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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二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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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县的夏日就如同顽皮的孩童一般,明明上一刻还风和日丽,落花百里,现下却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两团乌云,连山上的风都刮得有些狂烈了。
仰头看了眼天边涌动的乌云,曹昂蹲下身道:“阿丕,我背你下山,看样子马上要下雨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才行。”
知道兄长是心疼自己有腿伤,曹丕也不多加推辞,乖乖俯身趴在了曹昂背上,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好了长兄,你可以起来了。”
“抓稳了。”双手勾住曹丕的腿窝,曹昂稳稳地站起身,快步向山下走去。
将头靠在他的颈窝,曹丕不知怎的突然有些伤感,盯着兄长的侧脸看了一阵,这种感觉反而更强烈了。
敏锐地察觉到背后那人气息上的变化,曹昂一边看着脚下的路一边问:“阿丕又想到什么了?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
“你又看不到我,怎么知道我伤春悲秋?再说现在是夏天。”
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曹丕的腿,换来他微微一抖,曹昂半真半假道:“因为我感觉到你的心跳了。”
吃惊地用双手扒住兄长的肩膀,上身略略抬了抬,曹丕眨巴着凤眼道:“长兄可真肉麻。”旋即又趴了回去,胸口与曹昂的后背紧紧相贴。
说话间,已到了山脚,将曹丕抱上马后,曹昂也翻身上了同一匹马,“我们要赶回城里,我怕你单独骑一匹马,等马跑起来你腿上的伤口吃不消,坐好。驾——”
红鬃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向许县城内跑去,马蹄过处,尘埃四起。
下雨前那带着水汽的风就这样吹在曹丕的脸上,他却觉得很舒服,竟就这么安心靠在兄长的怀里打起了盹儿。
进了许县城门,已经有些许雨点往下落了,曹昂却突然喝住马,停在了城门口。
身体往前倾了下,曹丕睁眼疑惑地望向他,“长兄?怎么停下了?已经在掉雨点了。”
“阿丕。”俯身到他耳侧,曹昂低声道:“你在城门口等着我好不好?”
“为什么?”
“长兄要回去赶一辆马车来,若是这中间父亲他们回来了,你就这样讲……”私语一阵后,曹昂看着他道:“记住了?”
“嗯,阿丕记得了。”
让曹丕下了马,曹昂再次回头叮嘱道:“阿丕,一定要站在雨里等,记得了?”
“嗯,长兄你要快些回来。”
“好,阿丕真乖。驾——”
望着兄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以及愈发稀疏的过往人群,曹丕端端正正地站在雨里,神情很是肃然,只是眼中不时一闪而过的不安与无助昭示了幼童的脆弱。
雨点掉得越来越密,打在人脸上还是有些疼的,小小的曹丕就这样等啊等,等到了城门口只剩下他一个人,等到了全身都被雨浇了个透湿,他的父亲和兄长依然没有出现。茫茫天地间,他只听到了雨落的寂寥声音。此刻的狼狈让长久以来压抑在曹丕心中的负面情绪爆发出来,但是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眼泪,比起落雨,他的泪水淌得那么悄无声息而又无人问津。
家中老二似乎永远都是个青黄不接的尴尬位置,他们得不到像长子般的受人器重瞩目,也得不到如幼子般的被人怜惜疼爱,他们所拥有的,仅仅是自己的生命,不,也许连生命都不是完全的拥有。年幼的曹丕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在痛彻心扉地哭过后,他告诉自己,他要变成一个才华横溢,能文善武,受人尊重的人。于是,少年老成,言行持重这些他本不想要的形容词,就这样被写入了他的生命。譬如现在,就连哭泣,他都保持着最端庄、傲然的站姿,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几分波动。他想,他没有哭,只是恰巧雨水流进了眼睛。
曹丕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直到在他腿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时,曹操的人马才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的兄长也不偏不倚地在这时驾着车来到了城门口。
曹操远远便瞧见城门口站了两个人,旁边还停着辆马车,近前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勒住马,他微微挑起眉,“子修,你们怎么在这儿?”
上前一步,曹昂拱手道:“孩儿与阿丕见天色有变就先赶回来了,思及父亲与弟弟们尚在外游猎,于心不安,便派了马车前来接应。父亲和植弟、彰弟先上车再说吧。”
面带感慨地点点头,曹操抱着曹植下了马,“走,上车。”
在马车上坐定,曹操拿过车厢里的毛毯替曹植裹上,却不经意瞥到一旁坐着的落汤鸡似的二儿子,“丕儿,这车上不是有伞吗?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原本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曹丕抬起头,带着些鼻音道:“回父亲的话,孩儿和长兄想的一样,不敢在父亲与弟弟们受风雨侵扰时独享安乐,故而特意在城门口恭候父亲回来。”
状似不经意地笑笑,曹昂补充道:“父亲,阿丕这是在不好意思,我早就说让他先回家,可他说什么都不肯,执意要在雨里等着。”
曹操见曹丕神色真挚,之前的语气也甚为恳切,不禁喟然,“不想吾儿年岁虽小,却深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道,父心甚慰!”
曹丕闻言,淡淡笑了笑,随后又将头低了下去,貌似在不好意思。而只有曹昂知道,他那一笑一低头的背后,是何种的哀婉心思。
“子修啊,回府以后,你让下人去熬些姜糖水,照顾好你二弟。”
“嗯,孩儿一定照办。”看了眼窝在父亲怀里阖眼休息的曹植与靠在父亲身上的曹彰,曹昂轻轻拉过缩在车厢一角的曹丕,让他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曹丕也很配合地将脸埋进了他怀里。很快,一片湿热感在胸口晕开,灼痛了曹昂那颗久经沙场,开始变得麻木的心。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曹丕的后背,仿佛这样,就可以抚平那孩子的伤痛。
马车外的雨已不如先前那般迅猛繁密了,但淅淅沥沥的声音,反而更让人难过。
回到府中已接近傍晚,曹丕安安静静地沐浴更衣,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在内室整理好仪容后,他才迈着轻巧平稳的步子进了主屋,看到曹昂已经坐在桌边,曹丕慢慢走过去,小声喊了声“长兄”便没了下文。
从一旁的食盒中端出一碗姜糖水和几碟糕点,曹昂抬手揉揉自家弟弟还湿着的头发,“生气了?嗯?”
轻轻摇了摇头,曹丕回道:“没有,阿丕只是不明白,长兄为何要将我一个留在城门口等父亲,今天的雨,很冷。”许是受了寒,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长长出了口气,曹昂端起姜糖水,一勺一勺地喂曹丕喝下,他望着眼前这个乖巧得让自己心疼的弟弟,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碗水喝得快见了底,他才缓声道:“阿丕,你想过有朝一日,继承父亲的霸业吗?”
想都不想,曹丕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曾。”
将空碗放回桌上,曹昂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哪怕将来有一天,我曹家成为了天下之主,你也不想?”
被兄长这有违臣道的话惊出一层薄汗,曹丕仍是摇头,“不想,阿丕知道,当今天下动乱,群雄割据四方,汉室定不可久存,而父亲乃英雄之辈,必将逐鹿中原。可是,我研文习武并不是为了去继承霸业,我只是,只是……”话未说完,又是一抹哀色自眉间闪过,“反正,父亲的大业应由长兄继承,阿丕不会妄想。”
一声叹息,曹昂帮他将一缕垂到额前的碎发捋到一边,“如果我说,我希望你想呢?”
讶异地盯着自己的兄长,曹丕一时无言。
意识到方才的话说得太过唐突,曹昂轻咳一声,又道:“我是说,如果我做不了父亲的继承人,我希望,你可以。”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曹丕问道:“可是长兄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父亲一直都很中意长兄不是吗?”
把玩着腰间挂着的玉佩,曹昂不无忧虑道:“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产生这种想法。我自幼随父亲征战四方,深知战场上的刀剑无情,命比草芥。但身为曹氏家族的长子,冲锋陷阵又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这样,马革裹尸亦非遥远之事,而四海升平倒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前些日子,父亲找我去商讨接下来的行兵计划,毛玠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说法,父亲当即便采纳了,想来,过些日子,我们便要前往洛阳迎奉天子。可当今普天之下,想把皇帝绑在身边的又不只我一家,如此观之,恐有恶斗。若我果真不幸战死沙场,你又不为自己图谋,那该如何是好?”虽然清楚自己提出的问题对于尚未成年的弟弟来说是多么残忍,但曹昂依然说得字字清晰,眼神严肃得近乎凌厉。
乱世中的爱,往往以残酷而扭曲的方式表现出来,让人极痛极痛。
闪躲着兄长的逼视,曹丕眼神飘忽道:“所以,长兄是担心自己若遭不测,我无人照应,才要像今日这样为我苦心设计,以博得父亲的欣赏?”
“你只说对了一半,比起让他人照料你,为兄更希望你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为自己经营谋划。而只有你继承了父亲的大业,成为人上之人,你才能真正不被人欺凌,做自己想做的事。”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曹昂缓缓道:“今日在小首阳上,你看地面上的风光辽阔吗?”
“辽阔。”
“不,那不算什么,除非你站在了真正的高处,你才能看到真正的辽阔江山。”
面对着这样的曹昂,曹丕再一次感到了陌生,下意识地,他伸出手抓住兄长的一只手,“长兄今日怎么尽说些不臣之言?”
手被自家弟弟一双又软又暖小爪子握得舒服到不行,曹昂微微笑道:“阿丕明明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讷讷看着兄长精明的笑,曹丕眼睛忽闪一下,小声道:“虽然只是假设,可为什么是我?长兄为什么独独看中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小首阳”是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