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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穆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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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年少时最为开心之事便是于他相约于黄昏,在那偏僻的草屋后一起欢笑。有个叫穆清之人会向自己低低的,柔柔的唤道:“烟萝”。烟萝,多久了,这个名字多久没人叫了,久的让自己也差不多不知道自己也是有个名字的,那个名字是烟萝,它是属于自己的名字。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携手相逃的那时,心里是如此的平和安详,任背后的人紧紧相追,两颗踏实的心依旧紧紧相连相靠。当两人别抓,强制拉开时,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中,传来你正定柔和的声音:“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可如今,山河依旧在,你人在何方?
上穷碧落下黄泉。当听闻你四肢被废,丢弃荒原时,自己的心便被掏空一般。那么大的雪,那么重的伤,丢弃荒原,有活路吗?窗门封锁,无法出逃,唯一的方法便是于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打碎茶杯,捏着锋利的尖口向自己手腕割去。看着自己汩汩滔滔的血液,不由的放松一笑,这红,当真是美艳绝伦呀,渐染了冬日里素净的色彩。它便是红绫,是我们于阴曹地府的喜绫,在阴间,你我便算是拜过堂,成为夫妻了。
烟萝双手颤动,字条于手中轻飘飘的脱落,跌落于苗圃中,随风微微的翻动了。上面只是寥寥数字。
午时三刻“新崃客栈”。
没有落款,只有一支柱荷花。
穆清,真的是他吗?他回来了,他没有死,他没忘掉自己。这是枝败落的荷花,只剩凋零的两片花瓣。朱红,是朱红的残荷。这世上只有他方会如此。
“我只是一枝败落的残荷,渐然了殷红的血色。这样的我,你还要喜欢吗?”柔和的语调,透着薄薄的无奈与凄苦。纤白如玉的手,轻柔的扶去烟萝白净稚气面容上的清泪。
败落的残荷?多年来,深锁于心的也只有这支残荷了,殷红若血,直直流入心中,同自己心脉中的血液纠缠混合着。
“午时三刻”。烟萝弯腰再次拾起字条,轻柔的放手衣袖中。嘴角溢出如阳春白雪般令人痴迷的笑容。他没死,他没有死。已成死灰的心慢慢的生起火焰,红中泛着青绿的光芒,这是属于重生的光彩。
打理了许久衣冠,对这青铜盆中的水照了又照,斜斜的插上一支小巧的银色步摇,于发髻间摇晃着。女为悦己子容,四年来,这是唯一一次对自己细细的妆扮。水中女子含羞带怯,眼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如凝脂般的肌肤透着淡淡的桃花晕,洋溢的女子无限的娇媚。
拉开扇门,迎着骄阳,露出恬静祥和的笑容。
他在“新莱客栈”等我。
迈着金莲,含着淡淡的笑意,疾步向外而去,不理会侍奴诧异的眼光。戴上女笠,粉色纱面随风而舞,如蝶扑飞。
或许是沉入自己的思绪太深,并未见迎面而来的一顶华轿。玄黄色顶,四角微翘,如飞鸟展翅,下垂黄色梳流,随着步行的节奏而晃动着。黑色轿身,雕栏花格窗棂,红色锦缎暖帘将此于外界隔离。这是黑与黄的结合,凸显的庄重与神秘,代表的是权贵至高无上的地位。
“你是怎么走路的。”开路的带刀侍卫沉声斥道。银色刀鞘于阳光中放着刺目的光彩。
烟萝只得低头跪地暗自职责自己,怎如此不稳重,欣喜的竟然不见外边之景,疏忽了前方开路人的吆喝开路声,横冲直撞,往街道中央走去。
“怎么回事?”温润如玉般的声音,低沉的由轿中传来。修长的手指优雅的揭开轿帘,探出一张如玉般的俊颜,眼若清流,柔和淡雅。
“回大人,这女子无礼横冲闯入轿阵。”带刀侍卫躬身抱拳施礼恭谨道。
殷念远抬眼看向跪于地,一身紫色衣袍的女子,恍惚间竟然一团紫烟幽幽而起,虚无缥缈。这世上也只有一人会给人一种如轻烟一般的缥缈虚无感了。嘴角淡淡一笑,竟然又见面了。只是她竟然也有错乱的一日,横冲直撞,当真不像呢。
放下轿帘,淡然道:“走吧。”
华轿从烟萝身侧绕过,檀木清雅的香气直入烟萝鼻间。见轿身隐去,这方缓缓起身,捋了下衣袖,淡视路人窥窃的目光,再次疾步向“新莱客栈”而去。
进入新莱客栈,压住心中的激动万分,尽力以平和的声音向客栈小二询问是否有名唤穆清的人在这里。
小二一连诧异的上下打量着戴着女笠遮容的女子,良久方道:“你是二小姐?”
烟萝心下一紧,轻轻淡淡的应了声:“是。”
“随我来。”小二压下声,低低道,引着烟萝向楼阁上走去。
木阁梯发出咯咯挤压的声音,伴着嗒嗒的脚步声。烟萝一手紧紧的抓扶着楼梯隔栏,一手紧紧的握压着衣袖,闭上眼,压住心中的骇浪,一步步沉稳而又轻盈的向楼梯上旋身而去。
“到了。”小二伫立于一间厢房前,看向烟萝道。
“有劳了。”烟萝淡声道,如烟一般的飘渺,如玉一般的清雅明丽。伸手于袖袍中取出一两银子,放于小二手中。
这是一双粗糙不堪的手,只有那些浣衣女方会有如此不堪的手,不,因该说浣衣女的手也要强于她了。小二惊呆了,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二小姐。这样的手,不知受过了如何的苦难。会成如此,是因为那个唤穆清的面首吗。付出如此之多,为何还要如此执着,值得吗?小二背身过去,幽幽的叹了口气,为烟萝的痴心不改而叹息,世上有几人可做到如此地步。楼下依旧热闹非凡,不时传来客人的叫嚣声。小二疾步向下,不再去思索什么,那离自己太远了。二小姐的故事,对自己只能算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
深吸了口气,手有些颤抖的推开雕花格棂扇门,一股淡雅若幽兰的香气飘浮而来。黑色雕栏桌上放着一鼎三脚青铜圆球香鼎,牡丹雕花菱图团围绕一圈,镌刻香鼎上,缕缕青烟从缝孔中飘逸出来。这清雅的香气便是从中溢出发散出来的。
掩上扇门,摘下女笠,紧握于手,声音颤悠悠的从她口中溢出,如风中抖动的玉珏声:“穆清……穆清……穆清……”千呼万唤,这个名字于心中压制太久了,久的融入了血液中,与血液一起沉寂,直至忘记了有这么个名字。再次呼唤,却是如撕心裂肺,将血口拉开,血流奔涌。声声呼唤,直至最后,已化为嘤嘤的哭泣声,伴着血,一起涌出的泪。
“和泪梨花面,妩媚相思雨。好个梨花带雨,我叫尤怜,叫煞人心。”讥笑的悠扬的声音从里边传来,如玉笛般的悠雅。白皙纤长的手指拨开流连珠,一袭白衣晃显,透着淡淡的幽蓝。一张更胜女子几分的容颜出现在烟萝颜面前,几分讥笑的顽劣漾于嘴角。
烟萝一惊,香泪顿住,淡眸扫向那人。若非是那香腮上残泪犹在,只怕会让人以为先前是自个眼花看错了,这烟萝并未流泪哭泣。
“怎么是你?”清清冷冷的声音,浅浅淡淡的心绪,淡眉微锁,“穆清呢?”
“如此准时,当真只是为了他。好个痴心不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了么。”依旧刻薄的讥讽着,眼神更是冷如冰凌。
只因来人非穆清,所以能一派清和,心不再激烈的跳动,手不再紧握,淡眸微扫,弯卷浓密的睫毛如蝶羽扑飞,睫羽上的清泪珠也随着眼帘的闭合而跳跃起舞。再次清清冷冷的问道:“穆清呢?”
“穆清?你见了他又当如何?再次惊天动地的上演一出私奔记吗?或是血溅三尺,以表自己对他的忠贞?抑或是手持利刃,为他雪恨?”他噙着讥讽的笑意,一步步向烟萝靠近。
“什么意思?”烟萝后退了几步,淡眉一拧,捏紧女笠,问道。
他冷哼一声,眼神犀利的看着烟萝:“你不会到现在还天真的以为他还活着吧?天寒地冻的时日,一个丢弃荒原被打断四肢的人?你以为是蟑螂吗?如此坚韧的生命力。”
烟萝心一紧,睁大杏花眸,却又极力压住心中的不安,尽力平静的道:“不可能,那字条……那字条……”可再如何压住心中的惊涛,仍是无法止住那股骇浪。
“这样的字条么?”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沓字条,那字条上尽是一枝残荷凋零,殷红一片。而上面写的,全是:午时三刻“新莱客栈”。
烟萝惊骇不已的看着眼前的人,清泪静静的淌了下来,无声无息。
“这东西,我几乎描临了四年,总算小有成就,能把你给骗住。”他依旧讥笑的看着眼前的烟萝,对于烟萝的眼泪,他只觉的可笑,毫无价值。
“你说你描临了四年?”烟萝重复的喃喃说道,只听心中血口崩裂的声音,砸开片片殷红的花朵,满天飞散开来。
“想知道穆清是如何一个惨死的模样吗?”他冷冷一笑,斜眸冷傲的看向烟萝,“那是有史以来最为寒冷的一日,满天飞舞着鹅毛般的大雪,天地一片素白……”
“穆清,他们追来了。”一身白裘,同这满天飞舞的雪一起淹没于原野中,稚气的脸扬起,掩不住惊慌的秋翦看向一直拉着自己不放的俊美少年。这是一张如玉般温润的脸,给人一种莫名的安稳。
“别怕,快点。”少年回眸,朝女孩展颜一笑,手更加握紧了身旁女孩小巧的手,加快脚步向前跑去。只听闻雪地中“咯吱咯吱”脆亮的踏雪声。
“站住——”背后迅速追来一大批壮丁,几只狼犬挣脱锁链,飞速而来。
“穆清,怎么办?他们追来了……我……我跑不动了……”女孩哭述了起来。
少年喘着气,看向后面,眉一拧,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忙一咬牙,蹲了下去:“快趴上来。”
女孩也看了看身后,连忙趴了上去。少年一起身,脚步微颤了下,又迅速拔腿向前跑去。耳边听到的只有自己粗喘的呼吸声,脚踏雪咯吱的声音。
“还跑——”冷厉的声音扬起,“上——”
两只高大的狼犬飞扑上来,向前面越跑越慢的人扑去。
“啊——”两声惊叫声起,如雪一般的两具身形倒于地,在雪地上翻滚着。
“烟萝……”少年忙跪坐起,托扶起女孩。
“穆清……”女孩显然是吓怕了,嘤嘤的哭泣着,泪如雨注。
“你们两个,好样的。”一顶被雪覆盖的华轿停落了下,只有吊角银铃尤在飞雪中随风发出清脆的响声。黄色轿帘掀开,一身粉蓝色裘衣身影优雅的踏雪出来,娇艳如花的脸上,扬起一层如冰一般的寒意。
“私奔?”冷冷的扫视着地上依旧搂抱于一起的两人。
“清,我自认从未亏待于你。对于你,我是尽心尽力,百般讨好,没想到到头来你竟然要背叛我。你可知背叛于我的人有什么好下场?!”冷厉如刀,指向雪地上的两人。
“不关穆清的事,是我……是女儿……母亲,是女儿的错。”女孩子忙端身跪地拜求着。
“不,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乃为穆清一人之错,王夫人莫加罪于二小姐。”少年匍匐于地,额紧贴冰冷的雪地,身于雪融于一体。
“当真是感人呀,誓死守护对方吗?看来我是不得不成全你们了,好歹一个是我亲生女儿,一个嘛……”慢悠悠的声音从粉唇流落出来。
跪地的两人心下一喜,相视一笑,忙要行拜谢礼。
“慢着!”冷厉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亏你你们一个是我亲身之女,一个是我喜爱之人,却竟然背着我苟且一起。我若成全你们,那谁又来成全于我。”
跪地两人又错愕的看着伫立眼前的美艳女子,一双美目视出冰冷的光芒。心下一寒,两只手敲敲的攀握在一起,纠缠着。
“来人啦,将他们给我拉开。”那两只手对于美妇太过刺目了。
“不——”女孩流泪哭喊着,双手与少年的手紧紧的纠缠着,任由他人如何使力强行将他们分开也不松手。
雪飞舞的更狂,风声犀利的叫吼着,似在为地上这对苦命的鸳鸯悲鸣。
……
“当我到时,他整个人掩埋于冰雪之中,一身褴褛,透着斑斑血迹,脸面臃肿,脸色青紫,四肢全碎。全身流出的血液同冰雪相容。你可以想象那是如何一个模样。”他眼神冰冷,双手紧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他拖回家。是拖回家,不是抬,也不是抱。整个雪地上留下了一条刺目的殷红。在这途中,他只醒过一次,口中叫的竟然只是两个字,‘烟萝’。之后他再未醒来过,一直昏睡着。终于他支撑不住了,死了。他只熬了一夜便就死了,身边没有亲人相送。一张破草席将他一卷,丢入了冰河,随着薄冰一起沉默于冰河里。”
死命的睁着眼,咬着唇,不让泪水流出,她不想在这样的人颜面前软弱。
“这是他的灵位,想看看吗?”那人冷冷一笑,走向墙面前,一把扯掉墙面上的一幅岁寒三友图,墙壁上顿显一个柜壁,上端正的摆放着一个玄色灵位,白色字体:穆清之位。除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手一松,女笠掉地,啪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