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行于世》无良的过客

2、清浅涟漪悄无痕

　　若鸿
　　若鸿是一个胆小鬼。
　　从不曾否认自己的懦弱，即使，在其他的同类眼里，她已经立于云端，已然，成为神话。
　　也曾经勇敢，勇敢到一往直前，不顾一切，勇敢到，誓要天地陪葬。她欣羡着，欣羡着那样的恣意，那样的狂妄；那样的生活，单纯，别无他物，不知恐惧为何物，不知，何为寂寞。然而，这一切，都被打破了，只因为那人的一句话——“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
　　是的，那个朱雀族最后的血脉，那位倾绝天地的红颜，早已魂飞魄散了。怎么可能！如果那人不存于天地，她又是谁！怎么不可能！若那人还在，她又怎么会存在于此！
　　她，究竟是谁呢……
　　那人的血液滋养了她，让她从虚无中醒来。她，自始至终，只是一株曼陀罗罢了，一株紫色的曼陀罗。那人的血肉，是她成长的沃土；那人的记忆，是她成长的养料。她承袭了那人的一切，记忆，力量，学识，仁爱与憎恨，甚至容貌，还有冥冥中的因果，然而，她依旧只是一株曼陀罗罢了。
　　恍若梦境，豁然消散，过往一切的理所当然，全部成为了无理取闹。逆天之人，忽见天威，惊觉自己的渺小，以及所谓决心的易碎。
　　环绕着自己的恨顿时消散，一直以来，被那血雾包裹着的自己，骤然暴露在阳光雨露之中，恍若初春的肮脏的雪，缓缓融化，缓慢，无可逆转。
　　忽然之间，明了了自己的渺小，惊慌绝望，欲将自己舍弃，不再存在于这个真实而残忍的世界。那时，伸出手的那个人，是自己的救赎。
　　那人，名为“毓衡”，是天上的星君，与流焰纠缠了三世；流焰，是朱雀族最后的血脉；而她，承袭流焰而生。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跟随着他，向他撒娇，接受他的宠溺与纵容，恪守着分寸。
　　是的，恪守着分寸。
　　他给了她“若鸿”这个名字，给了她属于自己的力量，给了她安宁的生活，给了她尊贵的地位，给了她无尽的财富，给了她世人所欣羡着的一切。那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快乐自由的日子，有为人的宁静温馨，也有为妖的恣意张狂。她从不怀疑，在未来的光阴中，如此美好的生活，不会再次出现。
　　她始终不曾踏过那条界线，那条名为“信任”的界线。她知道，这个名为毓衡的天神，追寻的，爱慕的，是那个名为“流焰”的女子，而她的名字，是若鸿。“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但是，在伸出手之前，永远不会知道，握住的，是星，还是风。伸手的动作，看似简单，却是她，不可负担之重；此刻，脚下的楼，建在空中。
　　她眷恋着毓衡的温柔，向往着更多。然而，她不曾开口。她不知道，毓衡对她的流连，究竟是在她的身上寻找流焰的影子，还是为了冥冥中的因果；不知道，那双温润的眼中，看到的，是名为流焰的朱雀后人，还是名为若鸿的妖；她不知道，那冥冥之中的因果，何时会将她与他隔断。妖与神之间的距离，她没有追赶的勇气；不是没有跨越的气力，只怕倾尽所有，换回的，只是一场空寂，到那时，身为妖的自己，再没有了存在的位置。
　　她是一个贪心的妖，尽情地享受着这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固执地守住自己。习惯了毓衡的存在，仿若雨露，仿若空气。
　　神，终究是神，终是要回到云端，而他，已经为她流连了太久。长久的相处，豁然的失去，没有所谓的痛彻心肺——那是人类才有的情感，早在漫长的岁月之中，磨去了热情的妖，只有一点点的疼，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麻，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点的回味，一点点的遗忘，直到只余涟漪，风过了，再无痕迹。
　　“可愿与我同往？”毓衡的声音温润，如同四月的风，和美，却掩不住，无尽岁月中，积淀的淡漠的寒。毓衡是天神，从不曾改变。
　　“不，”那是若鸿第一次明确的拒绝，她说，“我要留在这个，有着我的同类的世界。”
　　“你对同类并没有依恋。”陈述的语气，带出了疑问的意味，这是毓衡第一次表现出疑问，在面对若鸿的时候。
　　若鸿摇头，青丝随着动作散落，在风中，有了一种凄凉的美丽。她说：“不必相见，不必相依，只要知道，有那么一个，和我仰望同一片天空，呼吸同样的空气，足矣。”几分真，几分假？同类什么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在意的，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大概是因为，神，比妖强大太多，而在这红尘，已然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反抗无力。
　　“我，明白了。”毓衡第一次那样看着她，带着洞悉，带着悲凉。
　　“你……”可曾真正看过我？若鸿轻笑，“走好。”即将相离，还有那么多的“第一次”，答案，不言而喻。
　　“你……”毓衡的声音带着飘渺，就像他给若鸿从不曾改变的印象，“保重。”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就意味着，不可变更的结局。
　　风过，神离去了，留下的，是妖……
　　再见，再也不见……
　　没有力量，只能居于棋盘，成为棋子；那么，哪样更好——弱小得察觉不到执棋者的存在，自以为是的，活得恣意自得；仰望着执棋者，带着愤恨，挣扎着，愈发的觉得无力？
　　若鸿是一个胆小鬼，无论是追求自己的追求，还是去往能够仰望执棋者的地方。
　　若鸿是一个胆小鬼，自始至终，从不曾改变。
　　毓衡
　　毓衡是一个寂寞的天才。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来处了。
　　依稀记得，无论学什么，他都是最好的：他的修行是最快的，没有人比得过他，无论是同门师兄弟，还是门中长辈。当他飞升成仙的时候，依旧是青年的样貌，不像其他的同道，得道之时，已然垂垂老矣。
　　毓衡是一个寂寞的仙人。
　　没有郊游，没有访友，没有游戏人间，成就仙体，便是没有了最后一丝，人的气息。修行之余，毓衡唯一的消遣，是伫立云端，任思绪飘散，思考着这个世界，或者，什么都不想，任由岁月枯耗。
　　神仙的世界与红尘有何不同？琼楼玉宇，奇珍异宝？对于他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是修行；只不过，红尘之中，脚下的，是泥泞，如今，脚下的，是云，洁白得叫人心惊。
　　他，只是重复着每日的修行。
　　毓衡是一个寂寞的神。
　　人间修仙者不知凡几，成道者寥寥无几；云端的世界，仙人何其多，成神无期。
　　毓衡，成为了神。
　　仙和神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都是修行。
　　寂寞，是旁人对他的形容，他，不知何为寂寞。
　　再次踏足红尘的泥泞，是为了纠正被扰乱的命运，因为天帝的命令。命运是什么，他不懂，也不关心，他，只是换了一个居住的地方，暂时的放下自己的修行罢了。这片红尘如何，他不关心，他只是奉命行事。完成任务，回去修行。
　　很久之后，他依旧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何要去招惹因果深重的朱雀遗族；那样不择手段的行事，不像一个天神。他依旧不明白，当日的选择，究竟是因为对静修的渴望，还是因了流焰背负的因果；就像他始终不懂，当初的心动，是因为那个决然的女子，还是仅仅因为自己渴望着心动。
　　远离尘嚣无数载，再入凡尘，不曾一丝魂悸；插手了朱雀遗族的命轮，卷入了这世间最大的因果，不曾半分魄动。直到那三生的纠缠终结，直到朱雀遗族的陨落，痛彻心肺，高高在上的天神比凡人更加的无措。初时，只以为疼痛与惶惑，是无意间，入了情劫，是对流焰的怜惜与失却的悔恨，却不知，更多的，是对无数载坚持的否定的悲哀。
　　他，终是欠下了因果。浸染了红尘因果的神，不应回到那洁白的云端——他这般告诉自己，在人间流转，不知光阴匆匆。
　　那个承袭了流焰因果的妖，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裹狭着血雾。她不是流焰，流焰是善良的，流焰永远不会憎恨这个世界；妖的恨，是那般不知掩饰，那般的分明。
　　你不是她——毓衡记得，自己是这般说的。
　　妖是那般无助，过往的一切被否定，不亚于天塌地陷。
　　他伸出了手，不知是因了过往的因，还是为了同样的悲凉。
　　那个被名为“若鸿”的妖，很笨，很傻，她总是小心翼翼，从不拒绝，难道她不知道，利用手中拥有的，换取想要的，才能够活得很好？不说出来，旁人又怎么知道她心中所想？对于若鸿，毓衡是不屑的，明明继承了流焰的一切，却生得那般的懦弱，明明渴望着，却从不开口。
　　他不知自己在红尘中停留了多久，只知道，若鸿的存在，已是一种习惯，身上因果纠缠的沉重，终于化作了虚无。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询问若鸿，只是告诉她准备离开，她，应是不会拒绝的，毕竟，她从来不曾拒绝。自己只是告诉她，会带着她离开罢了。
　　“不……”那一刻，她没有了怯懦，只有淡然世外的清冷，比自己这个天神更加的淡然超脱。
　　第一次，明确的看见这个名为若鸿的妖。那一刻，她，不再是流焰的继承者，第一次发现，她，只是若鸿，不是其他。她不曾掩饰自己的渴望，却用疏离包裹自己。若鸿是一个很笨很傻的妖，连欺骗都学不会。
　　心，再一次的悸动，不明原因。
　　“你……走好。”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你……”真的舍得？毓衡的声音带着只有自己知道的颤抖，“保重。”
　　他，终于回到了云端，修行的时间却越来越短，驻足云端的时间越来越长，心，越发的不安。毓衡知道，自己的情绪，叫做怀念。远离尘世无数载，毓衡终于知道，自己在怀念着那一片的泥泞。
　　他终于明了，原来，若鸿才是最聪明的。红尘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迷乱了，一颗颗躁动的心，模糊了，最初的向往。拥有欲/望，不是罪过，神仙，也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也许，那个名为若鸿的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她的选择，都会让自己远离不可得的“欲”，或有遗憾，却不会走向灭亡；没有惊心的爱恨情仇，永远的悠然自得，很好，很适合那些挣扎在漫长岁月中的生灵。
　　若鸿是一只只爱自己的妖，寂寞，不会被寂寞淹没；不曾放弃欲/望，不会被欲/望掩埋。
　　那么，毓衡呢？
　　为何心动？为了流焰的明媚？为了若鸿的淡漠？不，毓衡心动，却不爱任何人。所谓心动，只是厌倦了重复的日子，厌倦了云间的逍遥。毓衡心动，只是向往一个终结。
　　曾经追逐着名为“道”的欲，看破了，又走向了一个名为“红尘”的梦。
　　毓衡是天才，是仙人，是天神——称呼一变再变，唯有寂寞不改。
　　他终于懂得了何为寂寞——原来那是曾经的感觉。
　　毓衡，是伫立云端，欣羡着泥泞的天神。

　　终于决定将所有章节的位置调换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