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淮阳之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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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前一天，唐家倾巢而出，来到了彩云山下什牌庄的旧居。
彩云山位于淮阳县和丹琴县中间，以山脉绵长，雄伟蕴灵著称。
唐家四五代以上，不过是彩云山下普通的农户，如今能开枝散叶、富庶至此，老人们都归功于此山的灵气。是以唐家的祖坟一直没有迁，原来什牌庄的祖宅祖产，也向来安排了人打理。同时，唐家还捐钱修缮了村中的牌坊、水利，投入了大笔的份例建宗祠，更对同村同乡的远房亲戚诸多照顾提携。
尤此奠定了省亲祭祖时，唐家受到的狂热欢迎。
……
“……彩云姑娘本来是凡间普通的女子，被父族献给百鸟之王凤凰一族做侍女。她侍奉仙子们三百多年，甚得欢心。丹琴花则是尊贵的凤凰族长最爱的装饰，千年不败，娇艳欲滴。彩云日日为族长梳头，垂涎这花美艳……”
“有一日，彩云趁族长没留意，亲吻了它。殊不知丹琴花美则美在它的纯洁和娇贵，被凡人碰了，很快枯萎。族长大怒，罚彩云下界，受圈禁之刑九百九十九万年才能赎罪。于是，彩云来到人间，身体落地为山，毛发生长为草木，便成了彩云山。”
“而那丹琴花也是有灵气的，它亲禀族长说：‘若彩云有罪，则吾亦需受罚。吾美却不自持，枉害了她。’便跟着彩云来到人间，陪在她身边。丹琴花为彩云受罚而自责，落下的泪水湍湍不绝，便成了丹琴湖……”
“这朵花很多情嘛，可惜世间处处是没良心的男人，还不如一朵花。”金柔耐着性子听唐晓讲完冗长的传说，发表感慨。
唐静彤瞥一眼她，觉得好笑：“你尚未出阁，倒像是阅尽千帆似的。同我私下里讲讲可以，姑娘家家的，别学那些下作的话。”
金柔吐吐舌头。几日来同姨母混得熟了，不自觉有些得意忘形——她毕竟是个古代妇道人家，还是需以妇德和坚贞为己任的寡妇。
“小姑姑说的是！阿果也在，表姐你尽胡言乱语，也不注意场合。”唐晓作势把唐妙翎的耳朵一蒙。
唐妙翎配合的仰起脸，无辜地眨眨眼——其实哥哥、表姐、小姑姑的话，她都不太懂。她只关心刚才听到的传说：“那爹爹、叔叔、伯伯、堂哥们去爬山，岂不是踩着个姑娘家的身子？”
“这……那彩云已经成山了，所以呢，不算她的身子……”唐晓努力消除唐妙翎产生的诡异想法。
“哥哥不是说山是彩云姑娘变的？”
“呃，是。”
“那阿果怎么说错了？”
唐晓连这也要抓头，金柔看不下去，替他解释道：“阿果，彩云变身以后，原来作为人的她，就不再存在了。彩云山就是一般的山，和当次山、齐苓山一样，跟原来的彩云其实没关系了。”
阿果似懂非懂地点头：“喔，阿果明白了。哥哥，娘说重阳节家里的男丁都要去爬彩云山，你为什么不用去？”
“哥哥摔坏了，所以爬不了。”唐晓面露尴尬。
来什牌庄的路上，唐晓被迫同叔伯兄长们一样骑马。他走得慢慢吞吞，总是被整队人催促。他心急之下策马加速，不料头撞到树枝落了马。万幸只是脚踝扭伤，身上的外伤并不妨事。早上拜宗祠扫墓的时候，唐六和他叔伯们特地勒令他多磕了几个头多奉了几把香，感谢老祖宗照拂。
不过今日的登高他参加不了，留在房里歇又太闷。金柔是客，唐静彤算外人，唐妙翎还小，都属于闲人，董氏就把她们就统统交给残障人士唐晓招待。
四个人窝在什牌庄不知哪家的院子里，从早上就开始吃点心闲扯赏菊，只留了唐妙翎跟前的一个小丫头伺候。孙妈妈受不惯山路上的颠簸，被看出她脸色不好的金柔打发去休息了。
金柔正想趁机再取笑唐晓两句，唐静彤忽然示意众人不要说话，侧耳仿佛仔细听着什么。
唐晓不解：“怎么了……”
唐静彤脸色凝重地问金柔：“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
金柔停下口中嘎嘣嘎嘣地咀嚼，吐掉枣核静心听了片刻，觉出一丝不同：“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董氏明明同妯娌们一起，带着仆妇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张罗重阳糕的制作和晚上酒宴的安排。山里本来就静谧，一大群唐家的女眷们聚在一处，少不了拉扯家常，嬉笑怒骂就没断过。不时还有别庄的亲戚赶过来拜会，喧哗声更是此起彼伏。中午金柔和唐妙翎午睡，还因为外面吵得睡不着，在床上闹了很久。
“会不会突然庄外来了什么贵客，她们都去接了？或者是折腾累了一起歇去了？”金柔猜测道。
“不，不会是这种寂静，一点人声都没有。”唐静彤紧绷着脸，越想越不安。她太过于熟知突如其来的静谧所蕴含的恐怖意味，却不愿相信——在淮阳地界，离陵德县不过百里，怎么可能……？
唐静彤轻声对几人说：“从此刻起，尽量不要说话，瞧着我手势行动。”她带着几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天井里的楼梯处，示意几人留在下面，自己小心翼翼地摸上二楼。
唐晓被小姑姑煞有介事地吩咐搞得莫名其妙，狐疑地看着金柔。
金柔也不是没经过风浪，脑子里立刻灵活地盘算开了：庄里的男丁都随唐六等人上山了，不会是有什么恶人趁此行那奸|淫捋虐之事吧？之前她来淮阳的时候，金连硬是让李东海带着一行卫兵和五六个私丁一路送到淮阳城内才返程。虽然没特地留意过，但唐家的身强体健的家丁似乎格外多，莫非这厉国境内比传闻中更不太平？
唐静彤在她走神期间已经从楼下来了，面色惨白，蘸着天井聚财缸里的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匪。
逃。
后门。
“天……”唐晓呆住，不可置信地挤出一个字。
框框框。
敲门声猛然响起，急促的节奏和这个宁静的午后极不协调。
框框框，框框框。
唐静彤按住明显惊惶的唐晓，低声说：“先别慌，还没到我们这里。”
金柔也定下神，果然辨出声音是从隔壁传来。
唐静彤催促几个小辈跟着她去院子里，此时隔壁门口传来女人响亮的呼喊。
“小二子，快开门哪！你们小姑丈来了！”
是……董氏！
金柔和唐晓霎时都有些慌乱了，唐妙翎轻声说：“小姑丈不是三年前就……”后面声气渐渐小了，藕节般的胳膊伸出来，小胖手紧紧拽住金柔的裙角。
董氏提起过姨母的丈夫、儿子和女儿都在三年前的祸事中丧生，因由却语焉不详。金柔觉得打探别人的伤痛之事不厚道，没追着问。
眼下董氏喊出这种话，连唐妙翎也明白是出了大事。
董氏又在外面重复喊了五六声。声音带着刻意的欢欣，却难掩惊恐之意，身边恐怕是有强兵。
唐晓立即要冲去开门，唐静彤拉住他，摇摇头，意思很明白——你救不了她。
唐静彤想起方才到了二楼，所见的让人一身冷汗、毛骨悚然的情景——至少有三个彪形大汉押着董氏，而前方唐家旧宅之处，更有诸多陌生的人头攒动。
唐晓到底是个孩子，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和无助。他望望门口，又望望唐静彤，开始焦躁地抖动。
金柔心里并不比他好受，但她知道姨母是对的。她握紧双手。要镇静、要镇静！
唐静彤硬扯着唐晓要往后院去。他僵直地站着，两只脚像被钉在地上，唐静彤拧了他好三四下，费了老大的劲，又使了好多眼色，他终于挪动脚步。
金柔抱上妙翎跟着，把她按在怀里：“阿果，闭上眼睛。我说好了，你再睁开。”金柔感觉到埋在她肩头的妙翎点了点头。唐妙翎的小丫头已经吓傻了，金柔拉了她一把，她才恍然大悟地醒神。
唐静彤从门缝中确定了门外没人后，一边挽起裙摆一边语速飞快地交待：“出门跟着我往北走，主道上东西都有人守着。我们先从小岔路上山，绕过村子再做计议。要是跟丢了，就沿大路悄悄、慢慢地走，到县城里找家里作坊、铺面拿唐家的帖子去报官。不要回头，无论看见谁被抓了，都不要管，眼下逃出一个是一个。”
金柔郑重地点头，然后利索地将衣服整理成更易行动的形态。她注意到唐晓明显精神涣散，虽然不忍心，还是一掌拍他后脑勺上：“小二子，舅妈是为了救你冒险示警，你不要辜负她！”
董氏明知他们都在这院里却把人都带到隔壁门口，而后用已故之人提醒，绝对不是为了让他们贸然出去。
唐晓一脸忍住哭的表情。
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孩子露出这种表情，金柔有点同情，也有点瞧不起。不过转念想到若她不过十多岁时，遇上亲娘性命堪虞却无能为力，恐怕不会有更好表现。不能对小朋友太苛刻了。
唐静彤打开门的同时，传来了董氏短促的痛呼。
唐晓本能地猛然转身往回冲，重重撞到后面金柔的身上。
她整张脸都木了。
“走——！”金柔用右肩顶住唐晓，忍住脸上的疼痛，勉强撑住没有向后倒，低吼道。
唐静彤回头拉住唐晓，几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脚步踉跄地行在什牌庄古旧的石板路上。
金柔久违的恐惧中带着期盼的感觉又回来了。任何一个拐角，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陌生人阻拦，她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内心之中，兴奋或许稍稍多于仓皇。
好像这种颠簸亡命的生活才是属于她的。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淮阳之秋（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