身小厮,在方才遇到那两个强人时,便撒丫子先跑了。唐虎耿耿于怀,扬言回去要他家人好看。
金柔说:“大难临头,谁有义务为别人送命?”
连唐晓都不能理解:“他是我家家奴,几代人都是我家供养。不只他的命,他全家的命都是我家的。主人需要时,他弃之不顾、抱头鼠窜,表姐你居然还要为他开脱?”
金柔轻笑,语气不善:“你今日若是运气不佳,死在那两个贼人手中,告诉我,会跟他们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可怜的僵硬尸首躺在地上罢了,老天爷眼里,谁的命谁又比谁金贵?”同这些人辩论众生平等未免太幼稚,她自知本不必介意、不必挖苦,然而曾处于唐晓所说的那种境地的经历,让她很难赞同唐晓对下位之人的轻贱。
唐晓察觉到金柔的不悦,果断闭嘴。他是不是还自以为是地赞表姐和气过?那眼前刻薄易怒的人是怎么回事?
唐虎却说:“你口口声声说没有谁的命比谁的名金贵,那你告诉我,为何你一样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们的服侍?你若真心认为贵贱无分别,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对拥有现在身份给予你的一切?你以为,你跟我们真的有什么区别?”
金柔只要一句话就能反驳他,可这恰恰是以她现在的立场不能讲出来的。
——我不是金柔,所以,我和你们不一样!!
那么日渐习惯所有奢靡生活的人,是谁?
为下人惊惧目光而感到飘飘然的人,是谁?
学会用特权和地位来恩威并施的人,是谁?
唐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露出个得意地轻蔑表情。她面对他,仍有激烈的感情在涌动,却渐渐能控制下来——她抽离自己,任由各种念头在心中碰撞,只漠然地做个旁观者,专心于抑制住不作出离谱的行动。
这一刻,她恍悟到一个早就该承认的事实——从她踏足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而现在,也没法完全成为金柔。
既不是金柔,不是陈雪琳,也不是蒋小禾。她是谁?
整个人仿佛被撕裂了。
金柔沉浸在不可名状的空前惊惶中。她沉默着赶路,表情阴沉。唐路和唐虎都以为惹怒了她,不敢再轻易搭话。
……
金柔看看日头渐渐变势弱,风越来越凉,觉得这样走下去不是个办法,把唐晓唐路叫到跟前,问:“你们骑马来的,记得离什牌庄最近的庄子怎么去吗?”金柔全程窝在牛车中,对沿途的路程毫无印象。
唐虎和唐晓一致头摇得如同拨浪鼓,金柔一手扶住额头,丧气得要骂脏字。
唐虎比先前哆嗦得更甚,唐晓脱掉外袍本想递过去,留意到金柔的状况也很微妙——她的衣衫在之前的拉扯中已残破不堪,腿部沾血的那块儿又被她削掉以免血气引来山兽——他的手停在两人之中,游移不定。唐虎嫌恶地看唐晓一眼,金柔知他不会领情,干脆大大咧咧地扯过衣裳穿上,心中一面做着算术题——
从淮阳城出来,到什牌庄差不多走了近五个时辰,山路难行,勉强算每个时辰可以走二十里,到这边也有九十多里路。按他们三人的时速——顶多十二三里,不走错路的话也需要超过七个时辰。
唐虎先头看起来无碍也没叫唤,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走起路来的姿势愈发怪异——他的伤处也许并不轻松。金柔怕黑,也不爱走夜路,她果断决定扎营。
“你,去砍些树枝来,记得要尽量干的。你,在地上刨三个斜坡状的坑。”
唐晓拿着从刚才干掉的两个人那里摸出来的短剑,费力地割树枝。唐虎背靠斜坡坐在地上,用一块扁平的石头照着金柔指点的方式撬着土。金柔自己则小范围的晃了一圈,摘了些果子树叶、刨了些植物根茎回来,同时尽量把所经之处较矮的树的枝叶搭在一起。
多亏了某人,她现在最纯属的技艺就是荒野求生。
李东海说过,人在丛林中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山林有它自己的步调,尽量适应才能与它融为一体。
这些粗活,来陵德的路上本来都是他去干,她只用在树下悠闲歇着,便有温暖的铺位、热腾腾的食物和干净的饮水送上。夜里李东海守夜,每一次睁眼他都会察觉,淡然但透露出关切的视线追上来,让人隐隐觉得暖。也有数次,他会悄悄替她拉好披盖,又轻声轻脚地离开,还以为她没察觉。
此番重逢后,他的确在尽力表达善意了。
……
唐晓折腾了一会儿,抹去满脸汗问:“表姐,你为何不让我拿那把长剑?短的太难使了。若有把大的,不是随便砍两下就行了?”
金柔扑哧笑了:“随便砍两下?快十斤的重剑,恐怕你也只举得起来两次。带着非但碍事,还有比较大的可能性是为人作嫁。再说,你持剑,旁人自然对你警惕度高,又是何必呢!”
这也是李东海传授的技巧之一。她腰中之所以揣着青铜剑鞘而非匕首,即是为了避免身怀利器反而被人避忌。这种小巧但能迅速造成痛感的钝器,不但隐蔽,也很适合力气不足的女孩子。这一点,已经充分的到验证了。若不是把这个甩出去击中先头那男子头部,分了他的神,要准确用金簪插中要害谈何容易。
唐晓深以为然。他砍回一堆树枝树杈,金柔挑三拣四地拿了一小部分起来,剩下的全嫌弃地甩了。“潮成这样,烧个鬼。”
金柔继续敦促他去砍更多。
专心刨坑的唐虎进度反而快很多,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任务。金柔用先前顺来的点火器具分别在每个坑里生了火,烧了三十分钟后再熄掉,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坑里,最后她还挑了两根粗树枝摆了个交叉的十字,搁在三个坑的下风处生起一堆火。
唐虎唐晓一人占了一个坑位,坐在上面吃果子啃根茎。燃烧带来的热气从地表透出,地面不再潮湿,又因为土被松过,垫上些干草,居然十分舒适。
金柔吩咐两个堂弟:“你们轮流值夜,火不能熄,同时注意周围的动静。天稍微亮点,我们立刻出发。”停留下来是不得已,自然不能松懈。
两人俱点头。隔了会儿,唐晓突然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娘亲怎么样了……还有阿果和小姑姑——她们一个是柔弱女子,一个年幼,若是运气不好……”
金柔安顿下来后,心里其实也在为她们忧虑,略微有点后悔过早让大家彼此分散。不过下午的情境,侥幸拼搏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她失败——这个决策在当时来看,并非不明智。至于舅妈,她真不敢想太多。
思及她姨母的种种应变,金柔觉得她未必就如唐晓这厢估计得那般孱弱,而且她的种种机敏反应,也颇令人生疑,于是问道:“姨丈和表兄表姐是因何故去世的?”
“小姑姑嫁去的县中山岭居多,山匪一直闹得凶恶,多次剿杀仍不断绝。三年前,杀平山的石匪进县城抢掠,姑丈带着家眷私丁想冲出去,却在半路遭截杀,全部遇难。据说小姑姑根本反对姑丈盲目出城,所以没有跟着姑丈去,谁知反而居然留下一命。”
“杀平山?是山名还是匪寨名?”
“匪寨。头领姓石,所以杀平山一脉贼人,又称石匪。传闻这个头领身形魁梧,凶猛非常人所比。他狡诈且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官府悬重赏缉拿他,告示贴得到处都是,反而令他名声更盛,县中人心惶惶。”
“石匪有什么特别标志没有?除了石匪,彩云山周围还有别的悍匪吗?我们今天遇到的,依你所见,有没有什么线索?”
唐晓摇头。金柔本也没太指望他,便作罢。
“他们就是石匪。”
金柔望向突然插话的唐虎:“你如何知道?”
“先前……他们有提到一两句。”
她明知再追问会引他回忆起所受不堪遭遇,还是追了一句:“他们可曾提到自己此番目的?”
唐虎沉默摇头。
……
半夜,金柔口渴醒来。唐晓鼾声如鼓睡得正香,唐虎在值夜。
他发现金柔醒了,立刻从半侧身趴着改为挺直背端坐。对现在的他,这绝对不是一个轻松的坐姿。
她起来找到睡前卷成斗笠状的阔叶,舔了舔汇聚在底部的露珠水,而后递了一片给唐虎。
金柔看小小少年蜷着身子萎顿的摸样,唯恐直白地劝他不用勉强反而刺激到人家,把原先想的安慰的话咽回肚里,转而问句闲话:“你为什么叫小二子猪猡?”
唐虎轻声说:“他蠢。”
金柔道:“那我呢?我在你眼中,蠢不蠢?”
唐虎停顿一下,说:“不,但你生得不够美。”
“这倒是实话,我一度胖得像猪。想必在你眼中,只有你自己最美最聪明吧?”金柔反笑了,末了意识到这玩笑话在他听来是另外一回事。
唐虎仰起脸,狐狸眼中双瞳暗淡:“你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下午的事情吗?如果我有能力,真想,把你们俩都杀了。”
金柔把不提那茬的事全忘了,没好气的说:“就凭你?你连个人渣都捅不下去呢。”
唐虎双眼喷出火来。他向来刻薄,家人顾忌他体弱,大多包容忍耐,没料到此刻会被反诘得哑口无言。
金柔同唐虎统共见了两面,他回回都有够狼狈。她不但生不出厌恶,反而满心的喜欢在澎湃,亦十分能理解他的脾性——外强中干的傲娇孩子罢了。
“听说你还偷公帐去嫖?”金柔想起姨母的话,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这个疑问也提出来了。
“才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我只是……”唐虎居然涨红了脸。
“怜香惜玉?”
唐虎的脸在火光照映下显出一层淡淡的粉,金柔差点把持不住。
“我只是想有人好好跟我说说话。”
他父亲唐青的发妻生他哥哥唐路的时候难产过世——这也是唐路乳名寤生的由来。唐青之后再未续娶,仅房里留了几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三十三岁那年,唐青偶然得了唐虎,视若珍宝,唐虎生母地位却没改善。唐虎在祖母杜氏房里养到八岁,才辟了院子搬出来,由乳母和几个嬷嬷继续照顾伺候。外婆再疼爱,乳母再娇惯,恐怕也不能弥补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更何况唐青是个自顾无暇的药罐子,同父异母的哥哥唐路与他年岁差别又太大。
金柔想到此处,越发觉得唐虎的处境,未必有他自己表现出来那么舒畅,忆起先前对他貌似过于严苛的态度,已有七八分悔意。
思索再三,她还是提醒道:“那个,你最好清理下……听说不管的话,容易发烧、拉肚子。我们天亮还要赶路,你不会想昏死在路上的。”
唐虎霎时变了脸色,咬紧下唇不吭声。
金柔估计他心气傲,脸皮薄,忍了忍还是多劝了一句。
“大丈夫能屈能伸。那两个无耻之徒已经不得好死,这事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小二子虽然像你说的有点蠢,却绝对不会多嘴。”
唐虎偏过头,摆出不愿再谈此事的姿态。
金柔叹口气道:“你休息吧,我来替唐晓换你。这二货睡得跟死猪一样。”
唐虎慢慢站起来,朝向一棵树后走去。金柔随后听见玉器碰撞和衣衫摩擦的声响,还有唐虎低低的呜咽和哭泣,知道他到底还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与此同时,金柔忽然听到右侧树枝被拨拉的动静,沙沙的密集脚步声传来。
她着急地推醒唐晓,又冲树后的唐虎低喊:“虎子,准备撤!”
“是小羊吗?别怕,是我!”一男人朗声道。
“是寤生哥!”
“六叔,果然是小羊妹妹和小二子,唔,唐虎也在。”
唐路从树丛中钻出来,冲后面说着话。
几人从树后出来,唐晓眼眶一热,冲过去抓住唐六胳膊。
“爹!爹!真的是你!”
唐六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唐真也在其中,一点也不显眼,
“大哥。”唐虎看见哥哥并未情绪激动,淡淡地唤他。
唐路不咸不淡地对他点个头,反而焦急地问金柔:“小羊,你没事吧?你的衣服怎么了?”
他脸上的焦灼表情吓了金柔一跳,难以抑制的嫌恶感从胸中涌起。明明是同唐虎相似的眉眼,这一个为什么怎么看怎么烦?
她迅速调整进入角色,推拒了唐路伸过来的手,温婉道:“寤生哥,我没事。”转头梨花带雨地对唐六悲戚地说:“舅舅,庄子里进了贼人,舅妈她……我们跟姨母、阿果也走散了!”
唐虎、唐晓瞠目结舌地听金柔泣着泪把他们的经历讲述了一番,一句不提唐虎被侵犯那一段——杀人救人的也变成了唐晓,而她全程不过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负累,托赖两个弟弟帮助才得以活命。
唐虎自是有苦衷不能反驳,而唐晓看见他爹露出带着狐疑却赞许的眼神,心中那句“不,不是这样!”的话就只能默默咽下去。
“舅舅,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金柔讲到最后已泣不成声,满目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