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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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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德二年春,宇文邕下诏群臣于上已之日在华林园马射,依大射之礼。
宇文招接到诏令,心道,古时将有祭祀才举行大射,从而选出有资格参与祭祀的诸侯。如果严格依照大射之礼则不应用马。他也知道至尊一向喜好狩猎,照说祓禊之上巳日行猎本无不可,然而至尊这次既不是春蒐又不能算是教振旅,而且还要和大射礼结合起来,似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依照周礼行大射礼须由大司马主持,去年十一月,至尊不顾他本人百般推托,任命他大司马之职,因此他再没兴致也不能推辞,思及此处不由皱起了眉头。他自幼醉心于文艺,无心从政,恨不得隐迹山林不问世事一心读书吟诗,然而世事纷纭身不由心,隐居之想始终不能够实现。
上巳前三天,宇文招派人往华林园布置射场,筑土为埒,用帷幔搭起临时行宫。到了三月三日一早便出城西行,直奔华林园。
仲春的山野一片青碧,生机盎然,执幂者升自西阶,钟鼓罄笙齐鸣,百官就位,皇帝升阼,乐人奏《皇夏》之乐,随后坐祭答拜,繁复的祭酒仪式告一段落,宇文邕依照《仪礼》所载一字不改朗声道,“以我安宾。”
百官答道:“诺,敢不安!”
奠觯完毕,司射袒衣执弓来到阼前,道:“为政请射。”
“为政”指的是负责主礼的大司马宇文招,依例立于皇帝的右侧,朗声道:“大夫与大夫,士御於大夫。” 依照周礼,每轮射箭要选三对人一起比赛。大夫与大夫为一对,如果人数不足,则选一位士与落单的大夫组成一对,凑足三对。
随后,司射照本宣科念:“公射大侯,大夫射参,士射干。射者非其侯,中之不获。卑者与尊者为耦,不异侯。……”大夫射的箭靶和士是不同的规格,如果射到不是自己的箭靶上,即使射中也不计分,如果大夫与士组成的一对则例外,作为卑者的士要和作为尊者的大夫射同样的箭靶。
有司把箭靶安置在土垛上,靶上面蒙着一张帛,上面画着五个环,距离射者一百零五步。弓用一石力度,箭重六錢,念完规则,参赛者依次入场馳馬而射。
宇文邕以帝王的特权下诏对大射的仪式进行变通,改为马射,只因为当时战争频发,骑兵在军队中的作用非常重要的缘故,此举也有选拔勇士的意图。如此也引起一些人腹诽,认为本朝既然号称尊崇周礼便不宜改变传统标新立异,比如宇文招就这么认为,然而他也清楚此时不论是谁敢提出质疑的意见,恐怕都会被帝王视作挑战他正努力树建起来的权威,于是没有人敢说“不妥”二字。
锺鼓声响彻天地,青色的旗帜迎风摇曳,人声沸沸扬扬,马蹄扬起泥尘,宇文招突然想到了战场……其实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他并没见过,周朝尚武的习俗似乎丝毫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从某个时刻开始,他就开始尽量回避这一切,像是要完全置身事外一般,渴望找到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净土……目光不由自主的在文官的列队中搜寻……直到见到那熟悉的身影,眼光就停留在那人身上不愿再移开了,直到那人发现自己在看他,向他微微颌首,不由心中一紧,眼光却不禁游移到了别处。
庾信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来到北朝已经将近二十个年头,落魄,失意,希望,绝望……都经历过了,如今的天子礼贤爱士,对他礼敬有加,似乎长期盼望的施展才干的机会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射中者不时爆发阵阵欢呼,热烈的人声似乎驱散了仲春的轻微寒意,一阵刺耳的锣鼓声过后,司射上前递过来一张名单,上面写着获胜者的姓名,宇文招接过一看,第一名长孙晟,第二名宇文神庆……扫视一遍过后,发现自己兄弟几人中只有十一弟宇文达的名字在上面,直系宗室们显得太没面子了,宇文招不由露出一丝苦笑。侧眼望向至尊,宇文邕神情沉着目不转睛的注视前方,无喜无愠,目光炯炯,似火焰又似寒冰,无法揣摩……不由心下一懔,收敛心神,深吸了口气对着名单高声念起来,随即,有司为胜者颁发奖赏,都是些布帛铜钱。或许对于获胜者而言些许物质奖赏并不足道,而名字被念出来的那一刻的荣耀最为可贵。况且能给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的话日后还可能得到重用。胜者欢欣雀跃,败者难免失落沮丧,一番群情激昂。
授奖完毕,马射至此圆满结束,宇文招如获大赦一般松了口气,宇文邕望了他一眼,道“大司马刚才辛苦了,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宇文招赶忙回道:“谢陛下,臣分内之职,敢不尽力。”
宇文邕道:“你下去吧……宴会就要开始了。”站起身朗声道:“朕今日有幸一睹诸位爱卿的武勇雄姿,特意准备了康国乐舞相酬,且与众卿一观。”
康国乐舞乃是随着皇后(阿史那氏)由突厥传入,朝臣们大多数没有见识过,不由好奇期待。只见乐工七人鱼贯而入,尽是西域胡人,手执乐器有笛、正鼓、加鼓、铜拔等四种,歌者是一名突厥女子,金发碧眼、高鼻深目,体态婀娜,装束特异,她上前高歌一曲《戢殿农和正》,然而百官大多数都不懂康国语言,歌词大意完全不能理解,唯有欣赏曲调旋律而已。而众人的心思也不完全在欣赏乐曲,都知道皇帝十分喜爱音乐,便捧场击节称赞。
宇文邕似乎也没用心在听,仿佛若有所思,道:“昔日,魏明帝于洛阳造华林园,内有天渊池,池中有魏文帝九花丛殿。后魏太和十九年,孝文帝(元宏)游华林园,观故景阳山。二十年,宴群臣及国老庶老于华林园。二十一年,讲武于华林园……我于此长安西苑造园,命名为华林园,不知比之洛阳故园如何?”
在场有人是后魏之旧臣,当年随魏孝武帝(元修)西迁入关,曾见过洛阳华林园之景,群臣私下议论起来,因为不知至尊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一时间没人回答。
突然,一个年青人的声音响起:“当年孝武帝驾崩前一个晚上还念念不忘洛阳的华林园呐!听说那天夜里,他在逍遥园宴请阿至罗,对左右大臣们说 [此处仿佛华林园,使人聊增凄怨。]想必那园子是非常美好的了,只可惜在大统元年毁了……”却是刚才马射取得第二名的宇文神庆,此语一出,全场愕然,当年元修因不甘心做傀儡皇帝,从丞相高欢手中出逃到关中投奔军阀首领宇文泰,不久之后又与宇文泰反目,于是被毒杀,殡于草堂佛寺,十余年后才葬于云陵。这段历史颇不光彩,本不该在公开场合提及。
宇文庆胸无点墨,小时候就曾对人说,只要会写自己名字就够了,读书是腐儒们的事,他不屑为之,历代的掌故所知甚少,近代的是非倒多少知道一些,他似乎沉浸在兴奋之中,有些得意忘形了,竟然不知轻重把忌讳的事当成笑话说起来,见到冷场,他自己就尴尬了,身旁的兄长、时任京兆尹的宇文神举狠狠捏了他一把,道“你这叫文不对题,该罚!”拿起一杯酒往他手中一塞。
“嗯?……是。”心里嘀咕,他并不觉得自己说的不对题。兄长神举比他年长许多岁,有文武之才,很受当今皇帝的青睐,自己多年来习惯了对兄长惟命是从,于是也不敢反驳。闷闷的举杯饮尽。
宇文神举剑眉一扬,举杯道:“孝文皇帝也是一代英主,只可惜天命所限功败垂成,委实可叹。”
宇文邕看着他,缓缓举起银边玛瑙酒杯道,“清河公,朕敬你 ……”
宇文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起身离席,他从来不是众目的焦点,中途离席也不会引人注意,从容走到庾信身边,拽了一下他袖子,低声道,“先生请随我来。”
庾信一愣,道:“大司马有何吩咐……?”
宇文招回首四顾见只有临时用帷幔搭建的厨院便于容身,便行至层层厨帐后面,庾信被他暗示,也不好拒绝也就随即跟来了。
层叠的轻纱掩住二人身形,此外再无他人,宇文招压低声音道,“先生,如今形势大异往日,至尊用人不拘一格,只要是有才能的人,他认为能用得上的都委以重任,就算……出身寒门,何况先生乃名门望族,才高无俦、名重两国,日后仕途必坦荡无阻……”
庾信道:“殿下过誉了,某承蒙至尊及殿下厚待,心内十分感激……”
有些话只能藏在心里无论如何不能够说出来,二人相识已有将近二十年了,最初见到他的时候,父亲(宇文泰)尚且在世,某日在家中设宴款待客人,而他当时还是幼童,父亲引他到一客人面前,让他以师礼相待,捋着长须微笑道,“子山,我这个儿子虽然年幼,却是真心喜爱读书,敝国没有哪位学者比您更有才了,让他跟着您好好学习。……豆卢突(宇文招的字/小名),你要用心,不要辜负了你阿爷一番心意。”
那时的宇文招根本不知道他的老师是多么大的来头,更不了解他的老师是何等的有才华……只清晰的记得那人神气清奇,爽朗俊逸,举止无比雍容优雅,他周围根本没有人有这样的风度气韵……对他产生着异样的吸引力。
不久父亲病故,事实上父亲和自己相处的时间非常少,他仅仅是十几个庶子中的一个,天生一副与世无争的性情,不像五兄暗藏城府刻意讨大人喜欢,也不像六兄个性强烈执着于功利得失,回忆中父亲对他的温情场面竟寥寥无几。父亲去世虽然让他伤感,但更多的是遗憾而不是悲痛,很多年之后他满怀愧疚的想,或许是由于他的先生不知从何时开始在他心目中占据了更高的位置,以至于自己竟看淡父子亲情,也许是不知不觉中庾信的身影和他内心所期盼的父亲的身影重合了起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似乎能够忘掉一切烦恼忧愁。
嫡出的三兄(周闵帝宇文觉)继承了父亲的职位,不久魏禅于周,晋公宇文护(宇文泰之侄)秉政独裁。庾信进入宇文护的幕府作为僚属。
后来,三兄和他的长兄(周明帝宇文毓)相继被废杀,四兄宇文邕成为皇帝,晋公依旧把持朝政,这些对他的生活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呢?那时候的他安静自在的读书作诗,与先生同游或许是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了,谁做皇帝谁当权臣与他无关。直到派遣他接任五兄益州(在今四川省,治所在成都)刺史及总管之职的诏书下达,他才真的慌乱了。
这一去蜀地不知何年才能回到长安,他想带庾信同行,作为自己的僚属,晋公大笑着拒绝了他的奢求,好像嘲笑他的天真及不谙世事。
一别八年,重逢之时已物是人非。
他重新回到长安时庾信已经不在晋公幕府,转到他五兄、齐公宇文宪的幕府,仍旧无实际官职,仅从事代写公文,他并不吃惊,唯深深的感到遗憾。
自己的命运尚且操纵在别人的手中,别人的前途和命运,他哪有什么能力干涉呢。
然而他还是太在乎眼前这个人了……
“学生无用,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能帮上先生……”宇文招轻叹道,“现今政权只在天子一人手中,只要是他认可的人必有机会重用,先生以后一定会顺利的。”
明明宇文招说的十分谦逊诚恳,庾信却感到有股无形的压力袭来,而且,这个话题似乎过于敏感了,甚至隐隐有些刺心,回道,“至尊英明伟略励精图治用人唯才是举,殿下同样可一展抱负。”
宇文招微微蹙起眉头道,“先生难道不知我么?……呵,这殿下二字听着多么生分?别人这么称呼也就罢了,先生也这么叫我真有些不自在了。”说着露出一丝苦笑。
庾信陪笑道,“是,国公……阁下。公早有箕山之志,奈何生于帝王之家。”
宇文招面上微微一红,周朝建于戎马乱世,上至皇帝下至臣民皆崇尚武勇,贵胄子弟甚至以穿着军服为时尚,而他是个另类,虽然从不以隐士自居为耻,但被庾信说中心思却不由心跳加速。
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庾信的观察,他依稀记得赵国公当年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幼稚孩童,比一般的鲜卑族小孩斯文沉静,大约是不爱户外游戏,肤色雪白,一双秀目充满好奇的望着自己,要说完全不动心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对北朝的感情非常复杂,也或多或少影响他对这个学生的看法。
就庾信个人的观点,宇文招是周文帝十三子中容貌最出众的一个,至少是符合他的审美标准,欣长纤秀,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眉目精致如画,此时神情似有几分戚然,不知何以至此?心中不由涌起些微怜惜之意,道:“下官失言了,请国公勿要怪罪。”庾信说着拱了拱手表示赔礼。
宇文招忙回礼,“先生所言并无失当,何须如此,某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庾信见他说的过分客气反倒生疑,难道是什么不好的事?一瞬间,眼神一黯,宇文招似乎并没有注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似乎在考虑怎样措辞。
但是有些话必须要说出来……宇文招定了定神,道,“至尊对先生虽称许有加,却迟迟未有重用,某不才不敢妄自揣度圣意,然就某个人之见,先生如果肯屈尊为陛下极力称颂,或者陛下有所改观也未可知,只是太委屈先生了……” 语气很轻,他说出这番话其实很为难,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冒犯一生中最为仰慕的人。
庾信闻言皱起了眉头,却没有立刻答话,审视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对方的内心,“国公盛情,下官心领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宇文招被他盯的有些发窘,叹道,“先生若是不以为然,就当某什么都没说过罢。”想要转身离去。
不料,庾信深深一揖,道“多谢殿下。”
宇文招立刻就明白他答应了,不由喜极忘形,握住他手道,“某十分期待先生的大作,”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但那还不能称之为笑容,“此事越快越好,以先生之高才,宴会结束之前就能够完成了罢?”
……他对自己的事竟如此之上心,庾信之前从来不觉得他有那么在乎自己,目光下移只见自己的双手正被一双修长秀美、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握着,他从前也曾留意过,赵公的手很漂亮,看起来保养得甚好,不像北朝大多数武夫的手粗糙嶙峋的样子,此时这双美丽的手似乎因为主人内心的激动而微微发颤,庾信心中不由也是一颤,反手把宇文招双手一把握住了,“下官当尽力而为,定不辜负殿下一番美意!”
宇文招展颜一笑,微微颌首,如春风吹拂杨柳一般温柔,容光焕发,喜道,“好极!”
庾信的心思又纠结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很想拥抱眼前的人,仅仅出于单纯的冲动,不掺杂感激或是其他什么情愫。
重新入席坐下,命人取来笔墨,他也知道大射用马是不合适的——但只要找到合适的典故,也算能自圆其说,“……夏后瑶台之上,或御二龙,周王玄圃之前,犹骖八骏。”引用古代的帝王使用马匹的记载,说明今日大射用马也是合理的。
“于时玄鸟司历,苍龙驭行,羔献冰开,桐华萍合。皇帝幸於华林之园,千乘雷动,万骑云屯,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与春旗一色。乃命群臣,陈大射之礼,驺虞九节,狸首七章。於是选朱汗之马,校黄金之埒,红阳飞鹊,紫燕陆沈,唐成公之骕骦,海西侯之千里,莫不饮羽衔竿,吟猿落雁,锺鼓振地,埃尘涨天,采则锦市俱移,钱则铜山合徙,实天下之至乐,景福之欢欣者也……”
“……况复恭己无为,《南风》在斯,非有心于蜓翼,岂留情于戟枝?惟观揖让之礼,盖取威雄之仪。”
不多时,全文写毕,呈于御前,宇文邕览之大悦,认为赏赐财帛太过平常,便把手中的玛瑙酒杯赐给他。
宇文招知道这是至尊特有的表达对臣下赏识的方式,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或许也知道,庾信观看马射时恐怕就技痒,但迈出第一步总是十分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