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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   环顾着刚刚整理过的阁楼,严寛慢慢点了支烟。
      虽然刚过晌午,因为有雾,阳光也像带了倦意,透过尖顶的窗,恹恹的照进有些昏暗的阁楼来。

      缓缓躺下来,舒展开四肢。却忽然仿佛觉得冷,于是滞涩又温柔的蜷曲起来,像个缺少安全感的婴儿,又像是一种隐秘、冷淡的自怜。

      已经住在这阁楼上多久?
      半年?还是一年?
      他已经没法记清那些观星的日日夜夜,他唯一还记得的,是那个没有星、却让他心底洒满星光的夜晚。
      ——即使,银河倾转,星光已碎。

      已经有多久没再见过那个人?
      半年?还是一年?
      鸽灰的天空下,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了。起初也许并没有在意,直到眼角骇然的皱起了一丝岁月的波痕,才蓦然惊觉,原来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样宝物已经蒙了尘,遗落在岁月无涯的荒寂里,因了贪嗔痴的怨念,堕入了轮回,凄然求着解脱。

      时钟单调的滴答着,从期盼到失望,从午后到黄昏。
      天色已经暗淡得看不清屋中的景物,只有一个蜷着的、冷寂的躯体,在晦暗的天色里,在敝旧的幕布上,打出一个苍白刺目、漠然决绝的句号。

      缓缓起了身,拉过角落里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轻轻下了楼。
      他一眼也没再回顾,甚至没有停顿。
      他曾拥有过的一切、无论快乐还是悲伤,都已随他刚刚的转身永久的凝固在了那方尖顶下。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如果岁月的尘封意外被开启,那如烟往事的画卷上,可还有他墨色老旧、却风骨依然的背影……

      夜幕已低垂,灯光温暖的投在餐桌上,杯杯盘盘间,落下的是幸福温馨的影。
      怡然的倚在桌边,他的目光追随着灶间忙碌的身影,明澈快乐。
      关于幸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
      有人要权高位重,有人觊富室豪宅,有人羡金屋莺诧,有人慕欢场风流…..
      然而于他,于他这个叫作乔帪宇的人,那些不过俱是天边浮云。
      他要的,不过这一方小小天地,中藏欣喜你我。

      目光缱绻间,悠扬的和旋响起,她背对着他笑:“你的铃声很肉麻。”
      他也笑,眉眼弯弯:“肉麻可以当有趣。”

      然而那频频闪烁的号码,如冬日兜头的一盆冷水,把那开怀的笑意瞬间凝在了嘴角。连带明澈快乐的目光,也在风掠后寂然的冻住了。

      “怎么了?帪宇,不舒服?”匆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女孩担心的看着他的脸。
      无意识的推了推眼前的碗碟,他勉强牵出一个笑颜:“没事,你先吃吧,我接个电话。”

      阳台上,随风飘进的是初冬新雪的味道,和着低沉的旋律,夜色中耳语般吟唱着。
      深深阖了一下眼帘,将那机身一角轻轻抵在眉心,低沉黯然的女声便透过眉间,层层叠叠、波涛汹涌般无可阻挡的奔涌上心口。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的回升出我心坎……

      开口的瞬间,冬夜的寒突然间就灌进了喉咙里,清冽凉薄,呛得鼻腔中一阵酸涩的痛楚。
      “……严寛?”

      缓缓摇下车窗,探出手接那路灯下纷舞飘落的轻雪,他的神情淡然,目光柔和。
      他的掌中、指间,正浸在无边岁月寂寞的光华里,笼细雪如烟,幻红尘旧梦。

      他的手指很长,很有力,骨节分明,轮廓刚毅。
      他的掌心有一粒痣,细细洛洛,却是鲜艳的血色。虽只一点,却使那分明淡成了柔艳,刚毅化作了缠绵。
      他常会不自觉的抚上那痣,按在掌心,触到的却仿佛是滚烫的心口。
      心口上的朱砂痣。

      远远的看到路灯下的车,乔帪宇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忽然间有些后悔,也许今天他根本就是不应来,不该来,不可来。
      他知道有些事确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然而五彩的海市蜃楼前,只能是不应、不该、不能、不可。
      有些事,有些人,是今生注定要错过的,
      ——即使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即使寻遍天上地下、富有五湖四海,也永不能再来。
      然而于他,却终究只能错过。

      拉开车门,有些疲惫的坐上车,搓了搓冻红的手,他的声音初寒的清:
      “下雪了……”

      眷恋般的缩回窗外的手,严寛淡淡的笑了笑:
      “是啊,下雪了……”

      他的脸比上次见面时瘦削了许多。原本就有些凌厉的轮廓在暗淡的灯火下更加棱角分明。狭长的桃花眼中微微闪着黯沉幽深的光,下巴上青青的胡茬给他还年轻的脸平添了几许沧桑疲倦的味道。

      微微合上了掌,遮起了掌心小痣,严寛的目光遥遥望向窗外雪中的寂夜。
      他不语,也不能语。
      事到如今,话到嘴边,却原来,已经没有意义。

      微垂了眼帘,乔帪宇无意识的摆弄着车前放着的一个JERRY玩偶。
      车中没有开灯。
      电台中正细细的婉转着一段翩跹婉媚的唱腔,流荡在氤氲冷湿的空气里,恍惚间隔出一个绮丽流金的时空。
      那是悠然的静谧中,不经意透出的一段岁月的昏黄。

      乔帪宇并不懂戏曲。然而这段艳媚入骨、也颓然入骨的戏文他却偏巧知道。
      他听过,他看过,那华美靡丽背后的自怜伤情,他一幕在眼就永难忘掉。
      贵妃醉酒,贵妃醉酒……他无意识的轻叩那玩偶,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良久,久到一阵悦耳的和旋突兀的打破了夜,袭扰了安然的静寂,搅碎了绮靡的情缠。
      温柔低喃的语声,衬在深沉醇厚的歌喉里,魅惑得如同南朝烟雨中珈蓝寺里的一株桃花。
      “……我没事……等下就回去……不用担心。”

      雪,越发的大了。
      星星点点的蕊不知何时已缀成了绵密的锦,
      纯净明透,却隐着斑斓的纹。
      席已散去,曲还留在梁间,细细呜咽的花腔一转,如花美眷便负了似水流年。

      微微低了头,严寛淡淡开口:
      “你女朋友……很关心你……”
      乔帪宇不语。
      良久,漠然一个“是”字。

      “快结婚了吧?”
      他相信自己的声音够稳,稳到足以淡漠的问。
      “有计划,不过要看档期什么的。”
      他的声音也稳,新雪的寒凉。

      严寛忽然笑了。
      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
      然而他的唇角明明白白一丝明月花好的笑意,却在那笑意的结尾,凝成了暮春青苔间蓝桥上的一幕烟雨。
      晚来天已雪,再唤谁来饮这一杯无?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来。
      或许这只是他生命中的又一出戏,无论悲喜,总要有个结局。

      他演过许多戏。
      虽不是绝世名伶,也自有他自己一番天地。
      他的台上,虽不算灿然锦绣,也一般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他的唱腔或许不够华美,他的念白也未见流彩,他的做功更或许未臻上乘……却一样未阻他戏里热闹,戏外繁华。
      然而他独独没有料到,这世上,忽然一日,他也会演一幕安静到如此无趣的戏——他一个人寂寞的独角戏。

      幕已拉开,那催场的急急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却已经体力不支、化骨剜心。
      然而,戏已开场,总还是要唱下去,无论如何,也必是要撑到谢幕——这寂寞、憔悴的伶人,只要他还活着,就要撑下去。

      只是他的台下,并没有如雷的彩声,只有一个偶然经过、为他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恍惚了一下的看客,却在一弹指的失神后,复又决绝的抽身而去。
      只留下他一个人在一地的断壁残垣中,在一春的锦绣美景里,茫然失措,空自忆着洛阳城里如熏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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