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堂妖言录》杨心颖

15、鬼故事

　　我叫蜜浆，写文的蜜浆。
　　我总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有形形色色的故事，我把主角换成英俊的王子和披着灰姑娘皮的绝代佳人之后，变成我的故事，编辑很喜欢我，因为我的主角除了有楚楚动人的容颜，还有真正灵魂深处的忧伤。
　　我一个人住，每天早晨八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充满热情的给自己做三餐——这是将我一天分割的唯一标志，我没有手机，因为我没有可以联系的人，我足不出户，一个英俊的小少年定期送给我生活必须用品——申通快递的快递员。
　　遇到炎那天，我在写一个古代的故事，男主角有英俊的面容和忧伤的眼神，喜欢在日暮的时候峰峦处唱歌，沉淀了千万年的山风向他涌过去，几乎要把他推到，小企鹅不合时宜的叫起来，是一个一片小笑脸的头像，他叫炎，“是蜜浆吗？听说你能帮我们，我有故事想讲给你听”
　　“是的，我在，你想讲一个什么故事”
　　他沉默了很久，好像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是我主顾们的通病，于是我决定先和他聊聊。
　　“你是哪里人啊”
　　“本城人”
　　“啊，我也是”
　　“真巧，说不定我们还见过呢”
　　“很有可能，看资料说，你是在双华读的高中？”
　　“对啊，你也是吗？”
　　“是啊，我当时的班主任是汪契老师”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我们的教导主任，一个相当古板的老头，头发又秃又油，总是爱趴在教室后面看我们上自习，我顿时觉得我们俩莫名亲近起来。
　　几句聊天后，他的形象非常清晰的勾勒出来，苍白偏瘦的男生，夹着一副眼镜，眉目清秀，有一双弹钢琴的手，成绩很棒，虽然不爱说话却有很多朋友，同时他的故事，也被我巧妙的一点点引出来。
　　我有预感他会带给我一个全新的故事，也许可以换来我几个月的房租，但我没想到会那样的让人意外。
　　他打字很慢，故事都是一小段一小段打出来，和我主顾们通常的漫无边际不同，他的故事逻辑性很强，我基本上不需要去梳理就能听懂。
　　我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平凡爱我的父母，并不富裕却能满足温饱的家境，我成绩优异，且安于平顺，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我的未来一眼就能望见，
　　我十七岁那年，杀了一个人。”
　　我浑身一抖，赶紧往咖啡里放了些许热水，房间里弥漫出一股苦涩的香味。
　　“我向来十分乖巧，父母和师长满意的那种乖巧，十七岁那年，我平顺的外表下藏了一个暴躁的灵魂，总想做点什么事让其他人大吃一惊，也许是青春期的躁动吧，但我为这个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了，在这个时候，她叫梦华衣，我们在一个音乐论坛上认识，她懂音乐，懂电影，说起话来不拿腔拿调，深刻的恰到好处，我们的论坛人很少，她是我唯一谈得来的人，直觉上她比我年长很多，以一种包容的态度对待我，我说我常常幻想把自己一点点毁灭，我觉得我活在血的废墟，其他人听了只会嘲笑一个少年的矫情做作，只有她非常温柔的说，每一秒钟人的细胞都在不停的毁灭重组，你只是希望能有一个全新完好的自己，我和你一样相信着音乐能让人干净的新生。
　　一开始只是论坛上偶尔的交流，后来慢慢和父母师长不可调和的矛盾让我越来越依赖她，我父亲为了让我能专心学习把我的钢琴送给表妹，回到家之后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他从来只会呵斥我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从未因我的努力而骄傲哪怕一次，他从来不懂我平顺外表下桀骜的灵魂，他以为我只会顺从不会生气——哪怕他轻描淡写的将我人生的意义送给亲戚做人情
　　我跑了很久，直到暮色西沉，我才惊觉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只好进了附近的一家网吧，上了论坛之后发现梦华衣在线，我跟她发泄我的愤怒“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只知道索取，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的平顺如水让我觉得我可以肆无忌惮，我酣畅淋漓的说着，什么伦理，什么纲常，我一辈子都没有那样痛快过，待我再也想不起任何难听话去辱骂父亲之后，她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希望她来，可是我出网吧的时候，有人叫我，觅，那是我网上的名字，一个穿着素花连衣裙的女人看着我，非常精致娇嫩的一张脸，长发散漫的搭在肩头，有少女的纯美，又有少妇的风韵，她立在暮色里，比我的想象完美数倍，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你是，梦华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猜的”她微笑，亲昵的帮我理理刘海儿，“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她带我去一家干净朴素的面馆，汤面的气息滚烫而温存，第一口面条吃进口里，我才知道我的胃已经饿到扭曲。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试图反抗，不过我很快就知道那非常愚蠢，你还年轻，不知道光阴对人何其珍贵，用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非常浪费”
　　“可是——他把我的琴送走了，你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
　　“对抗比自己强大的人毫无意义，你的愤怒和委屈不能换回它，人生太短了，我们应该把时间放在快乐上，像这样，”她用筷子一次又一次截断一根面条“把痛苦截下去，悲伤截下去，愤怒截下去，只剩下，快乐，觅，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少年，你会懂的，对吗？”
　　我沉默了，顿时觉得胸中一阵轻松——虚无的,空落落的轻松。
　　我们走出面馆的时候，夏日的风吹起她的裙摆，“觅，不要在乎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带你去找快乐”她用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看着我，然后踮起脚，吻我的眼睛。
　　我涨红了脸，觉得犹如芙蓉沾面，那么短暂，却那么美。

　　我正听得起劲，他打出一行字：“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我一抬眼，天，已经十一点半了，我从不十一点之后睡觉。可这故事，实在太过缠绵靡美，让人恍惚。
　　“明天你会继续讲吗？”
　　“会，我会全部讲给你听的，只是你该睡觉了，晚安”
　　我迅速洗漱，关电脑，喝了杯牛奶后上床睡觉。拥着被子，我看见金色的麦田，晴空忽远忽近的风筝，声声蕴藏力量的蓝色海浪，沙滩上的篝火，冬天的冰车上拿着糖葫芦的壮实的小孩，黎明笼罩的山峦，黑暗中蛋糕上摇曳的蜡烛。
　　还有我的小哥哥
　　他住在我家隔壁，那时候我家还在旧城区，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比我高一个头，像小葱一样挺拔清俊，他是我见过最聪慧的男孩，有一双小鹿一样干净湿润的眼睛，拉拉我的小辫子指着我的作业：“笨蛋，又马虎了”，在黑暗的楼道里走在我后面，见我回头就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的主顾们不知道蜜浆是一个很笨的人，到了七岁还不会写自己名字和十以内的加减法（我永远会掰错我的手指）。
　　爸爸和妈妈在我周岁的时候离婚了，我判给了爸爸，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再婚，然后将我扔给奶奶，奶奶很爱我，然而她寡言而不善言辞。
　　很俗套的故事，我是你所看见的，人群中畏畏缩缩的小姑娘，没有人会注意我，和我做朋友，说句实话欺负我的人都很少，他们惯常把我当做空气。
　　我惯常站在游戏之外，看到他们缺人了才怯生生的走上去，帮他们抻皮筋或是当官兵去抓满操场的强盗。
　　所以你知道，我有多喜欢我小哥哥，他从来不会忽视我，不会讨厌我，带我回家，给我讲作业，甚至在我十三岁的生日的时候，他送了一个钢笔给我，他说用好钢笔，才能写出好看的字来。
　　不过八年前，我搬到这里，独自居住，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事实上除了房东，送快递的小哥，以及楼下超市的大叔之外，我真的很少很少见任何人，因为我几乎不出门。
　　我的全部生命都献给我的故事了
　　这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还是十五岁的模样，百褶裙白衬衫，背着大大的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完全不像现在这样阴暗委顿，前面有一个清瘦的背影，我高兴的跑过去，果然是我的小哥哥，他揉揉我的头发，拉着我的手带我一起走，一边询问我的课业，秋天的落叶温柔而悲伤的飘落，他的声音温柔好听，时近时远，我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不禁流下泪。
　　“怎么了？”他低头问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想你了，很想很想你”
　　“说什么傻话呢”他嗔怪的说，微微笑了。
　　说完这句话，一阵白雾就涌进我的梦境，渐渐渐渐，他消失了踪影，我哭着到处找他，最后终于看到他背对着我站在前面，我跑过去哭着说：“你到哪里去了啊？”他回过头，却是一张完完全全陌生的脸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浅薄的天光已经泄落在窗帘上，我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打的湿透，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他了。
　　我以为很多事情我已经忘了，现在我才发现，我非常的清晰的记得他笑起来的轮廓，他说话的声音，他身上洗衣液的味道，乃至他手掌的触感，他白衬衣的皱褶。
　　我爱过他么？我爱过他么？我只知道我真的，非常想念他。
　　我躺在床上，任泪水流了很久。
　　伤春感秋的后果就是，我起的有些晚了，秋天干燥微寒的天气，我站在厨房想了很久要做什么，刚刚好昨日在花店订了些花朵，清新下屋里的味道，我决定文艺的做一道百合粥。
　　新鲜的百合洗净了花香淡了，却有种清洁的味道，将红枣和花生和银耳泡发，往锅里放上小米，银耳，和花生，加上清水开大火煮沸，然后再用小火温温的炖上，等香黏馥郁的气息出来了，小米也稠稠的，再加上清水，稀释一下米粥，然后就放上软甜润口的红枣，用勺子慢慢的搅拌，最后以百合的清甜提味，放上冰糖再慢慢的搅拌，一碗百合粥就可以了。
　　配粥菜就用自己做的香菇辣酱，配上切好的红萝卜片浇汁。
　　秋天的早晨，喝着滚烫的粥，总是有一种温和静好的感觉，被噩梦搅乱的情绪，连着百合的清香气息，一口一口被咽下去。
　　打开电脑发现炎没在线，就打开word，继续写昨天的故事，我才发现炎的故事总在我脑海徘徊，我每一个词句都被打破，第一次，我可怜兮兮的面对着电脑不知该干什么。
　　幸好，又有人找我来听故事。
　　忙到十一点，我又给自己做一份香草羊排，顺便煲上了猪脚花生汤，留给自己晚上喝，这时候有人敲门，是送快递的小哥。
　　我说过他长得很帅吧，是那种萌萌的帅气，有点像我喜欢的韩国明星宋钟基，每次跟他说话我都会脸红，“一份亚马逊的书，楼下超市让我带上来的牛排和果蔬，一箱牛奶，一大份零食，聚美的包裹刚到，要不我昨天就该来了，正好一起给你送来，真服你了，每次都有这么多东西”他一边抱怨，一边把大包的东西帮我抬进屋里。，
　　“呃。。。。”我太久没有跟人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热死了”他大喇喇的进屋，一屁股坐下
　　我连忙冲冰箱里找东西“还有冰豆浆和橙汁，要哪个啊？”
　　“橙汁”他说“顺便多加点冰块”
　　“真佩服你啊，连门都不出还能活的好好的，好过成天拼死拼活的送快递啊，我闻着好香，又做什么好吃的慰劳自己了？”
　　“是花生猪脚汤，跟网上食谱学得，不知道好不好吃”我把冰好的橙汁递给他。
　　他一点也不客气，咕嘟嘟的一口气喝完：“我走了，下午还有事”临走前有说：“不是我说你，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干嘛老闷在屋里，出去走走嘛，再这样你都发霉了”
　　我赶紧拼命点头。
　　我目送他的背影良久，其实我真的非常珍惜和他说话的时间，近十年来，快递员和是我唯一可以常常对话的人。
　　何况这个快递员还这么帅，比我的小哥哥只差一点点。
　　回到屋里，把东西分门别类的装好，回到电脑前，炎的头像在闪烁。
　　“我等了你一上午”我抱怨
　　“抱歉，有点事需要处理一下”
　　“你的故事很棒”
　　“是吗？”我似乎能看见他腼腆微笑的样子。
　　“我想把它写成小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的话，想送你更好的礼物，但是你知道的，我只剩下一个故事了，怎么处理都随你”
　　“谢谢”
　　他又开始讲述，和上次一样的感觉，就像一条平缓流逝的河流。
　　我回到家，父母甚至只是抱怨了一句我为什么回来这样晚——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我小小的爆发。我说学校补课，安静的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一样的书本一样的灯光，但我知道，有什么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的手机里，梦华衣的名字开始常常出现。
　　她开始带我接触她的世界，快乐的世界。
　　她已婚，丈夫是一名商人，常常出差，她有大把的金钱和时间可以挥霍，她带我去夜店消遣，震耳欲聋的歌声中她的身段如蛇，美貌妖异的如同每一个男人的梦，带我去打高尔夫，去滑雪，去雪茄馆，教我如何品鉴红酒，甚至带我去地下赌城，她按着我的手指教我下注，我们一晚上输了一百万，我害怕的战栗，她低笑着吻我的眼睛：“你快乐吗？”我点点头，她就笑：“那就好”。
　　我的世界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一面是学校里穿着校服中规中矩，另一面是被她挽着出入各种高级会所，她是一个一掷千金只为快乐的女人，并且用尽她的所有宠爱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天是周末，她带我来到一个之前从来没有去过的会所，金色的壁画里是希腊神的故事，羸弱的美少年与神的完美身躯似痛苦似愉悦的纠缠在一起，还有少女与猛兽怪诞而美丽的结合，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可是我从未见过那样放肆荒糜的画面，她倚在包厢里的芙蓉塌上微笑着看我 ，“觅，我要教给你成人世界的快乐，身体的最高愉悦，你会喜欢那样的感觉，好像灵魂在云端爆炸，怎么啦，我在你眼里看到怯懦，这是不该有的，我们只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