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回澜》无海无沙

2、旧事前尘

　　苍郡苏家与大昭开国从龙有功的定国公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

　　定国公程闯出身草莽，原是越州青阳岭上的一个猎户，因缘巧合下认识了大昭开国皇帝、出身商家当时正周游天下的穆天引。时逢乱世，几番辗转，他成了穆天引麾下的得力战将，大昭立国后，以军功获封定国公。

　　苍郡苏家则是小有名气的书香世家，族中男女皆从三岁开蒙读书，对入朝为官却不甚热衷，子弟多在各书院任教，以安贫乐道成就清贵名声。苏家子息向来不旺，苏倦是旁支单嗣，并无嫡亲的兄弟姐妹。十八岁的时候上京迎娶五岁时定下的娃娃亲谢氏女，顺势便考取了京中梧桐书院的教席，从此定居。

　　谢氏小字心兰，闺中之时与孟家庶女孟意竹来往最密。前朝吏治败坏、民不聊生，皇帝却仍想着充实后宫，广纳秀女。孟家不愿嫡女入宫，便打算将孟意竹记在嫡母名下应选。

　　谁知谢心兰早在皇榜贴出时便猜到了孟家可能有此举动，几番设计，最后孟家不得不把孟意竹下嫁与当时随穆天引来京都暗访的程闯。新朝既立，孟家渐渐败落，苏府却在定国公的照拂下安然度过。

　　程闯与孟意竹鹣鲽情深，虽然膝下只有程时、程晞二子，国公府里却并无侍妾通房，连皇帝送来的美人都给配了亲事打发出府。

　　苏倦在梧桐书院任教经义一科，与科举并无太大关系且沉闷异常，这也是当年苏倦能轻易谋得教席的缘故。但实际上苏倦是个涉猎极广、甚至连医卜星相都无一不精的大家，上过他课的学生无不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口耳相传，苏倦的教席因而更加稳当。

　　苏倦与谢氏只生一子苏曜。苏曜与其父不同，专注于医道。苏倦倾囊而授之外，还特地寻了许多关系，让苏曜拜杏林圣手白长歌为师。苏曜也确有天分，年纪轻轻便入了太医院，成为首席御医。程时原配林望月难产时，苏曜正在宫中，待匆匆赶到定国公府林望月已经断气，拼死生下来的嫡长子程逸也是浑身青紫，气息奄奄。苏曜与妻子李姗不眠不休，在定国公府照顾了程逸三天三夜，终于将程逸从鬼门关上抢回，李姗却因疲劳过度而小产。加上林家是名门世家、林望月胞妹林望霜又是理亲王妃，林望月生前与程时关系不甚和睦，现下难产而亡，林家颇多怨怼，国公府一时焦头烂额。

　　苏曜要回宫中值班，李姗看在婆婆面上，留在国公府照料病重的孟老夫人，不免损了身子，直到七年后才再次生育，产下苏澜、苏洄这对双胞胎女儿。

　　林氏亡故未满一年，宫中赐婚旨下，将首辅赵钧嫡女赵绫许与程时为继室，同时收缴定国公手中兵权，原来能传五代的定国公爵位也减至三代。

　　林氏未嫁之时，京中已有流言，说定国公长子与首辅娇女似有情意。谢老夫人为此还特地前去劝说孟老夫人，虽说文武重臣联姻乃大忌，赵绫不可能嫁入国公府，但林家乃大族，这门亲事也需慎重考虑。只是孟老夫人极其喜爱林望月的人品性格，坚持为长子娶了过来，不想竟至如斯田地，林家也因此与定国公府疏远了关系。

　　孟老夫人心有愧疚，难免多病；程闯心情也欠佳，将爵位让给程时后越发不问世事。赵绫一嫁过来便是国公夫人，独掌中馈大权；不久后又生了程速，一时风光无限，在府中说一不二，连谢老夫人的帖子，都递不到孟老夫人的手中。

　　对林氏留下的独子程逸，赵氏原本还能做些表面功夫，但随着程速的出生，程逸的存在便越发碍眼起来。

　　苏曜在太医院偶然听到手下两个年轻医官闲聊，心有怀疑，回家告之母亲谢老夫人。谢老夫人联想起国公府多番推脱与苏府的往来，便在赵氏阻挠下想方设法见了孟老夫人一面，提点几句。

　　孟老夫人几乎温柔和顺了一辈子，在这件事上难得地强硬起来，叫来程时训了一顿，把程逸要到身边亲自照料。李氏的下一胎还没见影呢，便作主定下了程逸与苏府的婚事，到李氏的双胞胎满周岁时正式向长女苏澜过了礼。赵氏本来气愤异常，但想想李氏这胎来得迟，程逸足足长苏澜七岁，却只长程速不到两岁，成亲之时恐怕程速连儿子都会打酱油了；苏家又只是清贵，并无权势，只要她给程速程遇寻两户有力的岳家，程逸便不足为虑，实在犯不着与孟老夫人硬碰硬，也就放过了。

　　苏澜、苏洄五岁的时候，苏曜在宫中值班，忽有旨意下达苏府，称苏曜与宫中女眷私会，当场被诛，苏府也因之满门获罪。苏倦与谢老夫人教子无方，被赐自尽；嫡妻李氏怀有身孕，则待分娩之后再行处刑；长子苏瀚逐出京城，终身不得为官；苏澜苏洄年纪尚幼，又看在定国公面上，不予追究。

　　李氏受此惊吓，心魂俱裂，六个月的男胎再保不住，加上一心求死，两个时辰后也撒手人寰。

　　苏府转瞬之间，家破人亡。

　　苍郡苏氏本家竟落井下石，颁圣旨的宫监前脚刚走，族长后脚便至，当众宣布将苏倦一支从族中除名，苏家产业，尽数收为族中公产。苏瀚兄妹三人再无立足之地，只得仓皇离京。

　　孟老夫人听到消息时，苏家兄妹已携灵出了城门，准备到通县乘船。孟老夫人急忙传信让程逸快马加鞭赶过去，正好在通县码头截住苏家兄妹。

　　苏瀚接受了孟老夫人的提议，到越州定居；却只肯留下苏澜：“小澜是你未婚妻，定国公府来接也说得过去；小洄无名无份，寄住你家只会让你们为难。”微哽了下，又道：“祖母也不会同意的。”

　　程逸心知他说的是实情，只得道：“子容兄放心，我会护着小澜。”又从马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袱：“这是祖母与我的一点心意。”

　　苏瀚微微蹙眉，旋即舒展：“恭敬不如从命。”接过包袱。

　　程逸眼中有着担忧：“子容兄向来豁达——”苏瀚举起手止住他的说辞：“过了年，退之便要往西北去了吧。”

　　程逸点头。

　　苏瀚道：“此去便是天南海北，退之善自珍重。”

　　程逸深吸一口气：“彼此彼此。”

　　苏瀚微微颔首，招来苏墨：“墨叔，告诉墨婶收拾一下，你们带大小姐跟着程公子回去，好好照料大小姐。”

　　苏墨一愣，抹泪道：“那少爷与二小姐怎么办？”

　　苏瀚拍拍他肩膀：“不是还有砚叔砚婶，尽够了。”

　　苏墨无法，只得与苏瀚磕了头，直看到苏家的小船消失在天水相接之处，方与抱着熟睡的大小姐的妻子张氏茴香坐上程逸租来的马车，回转京城。

　　*

　　孟老夫人吩咐身边的方嬷嬷，带着丫鬟们忙忙地将自己套间里的碧纱橱整理出来，安顿张嬷嬷带着苏澜住下，等时间从容了再重新安排。

　　待程逸带回人来，已过了晚膳时分，孟老夫人见苏澜仍熟睡未醒，便让张嬷嬷先去吃饭：“茴香你也辛苦了，吃了饭再来伺候小姐吧，这里有方嬷嬷照应着。”张嬷嬷谢了恩下去。

　　方嬷嬷抱了苏澜前去安置，不一会慌忙回转，附在孟老夫人耳边悄悄说了两句。孟老夫人脸色大变：“去找大少爷来，把其他人带出去。”

　　程逸住的退思轩紧挨着萱照堂，不过半盏茶就到了，见满屋子静悄悄的，只有祖母坐在上首，方嬷嬷守在门口；便掩了门，走到孟老夫人跟前跪下：“祖母唤孙儿有事？”

　　孟老夫人拉他起来，让他坐在跟前：“用过膳了？”

　　程逸点头：“用过了。”

　　孟老夫人拉着他的手：“你今天去——是怎么个情形？”

　　程逸疑惑，但还是简略说了几句。

　　孟老夫人皱眉：“——就是说，不是子容那孩子亲手抱出来的？”

　　程逸有不好的预感，神情也冷了下来：“祖母，出了什么事？”

　　孟老夫人叹气：“不是小澜，是小洄。”

　　“什么！”程逸又惊又怒。苏家这对双胞胎姐妹性情不同，模样却极为相似，甚至连李氏都分不出来，唯一辨认的依据就是甫出生便点在左臂上的守宫砂。姐姐苏澜因在族中排行第六，点的是六出雪花；妹妹苏洄，画的是一朵七叶莲。从外表上，向来以衣饰区分；但现下苏家重孝，连衣饰都是一式一样，苏瀚便以衣结区分。

　　程逸很快就镇定下来：“祖母，还是要问问张嬷嬷。”

　　孟老夫人点点头：“我让彩鸾带她去吃饭了，等下让方嬷嬷唤她过来。”

　　张嬷嬷一进正厅，看着孟老夫人和程逸面上神色，便知不好。话也不说，只跪在地上磕头。

　　孟老夫人皱眉，低声喝道：“先别忙，把话说清楚了！”

　　张嬷嬷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捧过头顶：“这是我家老夫人写的。”

　　程逸冷着脸拿过来，展开与孟老夫人同看。

　　上面只寥寥几句，说长孙女苏澜爽朗大气，次孙女苏洄心思细密，相较之下，苏洄更适合留在国公府照顾孟老夫人。看看落款，竟是谢老夫人的临终绝笔。

　　孟老夫人登时泪流满面：“兰姐姐到最后，还想着我。”挥挥手，让张嬷嬷下去。

　　张嬷嬷如蒙大赦，急急去看她的小姐了。

　　程逸心中仍有疑虑：“祖母，我明天再出一趟门。”

　　孟老夫人握着信纸流泪：“不用了，这的确是兰姐姐的字，我认得的。”

　　程逸劝了孟老夫人好一会，才让祖母止了泪，请方嬷嬷进来照料，自己回到退思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