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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接到那通电话时,我正和同学逛街,考虑着买哪个颜色的衣服。
      电话那头,爷爷的声音有些低沉:“刚接到的通知,你母亲去世了。”
      隔了半秒,我才反应过来,应了声:知道了,然后挂了电话,直接指着那件黑色的外套,对身旁的营业员说:“就这个色,帮我装起来吧。”
      同学看我神情有异,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漫不经心的掏钱,随口说道:“没什么,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了。”

      我父亲出生书香世家,却是吃喝嫖赌样样精的败家子,我三岁时父母离了婚,六岁时,他酒后驾车直接撞死在河里,我自小跟着爷爷奶奶,对父亲没什么记忆,对母亲却印象深刻。
      所谓的深刻并不是脸记得多清楚,相反,她长什么样我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六岁时父亲去世,她回来带了我两年,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体会母爱,却在两年后嘎然而止,原因是,她不要我这个拖油瓶,撇下我,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果不曾体会也就不会觉得疼痛,当然也不会觉得恨,可惜我体会了,并且天真的以为可以将这份母爱永远享受下去。
      这该死的母爱!
      拎着衣服回家时,爷爷在等我,说:“去看看她吧,这样她可以安息,明天让秦魏陪你一起去。”
      也许是丧子之痛,身为大学教授的爷爷一直内疚自己没有教好父亲,所以对我管教甚严,我十分不甘愿却不敢说个“不”字,闹着脾气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夜辗转。

      两小时的航程,我一路都没有和秦魏说话。
      秦魏跟我一个大学,是爷爷的学生,每年奖学金一等奖得主,学校的风云人物,有关他的传说很多,我一概不感兴趣,在我眼中他不过是哪个穷地方过来的穷学生,总是打不完的工,却总缺钱,经常跑我家来蹭吃蹭喝,对我献尽殷勤,百依百顺,我却觉得他只是想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用他那张还算有看头的脸博我欢心,以为我会因此以身相许,他好实现他的目的——少奋斗好几年。
      爷爷对他尤其喜爱,我却厌恶之极。
      “你别睡着,待会儿下飞机冷,下了飞机我们还要坐一天的车才能到。”秦魏用机上的毛巾将我整个包住,见我爱理不理,他自己拿了机上的杂志看。
      我不领情的将毛巾甩在一边,侧着头看到他的脸,这么近的距离看他,他那张脸岂是只有一点点看头,不觉有些出神,而他忽然的回过头来,表情似笑非笑,我慌忙转过头去,装着若无其事的看着机舱外。
      舱外白云朵朵,偶尔看到山峦,迷雾中翠绿一片。
      “小丫头,你在看什么?”似乎有人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我惊了惊,回头看秦魏,他正低着头看杂志。
      “你一个人吧,父母知道吗?”
      “你要去哪里,我们可能同路。”
      耳边不断有人说话,而我已经知道,不是有人在说话,而是舱外翠绿的山忽然触动了我的神经,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两年前的往事。
      那年我和爷爷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西去的长途车上遇到了这个黝黑而干瘦的女人。
      “我要去哪里关你什么事?”两年前我不大不小,已经知道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那我先说,我去A城。”
      我哼了一声:“这车本来就是去A城的。”
      她笑了,从兜里拿了苹果出来在身上擦了擦递给我。
      我厌恶的别开头不理会她,却听到她在我背后低低的笑声,无奈的道了一句:“这孩子。”
      我为什么要去A城?因为很久以前听过爷爷说,母亲在一个叫A城的地方教书。
      我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来到那里。
      那是一个少数民族的聚集地,难走的路,满眼的山,却有如画的风景,我下了车背着行囊漫无目地的走,走到四周看不到人烟,走到天渐渐黑下来,这才有些害怕。
      一辆拖着干柴的牛车自我身旁缓缓而过。
      “小丫头,去不去E县,上来一起走?”那个车上遇到的干瘦女人就坐在牛车上,笑着冲我打招呼。
      我犹豫了一下,明知不该听信一个陌生人,但心中的倔劲上来,奔上几步跳上了车,女人在身旁低低的笑:“不怕我是人贩子吗?”
      我瞪她一眼,道:“我是空手道黑带。”
      其实我根本就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连住宿时的热水也是秦魏帮我提上来。
      对于秦魏的殷勤,我多少存了些虚荣,其他女生的梦中情人我却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听说你是A城人,是不是?”我自回忆中回过神,侧着头问身旁的秦魏。
      他自杂志中抬起头,对我点头道:“是,A城E县人。”
      我不觉挑了挑眉,是不是太巧了,不禁又问:“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阿方的女人?”
      他又摇头,“不认识,”却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个叫阿方的女人?”
      我心中不由的慌乱,方才的那段记忆又扑天盖地而来。
      “你可以叫我阿方,今晚我们就住在这个老乡家,明天带你看看这里的风景,可漂亮呢?”女人指了指屋里的炕,破旧发黄的棉被只有一床。
      “这怎么睡,我可不想跟你一起睡。”而且那棉被里会不会有跳蚤?
      女人知道我嫌她脏,自己脱了外套,说道:“我前天刚洗的澡,干净的很,你不睡,我睡。”说着自己钻进了被窝。
      我咬牙,在一旁憋了很久,就着衣服在旁边躺下了。
      屋里漆黑,只有小小的窗外有一轮明月照进来,伴着呼呼的风声,我不由有种苍凉而孤寂的感觉涌起,为什么要跟爷爷吵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而已经记不清长相的母亲为什么要来这个穷地方教书?
      身上冷得发慌,我只觉得委屈,一个人在黑暗中偷偷的抹泪,然后听到阿方翻身的声音,接着有一团温暖将我包住,我吓了一跳,坐起身,借着月光看到阿方把棉被让给我,自己将自己带的一件羽绒服盖在身上。
      “睡吧。”她说。
      我呆呆的坐了很久,本来想叫她进来一起睡,但终于还是嫌她脏,不声不响的躺下去了。

      下了飞机,要坐长途车去A城,秦魏买好了车票,将行李搬上车,车就要开,我看着窗外小摊上买的小吃,故意说道:“我要吃那个。”
      他没说什么,很快的跑出去,买了又飞快的跑回来,拿到我面前时,我却说:“看上去有点脏,不吃了。”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在我旁边坐下来,把买来的东西自己吃了,香味飘了一车,我愤愤的开了车窗,一股冷风吹进来,我抖了抖,很快关上,对着秦魏道:“别吃了,臭的要死。”
      他一口把余下的吃掉,满足的咽下,冲我道:“托你的福,这东西我有几年没吃了。”
      我瞪他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他。
      A城比两年前繁荣许多,秦魏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吃午饭,知道我不爱吃辣,点菜时跟服务员强调了好几遍不要辣的。
      他点了两菜一汤,其实够我们两个人吃,我却故意说道:“你点这么少干什么?反正回去找我爷爷报销,你不用花一分钱。”
      他举着筷子准备夹菜的手停了停,放下来看着我道:“你还想吃什么,可以再点。”
      “腊肉炒蒜。”我没看菜单直接说道。
      他一怔:“你不是不爱吃蒜?”
      我不说话,低头吃饭。
      “这道叫腊肉炒蒜,腊肉和蒜都是这里的特产,放在一起炒最是好吃,吃吃看。”离开老乡家,我和那个叫阿方的女人同行,中午在一个小镇吃饭,我看着菜便宜胡乱的点了一桌,却都是辣的,阿方在隔壁桌,只点了一个腊肉炒蒜。
      “我不吃蒜。”
      “那就吃腊肉,”她自说自话的夹了给我,我看着她筷子上的油腥,怒道,“你这人讲不讲卫生,用过的筷子给我夹东西,不吃了。”我把饭碗一推,站起来就走。
      走了很久,没有人跟上来,我这才放缓脚步,心想,至少摆脱了那个女人。
      一路往前,我完全没方向,离小镇越来越远,渐渐离开平坦的路,脚下已是高低不平的山道,肚子到这时才饿起来,再看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幕降临,树山中各种怪声频起,我胆战心惊,心里不住大骂那个女人,到最后干脆边走边唱歌,用歌声来为自己壮胆,歌声完全走调,但没什么,反正只有我一个人。
      “啧啧啧,这是谁家的孩子,唱歌唱的真难听?”有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冒出来。
      此时天已黑,我本就草木皆兵,那记声音将我吓得整个人都跳起来,我回过头去,那个女人阴魂不散的站我身后笑兮兮的看着我。
      “你有神经病吗?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我这样骂着,人却不自觉的放松下来,没控制住眼泪也跟着流下来,平时学过的脏话伴着哭声一骨脑儿冒出来。
      那女人被我骂着愣在那里,看着我哭了半天,到后面我终于停下来,她才举着手中的一次性饭盒道:“饿吗?”
      我当然饿,再脏的东西也可以下肚去,但还是嘴硬的说道:“卫不卫生啊,脏的我不吃。”
      女人打开一次性饭盒:“让店里新炒的,腊肉炒蒜。”
      一盘腊肉炒蒜全部是我吃的,秦魏看我喜欢,根本没有动过筷,离开饭店时我故意满口蒜味的不停跟他讲话,他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还很配合的搭话,我反而觉得无趣,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说话了,只是催他帮我去买口香糖,他不嫌臭,我还难受着呢。
      一个人依在路边的桥栏上看A城的夜景,A城比起两年前已经好上很多,那盘腊肉炒蒜其实远没有记忆中那么美味,偏咸,腊肉里好多肥肉,但我不知怎么还是狼吞虎咽的吃下去,现在觉得肚子难受。
      秦魏买了口香糖过来,我吃了一颗,然后道:“腊肉炒蒜真难吃。”
      秦魏的侧脸被这城市的灯光照得忽明忽暗,却勾勒的更加俊美,他的眼迷蒙的看着夜色说:“我小时候这样的菜只能春节才可能吃到。”
      我哼了哼:“所以我讨厌穷人,穷地方。”
      他没有言语,只是侧过脸来看我,口中欲言又止,我被他看得心虚,结结巴巴的说道:“秦魏你老实说,你对我这么好,处处让着我,是不是对我有企图?”
      他的表情忽然严峻,然后带了几分凶狠,咬牙切齿的说道:“对,我对你有企图,这里已经是我的地盘,你小心我把你卖了。”
      他这样说,我并没有气得跳起来,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你叫阿方是吧,你干嘛给我带吃的,是不是对我有企图?”我一口气吃完那盒腊肉炒蒜,意犹未尽的打了个嗝,觉得那真是人间美味。
      “对,我对你有企图,把你喂的饱饱的,然后把你卖了。”阿方用树枝将篝火添旺,笑着说。
      “你敢!”我恶狠狠地说着,却下意识的坐开一些。
      刚才林中让我恐惧不已的各种声音,现在听来其实不过是虫子的叫声和风吹树叶的声音,我吃饱了只觉得困倦,一时间也忘了地上脏,直接躺下来,星空顿时在我眼前。
      “把这个垫着,小心寒气入体。”女人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小毯子,让我垫在身下,我不理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一首小时候的儿歌:天上有,无数颗星星,那颗最小的就是我,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生……。
      老师教这首歌时,我还不知道歌词的意思,回家唱给奶奶听时,奶奶却一直在哭,我此时想到,不知不觉得哼唱起来,忍不住已经热泪盈眶。
      旁边的女人竟然跟着我一起唱,我一下子坐起来,指着她道:“你干嘛学我?”却看到她慌忙擦去的眼泪,不觉呆了呆,问道,“你哭什么?”
      她看着我,说道:“我想到我死去的妈,你哭什么?”
      我愣在那里,我哭什么?我不知道,分明是恨着那个人的。
      我的眼泪不自不觉的滚落,却凶巴巴的对那女人道:“我只是冷了,快把那块毯子给我。”
      我和秦魏找了个酒店住下,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盘腊炒蒜让我拉了好几回肚子,肚子被拉空又饿了起来,于是半夜里爬起来敲隔壁秦魏的门。
      秦魏开门时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却仍然无损他的帅气,反而比平时在我看来自命清高的气质柔和了很多。
      “什么事?”他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饿了。”
      “房间里不是有泡面?”
      “我拉肚子了,不想吃刺激的东西,想喝粥。”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可能有粥,可我就喜欢折磨他,我不信他可以对我永远言听计从。
      他看了我半晌,让开路,说道:“进来吧,我带了速食的粥。”
      这家伙!
      “我不吃这种难吃的粥。”
      他不理我,开了大灯,从行李里拿出速食粥,又去烧水。
      粥热腾腾的放在我面前,我坐在他房间里的床上一勺勺的吃,人有气无力,猛然抬头对着秦魏道:“秦魏,我给你讲个鬼故事。”
      “这个鬼故事一点也不吓人,什么水平?”我和阿方在山中守林人的房子里过夜,我垫着阿方的毯子躺在火堆边,人缩成一团,其实那个鬼故事很吓人。
      直到后来夜很深了,我还睡不着,只要一睁眼就觉得有穿着白衣的女鬼飘过,然后旁边的篝火一下子熄了,我人猛地弹坐起来,连叫了几声:“阿方。”
      阿方被我吵醒,声音含含糊糊:“什么事?”
      “我饿了,想吃饭。”
      “没饭,只有这个。”阿方从行李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只苹果来,扔给我。
      我抱了苹果又躺下来,看着破败墙洞外的星空,再也睡不着。
      “是不是想到鬼故事?”阿方也醒着,轻轻的嘲笑我。
      “才没有,我只是想明天到了E县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我半天没有回答,然后轻轻的闭上眼,低声道:“看那个女人死了没有,如果没死,就大骂她一顿,然后潇洒的离开。”
      阿方翻了个身,朝着我躺着:“那个女人?你很恨她吗?”
      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激动,猛然又坐起来,对着阿方道:“抛弃我的女人,你说恨不恨?我爸死了,至少她该陪着我,支教?该死的支教。”
      黑暗中我看不到阿方的表情,只觉得她被我的话吓到了,半天没说话,然后听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快点睡,不然明天没力气赶路。”
      天刚亮。
      外面下起雨来,雨水自屋顶的缝隙间滴进来,滴在我的脸上,恍惚间看到有人在整理东西,我想坐起来却没有力气,眼看到那个人理好东西走到我面前,是阿方。
      她将自己的外衣裹在我身上,我挣扎着推开,说道:“你的衣服脏死了,拿开。”
      她将我按住,说道:“你在发高烧,说了一整夜的胡话,这样会烧坏脑子不可,你现在听话,我背你去山下的医院。”
      我浑浑噩噩的被抱起来,被她用衣服的袖子绑在她身上,又披上雨披,为了防止山路打滑,她一手撑着木棍,背着我往山下走。
      没想到这么瘦弱的女人竟然可以背着我走这么快,雨下得很大,我神志不清,趴在她的背上却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我说:“阿方,你有孩子吗?”
      “有啊。”
      “你爱她吗?”
      “爱,很爱。”
      我忽然哭了,说:“可她为什么不爱我?甚至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阿方的脚步停了停:“也许经常来偷偷看你也说不定,也许怕见了就舍不得离开了,你不是说她去支教了吗?那里有好多比你更可怜的孩子。”
      “他们有父母,他们有我可怜吗?”雨水顺着我的脖子淌进来,冰冷,“我恨她,我不要去见她了,我要回家。”
      空中猛然间打了个闪电,将昏暗的山林一瞬照亮,我看清我们就在崖边走,脚下就是悬崖,而我还未来得及害怕,阿方忽然脚底一滑,两人同时滑下崖去。
      “这是谁给你讲的鬼故事?”我讲完,秦魏忽然问我,他问这句话时,窗外忽然传来“噼啪”声,我愣了愣,去看窗外。
      下雨了。
      “一个叫阿方的女人,”我说,“一个我快忘记了的女人。”
      我从窗口走回来,忽然腿一软,跌在房间的地毯上,秦魏冲过来扶起我,一摸我的额头,皱着眉说道:“你在发烧,走,我送你去医院。”
      外面的雨下的很大,这样的小城,这样的深夜根本没有出租车可叫,秦魏听宾馆前台说医院离的不远,就对着我道:“上来,我背你去医院。”
      秦魏背着我在路上走得很快,他的背很宽,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我神志不清,脸贴在他的耳边说道:“阿方,千万不要跌下崖,会死的。”
      我的脚被崖边的树枝卡住了,两人倒挂在悬崖上。
      “好疼。”我叫着,一只脚承受两个人的重量,骨头都要被撕裂了。
      雨还在猛烈的下,我身体倒挂着,眼睛都睁不开,用袖子跟我绑在一起的阿方试了好几下都勾不到崖边的树。
      我只顾叫疼,放声大哭,阿方还在尝试,口中不住安慰:“你再忍忍,再忍忍。”
      我却已经在大骂:“都是你,大雨天非要走山路,你害死我了,我不想死在这里。”
      脚踝处的皮肤被撕裂,鲜血倒流,混着雨水滴在两人的脸上,到此时阿方也已经精疲力竭。
      “能叫我声妈妈吗?”她停止再尝试,忽然间没头没脑的说,“你不是没妈吗?那不如叫我一声。”
      “你发神经啊,为什么要叫你妈妈,都什么时候了?”我疼的咬牙切齿。
      “叫一声,我就松开绑着我的衣袖,只有你一个人的重量,我相信你能勾到崖边的树。”
      “是过敏引起一肺炎,医生说,你可能对腊肉里的某种香料过敏,”秦魏陪着我挂点滴,皱着眉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对这种腊肉过敏?”
      我不答他,插着针管吊水的手冰凉,我把手伸过去,对着他说道:“手好冷,能帮我捂捂吗?”
      他呆了一下,握住我的手。
      我看着他的大手,拇指一下下的揉着我冰凉的手背,我说:“她不要我也就算了,连死了,也让我受这种罪,我真恨她啊。”
      我又说:“我一定要在她的坟前大骂她一顿,然后潇洒的离开。”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下了一个星期的雨,秦魏说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只要一下雨就没完没了,我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我们一个星期后才到达E县,两年前我未能到达的E县,现在终于看到了,如同我自两年前出发,经过漫长旅程,终于来到这里。
      很穷,甚至还有用泥盖的房子,沿着被走得发亮的石路,少数民族服饰的老妇拿着旱烟坐在门口,一脸的苍桑。
      我们一路往前,听到有人向秦魏打招呼,秦魏用当地的方言回答着,双方都是一脸雀跃,我双臂环胸冷冷的看着,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眼睛同时看向我,然后他们向我点头,似乎我跟秦魏一样也是这个穷地方离家多年的孩子。
      走到路的尽头,我看到挂着国旗的学校,很意外,是水泥砖墙的两层楼房,全新的,似乎是最近才建成的。
      学校在上课,朗朗的读书声自里面传出来,不算大的操场上有孩子在上体育课,穿着朴素的女老师边吹着口哨边纠正孩子们广播操的动作。
      我看得入神,是否那个人也曾站在这里,有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而当她看着孩子们的笑颜,抬起头来,对着朗朗青空是,是否会想到遥远的城市,一个孤独的孩子是那么的恨她?
      我们走进学校,一个年迈的男人看到我们,先迎向秦魏,欣喜的说道:“秦魏,谢谢你的捐助,你看教学校楼都盖起来了。”
      秦魏走上去扶住他,却是指着我说道:“校长,她是顾华老师的女儿。”

      我们跟在几个孩子的后面,远远的看到高高的土坡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头。
      我抱着校长给我的母亲的遗物,在离那座坟很远的地方停住了。
      秦魏回头看我:“怎么了?”
      我表情木然,土坡上呼呼的风将我的头发吹乱,我忽然转身快步的往回走,口中道:“我忽然不舒服,不看了,我要回家,马上回家。”
      秦魏拉住我:“你发什么神经?”
      我用力的抽回手,恶狠狠地看他:“你们都是骗子,你和她。”
      “什么骗子?你把话说清楚。”他又来拉我的手。
      我手中母亲的遗物被扯的掉在地上,自里面掉出几样东西来,其中一颗东西闪着金光,我盯着那颗东西,半晌捡起来,是颗小小的金花生。

      “不肯叫吗?”阿方和我倒挂在崖边,回头问我,雨太大,我眯着眼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却不知为何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不叫算了。”她开始解我跟她绑在一起的衣袖。
      “你干什么?”我有些慌张的问。
      她空出一只手来摸我的脸:“让你活下去。”
      “我没有叫你妈妈。”
      “那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是开玩笑的,”她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尤其温柔,“如果哪一天,你见到我的孩子,告诉她,妈妈很爱她。”她说着,已经松开我与她之间最后的牵扯,整个人往下坠。
      “不要!”我伸手拉住她,她下坠的速度一顿,也让我的脚踝因为惯性承受了巨大的力道,我惨叫一声,本来拉着阿方的手顿时失了力道,又因为滑腻的雨水,我拉不住阿方,眼看着她坠下崖去,万丈深渊,无数雨点中,她的身影如同一朵怒放的花,瞬间绽放,却转眼消失不见。
      我本来拉着她的手,在半空中空洞的摇晃,那颗本来牵在手腕上的金花生被阿方扯下,一直坠入崖底。

      我将那颗金花生放在手心,花生的一头刻着六个字:祝儿一生平安。
      是母亲离开我那年系在我手上的。
      “顾老师已经失踪两年了,我们去联系过她的家人,但一直没联系上,直到上月有人在崖底发现了一具尸骨,从尸骨行李包里找到的身份证才证实了顾老师的身份,想到她还有个女儿,就联系你了,可怜啊,那段山路一直不太平,顾老师每年都要去S城看望女儿,一定是路过时不小心掉下去的。”耳边是校长不太标准物普通话。
      骗子,大骗子,我拽紧那颗金花生,人忽然爬起来,一步一跌的冲到母亲的墓前,想看清楚上面的照片,或许,一切都是骗我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照片上的女人干瘦而黝黑,校长说没有她年经时的照片,这张还是从与学生的合影上抠下来的,我手在上面抚过。
      的确,的确是那个女人。
      “我叫阿方。”我还记得她笑着跟我说。
      泪水猛然间滑落。
      为什么要用阿方这个不存在的名字来哄骗我,而不直接说就是我的母亲,害我在得救后只能催着警方找人,却对你一无所知,害我在两年里把你当成另一个人,当成是恐怖的回忆,强迫忘记,但同时却还恨着那个叫做母亲的人?
      我忘记了母亲的样子,却记得阿方那张干瘦黝黑的脸,一起坠入深渊,刻骨铭心,让那段记忆恐怖而温暖。
      但从没有人告诉我,阿方就是母亲,分明是恨着那个叫做母亲的人,却偏要用一段阿方的记忆让我后悔莫及。
      “妈妈。”我听到自己低低的叫了一声,伴着风声,送到远方。
      阿方,我叫了,你听到吗?

      回程的飞机上,我一直没有说话,机上提供的餐点也一样没动。
      “我不是骗子。”秦魏转过头忽然说。
      我终于抬起头看他,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并不是E县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但却是成绩最好的一个,才有机会去你的城市,我是她一手教育出来的,我很感激,所以离开时我问她,可以为她做点什么,她只说帮我好好照顾照片上的孩子,你就她在这孩子身边一样,但永远不要告诉她实情。”秦魏自一本笔记本里翻了翻,拿出一张照片。
      圆头圆脸,正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我愣愣地看着,说:“所以你才对我这么好?”
      “是。”
      “所以你并非出自真心,你还是骗子。”我咬牙切齿。
      他不解,争辩道:“我是出自真心,哪里骗你?”
      我语塞,咬着唇别过头去,骂了一句:“呆子。”
      一旁的秦魏半晌没有声音,我很生气,憋不住又回过头去,冲他凶巴巴的说道:“秦魏,我妈说要你照顾我,没有说期限,那就是一辈子,你不许半路反悔。”
      他怔了怔,笑了:“好。”
      “不许不真心。”
      “好。”他答应这句话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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