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珏》赵七儿

2、玉瑶

　　二皇子肃仁听了吉祥的一番话，心里一阵乱，千头万绪没有法子调理。出了冬日练习武艺的布库房，一阵刀子般的北风扑面而来，却让肃仁觉得无比的畅快，他突然想一个人走走，于是不许身边的太监跟从，连吉祥也打发走，自己一个人。沿着布库房往昆宇宫的路慢慢走去。

　　御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蜡黄素雪，殷红艳粉颇有一番别样的娇妍，可是这一切又如何能入了此时肃仁的眼中。茫然走去，心下却几分烦乱，刚才吉祥的话还在耳边响起。其实他又何尝能够平得下这口气？便是朝中的年轻大臣，也有仰慕自己的风度与自己交好的，私底下颇不平太子所立非人。舅舅家的阿云，更是直白的说：“不如杀了那个赵肃疆，取而代之。否则江山社稷落在那个阿斗手里，怕是不得善终。……”

　　可是自己，真的做得了那个某权篡位的人么？父皇尚在朝堂，当年一言既出，不能更改；而自己是母后亲生，为何母后会力拒自己为太子，而保了皇长子？难道真的是天意么？难道我又真的能够逆天而行？哥哥赵肃疆只是愚笨，并不残暴凶戾，若是自己和大臣们倾力辅佐，应该也能成为个好皇帝吧？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来对抗天地伦常呢？可是若是自己做了皇帝，定能胜过那昏庸的哥哥百倍，要一点点建立一个强盛的帝国，解决西北的夷狄，中原的水旱，腐坏的吏治……自己从小时候的抱负，随着他逐渐的长大，他知道那个目标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将来会是一个皇子，最终也许是一个王爷。可是就算是一个王爷，又能做什么呢？

　　郁结的心情在肃仁的胸中交织，他翻来覆去，竟然不能下一个决定。其实这些想法，在他的心里反复了又何止一次两次，一年两年。那吉祥自以为聪明，哪里知道他不是没有想过废太子，然而这不同于博弈，只是六十四格，黑白二色，需要考虑得太多太多，让人无法取舍。每一次的思绪到了最后，不是纠缠融化在酒精里面，就是在这孤独的御苑的月色风中渐渐散去。想到这里，肃仁又叹了一口气。

　　“仁哥哥怎么大冬天的在外面吹北风，叹大气？”莺歌燕语般的一声唤，把肃仁从思绪万千中唤醒，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一阵乱走，已经走过了自己住的昆宇宫，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三公主的紫鸾阁。自己那个一母所生的妹妹，正从轩窗里探出头来，半个身子趴在窗子上，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眉眼里面都是欢喜。

　　三公主文滔却不顾自己趴在窗子上面的形象，叫到：“还愣在外面干什么呀？莫非你要给我做个门神不成？快快进屋来烤火，今儿个玉瑶来了，给我捎了展子虔的一幅山水，画得真个是好，你再再找不到。还有这么大，这么圆的羌瓜……”她光顾着说话，一厢说一厢比划着，忘了自己还钻在窗子下面，说到得意之处，头“嘭”的一声撞在了窗沿子顶上，只听屋里一声轻呼。肃仁哈哈大笑，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抬脚进了紫鸾阁。

　　屋里文滔穿着粉底绣牡丹的绸衣，袖子挽到七分，云鬓散乱，凤钗歪在一边，脸上却呲牙咧嘴，显然刚才碰得不轻。一个穿着绛红雪缎褂子的姑娘正站在旁边笑着替她揉头，可不是镇国公的女儿韩玉瑶是谁？肃仁看到她们两个，顿时眉开眼笑。

　　玉瑶看到肃仁走过来，虽不闪避，脸上却又一抹淡淡的红晕煞是好看。她是宫里来得熟的，更何况对于一起长大的肃仁，更是有一种小女儿的情愫，肃仁不来，她也跟文滔闹着要找他，等他来了，断断没有避嫌躲出去的道理。这时候走上前去，大大方方施了一礼，就见文滔在后面抱怨：“你们两个别在那里拜来拜去的了，赶明儿拜了堂，再做这些劳什子不迟。仁哥哥你快来看看玉瑶给我这画，你看看这个格调，你看看这勾色，你看看这里这几笔……”

　　肃仁听到公主妹妹这些大头话，对着玉瑶吐了吐舌头，使了个眼色，转身向文滔走去。玉瑶早被文滔几句话闹了个大红脸，走到屋子的另外一侧，也不用丫环，自己炉子上面温了一壶酒，又用雪湃了几块羌瓜，端了上来。果然清甜可口，在朔寒冬日对着赤热火炉吃着雪湃的羌瓜，又对了热酒，别有一番滋味，惹得肃仁艳羡道：“你们可会享受。”

　　玉瑶朝着文滔一努嘴道：“都是她的主意，我说要对画作诗，又说要赏梅；她却说诗不能无酒，又说冬日饮冰尝雪，更胜夏日百倍。于是我们就折腾出这些。”肃仁却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最是花样百出的，自己却是乐得看他们折腾，却开玩笑的做骂道：“咱们这也可算是‘朱门酒肉臭’了。”

　　文滔却不爱听这些，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大人整天都是庙堂社稷，可是谁又能真正河晏海清了？那些刮地皮的爷爷们少收两个子儿，不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哪里又会有什么冻死骨了？我吃两块羌瓜，又算什么。”几句话说得肃仁一愣，半晌回不过话来。

　　玉瑶见气氛尴尬，忙来打圆场，推搡文滔道：“怎么又说起这个？你昨天不是说从安泰夫人那里得来的西洋琉璃棋？怎么还不拿出来献宝？刚好我们三个人可以玩儿，可不好？”那文滔本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见玉瑶说起琉璃棋，突然一拍脑门，又不小心拍到刚才撞倒的地方，头上吃痛，于是倒吸一口冷气。惹得肃仁和玉瑶都是一阵笑。她却不在意，说，“我落在德妃娘娘那儿了，派丫环去取不太好，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你们等等，我顷刻就回来。”说罢竟披了大衣，带了两个丫环，急惊风一般走了。

　　玉瑶本来不是为了西洋棋，只是打个圆场，这时见文滔急匆匆走了，只剩下她和肃仁，未免有些不好意思。肃仁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慢慢琢磨刚才文滔那两句话，对上先前的一阵思索，神色竟渐渐沉郁了起来。玉瑶过了一阵，轻轻的问道：“仁……二皇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她小时候本是跟文滔一起喊“仁哥哥”的，长大了才改了口，突然找话，又差点说错，又是一阵脸红。

　　肃仁心中的心事，本是谁也不说的，只是本来外面寒冷，为了驱寒就多喝了几杯，而刚才心情有些郁郁，再喝下去，酒就有点多。而他对于玉瑶，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情和信任，此时却随着酒意，竟把心里堵了许久的话和盘托出。

　　玉瑶顿时吓了一跳。太子木讷无能，而二皇子肃仁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偏偏难得处事稳重又有仁爱之心，虽然她自己也许有些偏护，但众人评来也大抵如此。可是虽然如此，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有如此的愤愤不平。她看着面前那个喝闷酒的他，心底嗵嗵的跳，这是她第一次在心底同他走得那么近。

　　肃仁却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抑郁中，他狠狠地灌下一杯酒，道：“……嘉宁八年，我跟他分守北疆，我五千人轻取两城，他十万大军却节节败退，结果害我从不是深入腹地变成深入腹地，只好无功而返。我朝云州失守。……”

　　又灌下一杯，“……嘉宁九年，我去河西，遇到大灾，满街都是快要饿死的人，我找到河西道台要他开官仓放粮，他却不肯，指着我鼻子说，‘你一个皇子，还没有资格命令我！’……我快信到京城，等到父皇的皇命，再开仓，河西已经饿死了十万人！十万人啊！……若是我是太子，他安敢如此？……”

　　……一杯又是一杯。玉瑶看着他的脸，有些心疼。他的胸怀中，原来也装着这么些愤懑。可是她又突然警醒——他可不要篡权夺位啊，那可是死罪呢！

　　玉瑶轻轻的叹气，道：“天若与，风调雨顺；天若不与，君知何？文景当真明于汉武么？可是文景的百姓，比汉武的百姓要幸福的多。玉瑶宁愿仁哥哥做一个好王爷，镇守一方。能够夜不闭户，河晏海清就好了。治世难，千古以来，难道就没有人愿为尧舜么？非不愿为，尧舜难做啊。”

　　“……天若不与，君知何？……”肃仁默默的念着这句话，“咕咚”一声，竟然醉倒在榻上。玉瑶在旁边看着他，黯然神伤。

　　文滔取了西洋棋回来，见肃仁居然酒醉睡去，不忿地抱怨：“大冷天特特的让我一瓢风一瓢雪的去把这棋取了来，你们却在这里背着我偷酒喝，我才去了这么一会儿，居然他就醉了！可真是！”

　　玉瑶心下黯然，也没有心思跟文滔说笑，于是又坐了片刻就告辞出来。一路上也没心思看街上光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却看见门前忙忙乱乱都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管家见到玉瑶的轿子，忙接了过来，朝里面传道：“小姐可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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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展子虔：（约550-604）隋代杰出画家。渤海（今河北河间县）人。历北齐、北周，入隋为朝散大夫、帐内都督。曾在洛阳、长安、扬州等地的寺院画过许多壁画。善画故事、人马、山水、楼台；人物的描法细致，后再用色晕开人物的面部，神彩意度极为深致。展子虔所非《游春图》是我国目前发现的存世的山水卷轴画中最古的一幅。《宣和画谱》称赞他：“写江山远近之势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他的山水画比起六朝前山水画那种“水不溶泛，人大于山”的稚拙画法要成熟得多。据记载，他的《仙山楼阁图》以青绿勾勒为主，笔调甚为细密，后人称他为“唐画之祖”。美史史家称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展了虔虔为唐以前杰出的四大画家。
　　2.羌瓜：就是现在的西瓜。
　　3.西洋琉璃棋：跳棋。

　　文中“西洋棋”误作“夕阳棋”。已改正。
谢谢茄子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