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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藤君 ...


  •   长乐二十一年,我在藤花镇一条幽深的巷子里迷了路。见没有人理我,我就拎起衣裙的一角,飞到一棵枯树的枝干上抽抽噎噎地哭。正哭得高兴,却听到树下一个少年清浅的笑声。
      你还要抱着那棵树抱多久?
      我吓一跳,低下头,就看到了一身烟绿色衣衫笑得清清浅浅的藤君。他右手手腕上系了一条浅绿色缎带。那缎带刚从我眼前划过,我就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漂亮的面庞,所有的哭声都被咽回了靠近心脏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藤君在闹市开了一家绣纺,他把它叫做墟。他说在说这个字的时候,唇瓣微启,每个人都会是欲语还休的样子,会有一些清新的音符掠过唇间。我就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看有没有花朵从他的唇角擦过。他的目光却是清清浅浅的,任由我抓了他的衣袖往长街的一角走去。
      穿过几条细瘦的街道,迎面便见到墟典雅的木门。雕满奇异图案的木门上,掩映着一些鲜活的蔓藤。我好奇地伸手去戳,总觉得有水泡在我的指尖破灭。我听到噗的一声响,就有一些透明的水珠飞了起来,一个撞上我的鼻子,一个掠过我苍白的耳朵,还有一些套住了我的指尖,我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墟是个奇妙的地方。我一进门便被四周悬挂着的绣满暗色文字的绣作惊呆了。它们象帐子一样隔出无数重空间,烟一样透明。其间的摆设影影绰绰,并不分明。藤君在纱灯下坐下来,神情慵懒,看我在那些漂亮的绣作间穿进穿出,欢呼雀跃。
      我扯了扯早已被挂破的衣衫,满怀期待地问他,你可以为我做一件长衫吗,要用纯白的丝线做经线,银线做纬线,织成锦的半臂上,要摸到水流过的痕迹,要可闻到藤花的气息。而且这花香要永不消逝。
      他一笑,整个藤花镇的花朵都要为他倾倒,只听他说,我需要一些材料,还要有足够的时间。

      我成了墟的常客。自从藤君送我回家后,我就不大愿呆在家里了。顾家的回廊太过曲折,庭院太过深广,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总是感到寒冷。我就乘夜里偷偷溜出去,光着脚丫在长街上飞跑。我跑得飞快,长长的头发飞起来,像一些纠结着月光的海藻。偶尔出来打更的更夫看见了,都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传说着,藤花镇的街上,有一个长发的女鬼。有时我停下来,故意留给他们一个苍白的背影,然后大笑着跑远。每次我在墟门外的树梢上停下,都会看见藤君在灯下读一本泛黄的册子。我就盯着他漂亮的脸看,可是我来不及把他瞧个清楚,他就来开门了。月光下,他纤细的身影似乎覆盖着一层水纹样薄薄的影子。他笑着向我打招呼,我就毫不客气地直向他扑去。他稳稳地接住我,轻描淡写地避开我的身体。我就恨恨地抓住他的衣袖不放,偶尔也乘机捏一下他的胳膊。他神色依然淡淡的,并不生气。
      我的长衫似乎永远也做不玩。每次我问得急了,他就微笑着用各种理由敷衍过去。我知道那些理由都是借口,于是便开心地没有计较。
      在墟幽暗的空间里,我总会看到一些行踪诡秘的客人。每次客人一来,藤君就会微笑着迎到门前,为他们掀开薄薄的帘子。客人们似乎更喜欢在这里品茶。捧一杯香茶,细细地向藤君说出自己的要求。藤君就安静地聆听。客人的声音很低,那些长短不一的句子撞击着我的耳膜,更像一些模糊的咒语。他们的要求都很奇怪。比如有一位客人,用黑纱蒙了头,声音僵冷,他要藤君用山间的泉水和清晨的花朵做一件最柔软的长袍,摸起来要比少女的肌肤更加柔软。还有一位穿彩衣的女子,要他帮她把她的衣服磨一磨。她说它太硬了,总是硌到她脆弱的骨头,走一走,就会听到叮咚的声音,她担心她可怜的骨头会伤心地碎掉。
      也有不是来订做衣饰的客人,藤君会把他们带进纱帐后一扇轻巧的门后,不知谈些什么。我就悄悄靠近了偷听,却听不到任何声响。许久,门开了,客人满足地出来,怀中大多会抱有一个精巧的小箱子,用轻软的丝带束住。开门的一瞬间,似乎隐隐有鸟雀的叫声传来,听不真切。我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藤君就轻巧地挡在了我的面前,随手把门关上。他漂亮的面容绽开一抹微笑,指尖轻点一下我的鼻子,小歌,你又捣乱。
      他指尖的气息微凉。我很失望,就坐到一旁的灯下独自生气。藤君却只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我闲得实在发慌,就夺了他手中的小册子来看。一路翻下去,净是一些古怪的字符,缥缥缈缈的,似有轻烟笼罩,却是一个也不认识。我大叫无聊,把册子丢还给他。他淡淡接过了,含笑看我一眼,继续翻弄。

      天气逐渐转凉。我的长衫依然没有动工的样子。我终于撑不住,逼他为我量体裁衣。他神色依然淡淡的,有些犹豫。我就吵着要去那扇门后。他迟疑一阵,眨一眨眼睛,叹息一声,好吧,我去问一问她们愿不愿意。
      我不知道他说的她们是谁,就见藤君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盯着那门上怪异的图案一阵发呆,隐隐又听到一阵鸟雀的叫声。门上是一只似鸟又似兽的生灵,盯久了,我心里一阵发慌。忽然听见一个女孩子清脆的笑声。我又是一呆,就看见一个七彩轻衣的少女从门后走了出来。她蒙着脸,眼睛大大的,倒是漂亮得紧。她向我招了招手,见我不动,就咯咯笑着对我说,进来呀。
      她声音很好听,我就不由自主跟她进门了。
      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透明的地面下有潺潺的水流,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鱼类在水中游动。走廊的两侧,又是一些形状奇特的图案,绣在一些暗红色的锦缎上,看不清。我正在诧异,那女孩子忽然一笑,拿了块漆黑的长巾来蒙我的眼睛。我心下一阵嘀咕,却没有反抗,任由她牵了我的手往前走。她的手指凉凉的,像十片小小的花瓣。我就笑着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小楼。然后就不再说话。
      一路上,鸟雀的叫声越发婉转,不时还有兽类的嘶鸣声传来。我疑心我是在山间一条铺满碎石的小径上穿行,很多次我甚至感觉到一只画眉的翅膀掠过我的额头,还有一些带着露水气息的花瓣檫过我的唇角,花粉落在我的鼻子里,弄得我痒痒的,直想笑。可是我光着的脚丫告诉我,我分明是走在一条光滑的长廊里。有几次我差点滑倒,那叫小楼的女孩子就惊叫着来扶我。我问她的问题,她却一概不答,只用咯咯咯的笑声掩盖过去。
      我着实懊恼,正想扯下丝巾,却听见她笑着说,到了。
      我眼前顿时一亮,就看见自己站在一间竹屋里。一屋子的女孩子惊讶地看着我。她们都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轻衣,薄薄的一层纱遮住了脸,露出大大的眼睛,正围着一张鲜红的锦缎争论不休,见我进来,忽然间安静下来。我数一数,大概有七八个,我就噘起嘴不高兴地问她们,藤君在哪?
      女孩子们就一齐向半敞的窗子外看。
      我走过去,不客气地推开窗子。却突然被悬挂在目光上的这一幅景象惊住。
      竹屋外生了一些奇异的绿色植物,一条细瘦的青石小径延伸向远方。中间一座小桥,被淙淙的溪水划开。不远处一片小小的树林。其间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小兽出没。林子里七零八落地分布着一些衣衫轻巧的女孩子。我睁大了眼睛细细地看去,只见一个女孩子手中托了一匹几近透明的锦缎,在上面绣一只羽毛勃发的鸟,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着,就有一种低低的鸟叫声从她指间传来。我疑心是我听错,就慌张地把目光转向另一个女孩子。她神色安静,正在缝一件烟绿色的长衫,却与藤君所穿的那一件极为相似。她缝得很小心,把那长衫轻轻一抖,就有绿色的花朵从针线间落下来。我吓坏了,赶紧把目光转向它处。这一看,就看到了藤君。
      他就在屋角的藤花架下,还是一身如烟似雾的轻衣,正低头去喂一只小动物。见我来,便微笑着把那小毛球拿给我看。我惊奇地接过,就见那小东西白白的绒毛,尖尖的长满羽翎的耳朵,鼻尖一点粉红,却长了一对生满鳞片的翅膀,似鸟又似兽类。它刚落入我手中,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声音竟有如孩童。我一时好奇,便抓了它软软的小爪子来玩。问他,这是什么?
      他抚着腕上淡绿色的缎带,慢悠悠地开口,他说,它叫果然兽,是上古神兽。
      至此我便知道,藤君和那群女孩子,都不是凡人。

      夜里,女孩子们在竹屋里点起了一盏盏纱灯,开始织一些锦缎。灯光柔软,把那些淡色透明的锦缎染得鲜红。小楼在屋子里穿梭着,不时凑过去指点一二。她似乎不同于那些女孩子,不用整日绣那些似乎永远也绣不完的图案,织那些永远也织不完的锦缎。见我好奇地盯着她,她就开始咯咯咯地笑个不住,拿了一条藤条过来,说是要为我量体裁衣。
      不知怎么,我有些害怕她染满紫色蔻丹的指甲,便执意不肯就范。藤君便轻轻挡住我的身体,微笑着要她退下。他的笑依然浅浅的,手腕上淡绿色的缎带在我眼前烟一样划过。
      小楼就咯咯咯地笑着,对那些女孩子招了招手。她们便恭敬地向藤君行了个礼,轻轻地离开了。她们出去的时候,衣缝里有一些浅色的花朵落下来,全无声息。
      我正在发呆,藤君漂亮的面庞已近在眼前。他摸摸我的面颊,温柔地叹息,你最近瘦了一些,穿长衫怕是不好看,不如改天再做吧。
      他的手指凉凉的,我的脸却在一瞬间烧得厉害。我就躲过了他的手指,固执地说,不。我大哥要回来了,三天以后,他会带我离开藤花镇。
      他的手指停在我的肩上,有些僵硬。他从灯光里抬起头来,神色却依然清浅,他说,你要去哪里?
      昆仑墟。
      我微笑着,看他的神色有些疑惑,就故意把手腕上蝴蝶形的图案现出来。我大哥是顾离殇,昆仑墟主人顾离殇。我是他手下众多被称为蝶的暗史之一。我的任务就是诛杀一切对煌王朝不利的妖邪鬼魅。
      可不可以不走?
      他低下头,细碎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便笑眯眯地回他一句,那样我会死得很惨。
      他嗯一声,不知拿了什么物事来量我的胳膊,然后便再无言语。我就一直盯着他漂亮的面庞看,不时配合他的动作动一动身体,抬一抬手。他柔软的长发垂下来,轻缓地掠过我的肩膀,像一株黑色柔软的植物。他的呼吸软软的,像一只幼鸟的羽毛一样掠过我的脖子。我闻到他身上有花朵芬芳的气息。可是他的手指凉凉的,每次他手腕上淡绿色的缎带掠过我的皮肤,我就一阵难受。

      三天的时间里,藤君一直沉默。他总是站在屋角的藤花架下,抚着他手腕上淡绿色的缎带,不知想些什么。他烟绿色的身影越发清冷。月光落下来,覆盖他苍白的影子。我不忍心看他寂寞的样子,便拉了他去喂那只叫作果然的小兽。他淡淡一笑,吩咐我去采藤花。
      我需要采很多很多藤花。我把藤花装满篮子,把花瓶打满泉水,光着脚丫在鹅卵石上跳来跳去。每次我笑嘻嘻地把花篮递到他面前,他就沉着声音说,再来。
      我一笑,就把那些花全倒进溪水里。他明显动容,神色却又在瞬间恢复淡漠。几次反复,他终于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接过篮子,说,去抓一百种鸟儿,每只取下一片羽毛,不可伤了它们。
      我有些疑惑,就问他,这个,和我的长衫有什么关系?
      他微微一笑,神情温和,这是我要做的最好的一件长衫,当然要收集最好的歌喉。
      我只觉头晕,便依言照做。
      我在林中飞快地奔跑,飘来荡去,把那些鸟雀的羽毛轻巧地拂入袖中,甚至没有惊动它们分毫。我开心地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羽毛送到藤君面前。他瞟我一眼,看到我光着的脚踝上有淡淡的血迹,叹息一声,鞋子。言罢,安静地走开。
      我偷笑一下,便蹲在他身旁看他把那些藤花羽毛和泉水喂给小兽果然,它哼哼一声,从翅膀上抽出两条透明的丝线来,一根金色,一根纯白,其间有淡淡的花香。我惊讶地看着这奇异的景象,一时竟无法言语。

      三天以后,藤君带我出去。我拿着那件新做好的长衫,等着他向我道别。他垂着眼帘,始终无话。我被蒙着的双眼一阵难受。忽然听见小楼慌张的声音,她的声音很急,像一些被吹散了的水泡。她咚咚咚地跑过来,说外面有个黑衣的客人求见,指名要见顾弦歌顾大小姐。
      可是公子啊,这里有这个人吗?
      我一笑,开心地回答她,是我。
      我可以想象小楼在一瞬间变得呆滞的神情。我一乐,死死攥住藤君微凉的手指,说,走吧,那是我哥。
      来的却不是我哥。一出那扇门,我就感觉不妙。就见一人黑衣黑袍悠闲地坐在那张藤君常坐的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藤木椅的边缘,发出铿锵的节奏优美的声音。他手指修长,骨节美好。大理石地面的反光印照在他漂亮的手指上,显以海蓝色。我低了头,只看一眼覆盖住他手腕的衣袖,就惊得说不出话来。那衣袖的边缘绣着一些脉络分明的藤状文字,在幽暗中泛着粼粼的光。我偷偷从眼角看一眼四周,帏帐间那些行迹神秘的客人已在瑟瑟发抖。
      我正想着怎么开口,就听见男人优雅迷人的声音,你就是藤君?
      我一愣,藤君已淡淡一笑,答,是。
      男人的手指安静下来,他拿起那本泛黄的小册子。我就悄悄把视线上移,停驻在他薄而漂亮的嘴唇上。他漂亮的唇瓣翕合,念出一段水气氤氲的文字,那些碎片或花粉飞扬起来,言词间有闪电,有突然飞过的石头,是一些我听不懂的字句。
      藤君的脸色微微一变,又恢复清浅。而那些黑纱蔽面的客人抖得越发厉害。
      男人合上册子,唇角微扬,我又一次想到了我家后院那只狐狸。他说,你获取离书多年,可有参透其中玄机?
      我又是一愣。藤君清冷的面容上已多了一丝悲哀之色,他答,我不能。
      男人忽然沉默。我闭了闭眼睛,开始猜想他下一步的行动。我感觉到,他银黑色漂亮的眼睛应该是在审视那些悬挂在空中的锦缎,他冰冷的目光应该是在吞噬着锦缎上那些植物残骸一样潮湿的文字。许久,我听到他发出低沉而优雅的笑声。他应该也注意到了藤君手腕上那淡绿色的缎带,那笑声就越发藏不住。我的头就变得更加沉重。空气中似乎有一些潜伏的兽类,我甚至已经闻到了它们近在我脖颈间的气息。
      我正在胡思乱想,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就见他大笑着,长身而起,竟径自推门离去了。
      我猛然惊醒,急急地跟出去,回头一瞧,却见藤君安静地盯着一幅锦缎,不知神游向了何方。
      穿过墟典雅的木门,我听见男人雍容而清浅的笑声,小歌,才一年不见,怎么见了师父竟怕成这样?
      我眨一眨眼睛,慢慢把目光移到他面庞上。惟恐移得太快,一不小心会被他俊美的面庞灼伤眼睛。

      我当然怕他。我师御行潋,是个完美得近乎妖孽的男子。他一句话,可以令大煌王朝的皇帝躲到龙床下瑟瑟发抖。他一笑,整个天下的女子都会为他倾倒。即使他身在山野,也可以召来所有的鸟兽。他却宁愿把偌大一个风神教丢给我那看似天真实则狡猾似狐狸的师姐,独自寄居于鳜鱼的生活,以流水的方式起居,以桃花的嘴唇饮食。他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不曾见过他对什么有特殊的喜好。除了草药。
      我师钻研草药,已近绝望的地步。若不是为寻一味极品草药,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令他出山。
      他玩味一笑,摸摸我的头,像摸一只不听话的小动物。去采一些藤花吧。
      我差点跌倒。
      他笑得越发迷人,慢悠悠地开口,最近藤花镇夜间有凶兽出没,伤人无数,不便出行,明早为师再来接你。
      我一呆,却见藤君已近在身前。他听到这句话,突然一笑,抓了我的肩膀,声音清冷。他说,她不走。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目光坚定,笑容越发清浅。我师注视他良久,忽而一笑,目光落在他腕间淡绿色的缎带上,神色间似有些忧虑,却什么也不说,转身大笑着离去。我怔怔地看着他离开,月光下他脸上的阴影温柔而忧伤,就像一尾鱼的吟唱。他银黑色宽袍的下摆,正有一些暗红色的液体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我一惊,正要唤他,他高大的身影移动几下,转眼已不见。
      我在藤花镇的街道上疯狂地奔跑,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我师当真不来见我,我乐得自在,每天照例偷跑到藤君的居所。
      那兽却闹得越发凶猛。我窝在墟幽暗的空间里,总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传闻。传闻那兽化身人形,形为男子,姿容俊美,专食独身的女子。传闻此兽出没时,附近有铃声悦耳。
      藤君的神色越发清浅,对一切似乎越发淡漠。我看不透他的心思,就故意给他捣乱。我在他的茶里放辣椒粉,他居然眉头也不皱,一口气全喝下去。我把他心爱的瓷器弄碎,他当没看见。我把他的鞋子灌了水,他笑一笑,依然穿了它们,行动自如。偶尔出去远行,他和一个客人不紧不慢地聊天,我就故意让马受惊,让装满了绣品的马车跑远。我着急地告诉他,他笑一笑,说,跑了你还急什么。于是继续和客人聊天。等聊完了,他一把抓住我,扔我到马上,说声,追。我们就乘着一骑跑到马车前,悠闲地拦截。
      我实在撑不住,就抓了他的衣襟,噘着嘴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他正在喂小兽果然,竟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答,好啊,明天有空不?
      我气结。却见他的手指又不经意地抚上腕间那淡绿色的缎带,神色哀伤。我心中酸楚,每日想着从他腕间挖出一段故事,却总不得其法。
      我师不时托飞鸟捎来书信,每次上面只书两个大字,藤花。字极漂亮。我捧着信笺发呆,想到我师可恶笑容,每每不得其解,气得牙根痒痒,遂将它弃之一旁不顾。
      藤君却开始频繁地失踪。
      我趴在墟典雅的木门前等他。半夜,隐隐听见有兽的嘶鸣声,我打开门,轻巧地飘到街上,那叫声反倒听不真切。我在长街上飘荡,寻找那凶兽的踪迹。一路逛下来,只觉空气中花香袭人,所有的影子都陪着我一起静默。我勾着衣角,觉得无聊,赤足一顿,便溜回他的居所,安静地等他。
      四更时分,他的脚步声刚到门外,我就飞奔过去迎他。他竟是全身湿透,头发上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象牙色的月光敷在他漂亮的面庞上,像一幅苍白的画。
      他怀中抱着一个用银色丝带束住的匣子,竟不看我,径自抱着它进了那扇小门。
      自那日起,藤花镇再没有出现关于那只凶兽的传闻。再没有哪家的女子无故遇害。倒是墟的客人越发多起来。他们大多在夜间前来,不停地出入那扇小门,似乎在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要用泉水和清晨的花朵做长袍的客人,还有那说要磨一磨衣服的女子。奇怪的是,他们不再蒙头蔽面,我竟能一一认出他们。那女子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就随她向门后走去。
      竹屋里外闲散地分布着一些衣衫柔软的客人。女孩子们端了新鲜的水果,山间的泉水来招待他们。桌上还摆了一些用盘子盛着的藤花。客人们神色悠闲,三三两两地闲聊,不时把藤花加入泉水中,品茶一样细细喝下,那些水果倒是丝毫未动。
      只是有一位姓鹿的公子,却再也没有出现。隐隐记得,那鹿公子生得倒算俊美,只是脸色白得有些骇人。客人们吟诗作对,他是最富有才情的一个,笑声也最为张狂。他似乎刻意要讨好藤君,来得极为频繁。每次一来,总是追逐着竹屋里的女孩子,闹个天翻地覆。
      藤君对他的失踪显得极为淡漠。他一直盯着那只果然兽,神色清冷。许久,忽然吩咐小楼,说,去把为鹿公子做好的长衫拿来。
      小楼依言去取来了。那长袍做得极为精巧,天蓝色的衣料,用银线绣了些零零碎碎的叶片,风一吹,那浅色的叶子还在抖动,似乎随时会从衣袍上掉下来,散落一地。
      如此漂亮的衣服,藤君却看也不看一眼,他神色依然清浅,只说,烧了它。
      小楼一惊,满园的客人都放下杯子,目光落在那长袍上,维持了一个僵硬的姿势。藤君的神色越发淡漠,又说一遍,烧了它。
      小楼手一抖,低头答,是。就见那长袍在她指间化为灰烬。满座皆惊,就见小楼眼中有泪,沉默地退下。

      当夜,小楼倚在屋角,抽抽噎噎地哭。我凑近窗子,听见藤君清浅的声音,他说,妖也有为妖之道,怎可胡乱伤人。只一句,小楼就呆呆地看着他,止住了哭声。许久,她叹息一声,说,这里的长衫,哪一件不是公子用己身寿命织成,怎可轻易毁掉。
      藤君只轻轻一笑,我倒宁愿不要这千年命数。
      我悄悄离开,心里却开始隐隐地疼痛。
      夜里,藤君披了一件锦袍,歪在灯旁睡着。我凑近了细细看他,他眉色极淡,神色间充满哀伤。我叹息一声,正想为他拉一拉那锦袍,却忽然听见他水草一样柔软的声音。他说,小绿。
      只两个字,就让我手足冰凉。
      我拿了他为我织的长衫,偷偷溜出竹屋,爬上结满白色月光的屋顶,两手托腮,呆呆地看天。我想象着一个叫作小绿的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就像一滴柔软的水珠一样从月亮的左上角渗透出来。她腕间的淡绿色缎带如此扎眼。她对我笑一笑,我就抱着那件长衫,开始伤心地哭泣。
      我哭够了,就决定悄悄离开,永远也不再来见他。

      我偷了他的小册子,抱了小兽果然,悄悄去即谷城寻我大哥。离开藤花镇近三个月,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也不见。我师来见我,隔了木门,冰冷地威胁我,说,你出来。
      不。我死死地抓住门。想象他危险的目光,坚决抵抗到底。他偏说,出来。迷人的声线足以冻死我全身的骨头。我心惊胆战地回答他,不。几次反复,在我快要撑不下去弃械投降时,却听见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好吧。声音疲惫,然后再无声息。
      我翻一翻离书,依然看不懂。赶紧开了门追出去。庭院里日光清冷,却不见我师踪迹。我看一眼闲闲地倚在雕栏前喂鱼的大哥,问他,人呢?
      他漫不经心地答,走了。
      我急忙追出去,却哪里还有我师踪迹。

      夜里,我抱着离书恍惚地入睡。梦见我五岁,着长衫,光脚,手腕被划开了一个口子,伤口像葵花一样往外翻,血就像一些红色的花朵一样往下落。我姑姑过来,拥我入怀中。我疼得不停哭喊,她也陪我落泪。她的眼泪落入我的脖颈间,凉凉的,有藤花的清香。转眼,她在我眼前快速衰老,青丝变成白发,红粉变枯骨。我抓住她的衣衫,指缝间只有一层薄薄的藤花漏下。
      我在月光里惊醒,想到我师,便抓了离书出门,去找我哥。他在花厅等我,一改往日不正经模样,见我衣衫不整,怀抱离书惊慌失措,便叹息一声,说,你随我来。
      我们在一间暗室里停留。他对我展开一幅泛黄的画卷。画卷上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跃进我的视线。她并不十分美丽,但哀婉的神色令人着迷。她身后的紫藤花开得极淡,在浅色的画卷中几近隐去。她怀中搂着的,俨然是一只果然兽。
      我哥执着画卷,神色恍惚,低低地叹息。说,她第一次来顾家,怀中就抱着这样一只兽。她说她知御行潋在此做客,想求他为她除去身上所着续命衣,以免去长生之苦。你师不肯,她在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纵使狠绝如御行潋,也只能答应她的请求。她在府中住了五年,来时如花容颜,五年后竟是红颜枯骨。临死前她抓住你师衣袖,说负了一个叫作藤君的少年,无法陪他度过千年。
      我极力掩饰惊愕,问他,她是不是叫小绿,我师父现在在哪?
      我大哥顾离殇捏着那已然泛黄的画卷,俊颜憔悴。说,你找不到他了。他一直想从小绿和你身上找到一个答案,窥破改变命运的方法。他痴心草药,只为了救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现在那人死了,他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偏不愿见他,他定是再不肯出现。他十九岁便看到离书,以为可以改变命运,最终却还是不能如愿。

      即谷城的夜晚似乎越发漫长了。我死死盯着离书,细嫩的黑色植物覆盖着我的前额,泛黄的纸张间,那些水珠一样的字符烟一样浮现。我的瞳仁里住满了紫色的花朵,几千几万个笔画曲折字迹柔软的名字携着古老图腾似的图案在我的指间生长,发出轻缓的呼吸。我和衣躺下,眼角带泪,看见我的小绿姑姑在紫藤花架下向我招手,笑容甜美,有如孩童。我就忍着泪走过去,她笑一笑,摸摸我的头发,说,小歌,我把那只□□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它。我拼命点头,用手一摸,脸上空空荡荡的,却并无眼泪。
      梦境纷至沓来。我师抓了年幼的我的手,令我去采藤花。他眼神冰冷,笑容迷人。我心惊胆颤,飞来跳去,生不如死,看见满园的藤花都化作凶兽,追我至死。我大哭着飞到一棵树上,骂遍我师十八代祖宗。忽听耳边有人大笑,惊吓至醒。原来是我哥。他好笑地看着我,问我,何事如此激愤?
      我抹一把眼泪,把他的笑瞪回去。披了长衫,想一想,仍觉得委屈,便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抽抽噎噎地开口,死藤君,他连我的梦境也不愿光顾。
      我哥彻底绝倒。

      我哥陪我一起回藤花镇。我捧着那件藤君为我织的长衫,想到离书里关于果然兽和续命衣的记载,目光怔怔。据我大哥说,这世间的妖,何其辛苦,若不得果然兽织一件续命衣,便无法维持人形。果然兽为义兽,终生为他人织嫁衣裳,不得修为人形。饲主性温润,笑清浅,喜怒不形于色,多为绝美少年,以己身法力续果然兽之命,受众妖敬仰。妖类有约,得续命衣者,不得伤及人类,违者毁其衣袍,重归兽类,千年间不得入妖道,更徨论人。
      夜间在客栈留宿。我实在睡不着,就偷跑出来看廊下的落花。月光清冷,我习惯性地甩了鞋子,光脚追逐那些跳动的细碎的影子,正玩得高兴。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轻灵的声音,公子,早些歇息吧。
      我脚下一滑,几欲跌倒。就见长廊对面的窗子里,藤君和小楼清清浅浅的影子安静地伫立,像两张薄薄的剪纸。他坐在灯下,看着腕间那淡绿色的缎带,神色恍惚。小楼似乎有些着急,在他身后又是咬牙又是跺脚,他全然不顾。她很失望,眼睛死死盯住他手腕上的缎带,欲言又止。
      藤君神色忧伤,把那缎带取下来,迎着烛火细细地瞧。他的声音似经过月光的洗涤,干净而透明。他说,我第一次见她,受了很重的伤,她就撕了自己的衣袍,拿了这缎带为我裹伤。
      象牙色的月光,温柔地覆在那浅色的缎带上,泛着粼粼的光。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去,声音有如一朵花的叹息。他说,她以为她可以伴我度过千年,甚至求我为她织了续命衣。山中寂寞,她终于还是倦了,她终究不是妖,人世百年,于我不过一瞬,于她,却是一生。
      小楼哀伤地看着她,公子还在为鹿公子之事挂怀么,小绿将他托给公子照顾,公子谨守诺言,已是仁至义尽,不必介怀。
      藤君的神色依然淡淡的,手似是一滑,那淡绿色的缎带就滑入了烛火中。小楼一声惊呼,他却是怔怔地,并不去接,直到那缎带转眼化为灰烬,他的眉间才开始有笑,只听他低低叹息一声,不过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何必再留。
      小楼怔仲,一时呆呆地,看着烛火里似有大团的藤花腾空而去,花香袭人。许久,她才绽开一抹微笑。
      藤君亦微笑,理一理烟绿色的衣衫,纹理间有水纹状的波纹浮现。他长身而起,推门而出,说,走吧,去找回那只闹别扭的小兽,几月不见,倒想它得紧。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闲闲地向我藏身的地方瞟来。
      我一惊,缩回阴影里,脸上有花朵开始燃烧,急急地奔回屋子,关了门,骨头里有小鹿咚咚咚地来回奔跑。我烦得要死,只想把它从靠近心脏的地方揪出来,狠狠地掐死。门外的脚步声近了,我的呼吸逐渐急促。那人却似在门外徘徊,脚步声有如莲花的开落。我捂住了耳朵不敢再听,许久,那声音渐渐远去了。我就怔怔地睁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看,心里却明白,是藤君来了。他身上的气息如此清冷,再不会有第二人。
      我躲在被子里偷笑,迷糊间沉睡过去。梦里又被那人气得牙痒痒,鼻间全是藤花的清香。我窝在他怀里,揪住他的衣襟,扬起拳头呲牙咧嘴,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啊,我最讨厌动物了,你敢说你是动物看看。他好笑地看着我,轻轻敲一下我的额头,笨。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见他拿了藤花去喂小兽果然。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就有紫色的花朵自掌心飘落,悄无声息。我目瞪口呆,想到我师迷人笑容,又想到我大哥说,果然兽喜藤花,觅藤花生处而生。心下顿时恍然。
      醒来,摸一摸眼角,有藤状植物一样摇晃的眼泪。我把手指插入长发里,又哭又笑,悲喜交加。我的美少年并不是什么谪仙人物,不过是一只不喜笑不会老不会死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藤花精。我师定是早已见到我们多年以后的天人永隔。他执意要让我发现这其中隐秘,却不能泄露天机。他如此忧心,我却没心没肺,直到最后才明了他用心良苦。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呀,我是个忧心的小姑娘。我只要我心爱的少年来敲开我的门,我就可以像猫一样满足。
      我笑着,梳洗完毕就坐到窗沿上开始等待。我的头发很长,笑容很轻,我摇一摇小腿就会有浅色模糊的花朵落下来。我的衣衫上覆盖着飞鸟模糊的影子。它们就像一条通往我的蜜色未来的幽暗小径,如此美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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