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灯市》子矜

1、第 1 章

　　“你想过跳出当下的生活圈子么？”兰姐伸直身体横在树荫遮掩的长椅上，仰脸闭着眼像烟鬼抽足了一口烟。
　　“你是指什么生活？”我不甚明了。
　　她坐直身子，指指一个路过的背了书包模样规矩的学生：“她的生活。”
　　“不也是我们的生活？”
　　“靠，我们为什么偏要像这样过活？”她突然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嚷，也许她发怒不是冲我来的，她的性情常常失控这点我略知一二，可能别人不这么认为，因为她很少与人交谈也避免了如此这般开罪他人。又或许，和别人，她会正常一些也未可知。
　　我缄默不语，一般这个时候很难跟她交流出什么有实质意义的结论来，罢了。
　　“哎，雨，你和多少男人睡过觉？”她突发奇想地问。
　　“这个嘛……”我迟疑着不知道作何回答。
　　“莫不是，数不过来吧？”
　　“哪有……”
　　“有时候，我真不想呆在大学校园里，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带上两包烟一瓶红酒，看着夕阳等死。”
　　她的思维跳跃委实让我匪夷所思。
　　“当然，若能和一个既帅且壮的男人在拉片课教室里□□至死也不错！”她转而又说。
　　我啼笑皆非，“死”可以给他如此恣意调侃畅想，倒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只是纳闷她何以非要看着夕阳死，又怎么想到要在拉片课教室里□□死，这就更不得而知了。
　　“哎，说些什么啊。”她歪着头看我。
　　“说什么？”
　　“你不觉得我的死法很有创意？”
　　“已经佩服得无话可说了。”
　　“这么说，若是你，也愿意这样死？”她得意地看我。
　　“我？不想，我想安安静静的死。”
　　“比如？”
　　“吃安眠药。”
　　“切——，没创意。”

　　一

　　被刘一非赶出门的时候已是午夜两点，街上冷冷清清，路灯橘黄的光晕似一朵朵大而繁茂的菊悄然开放在城市上空。

　　我执着地站在路边伸出手想拦下一辆出租车，未果——间或驶过的车里都塞着或多或少的乘客。虽是夏天，夜里的风仍旧让仅仅穿着齐膝连衣裙的我瑟瑟发抖。手臂已举得酸疼，过往的车仍旧无情地来去，没有一辆为我停下来。环顾四周，只有远处灯火明亮的北京西站广场有几个或蹲或站的模糊身影。我收回麻木的手臂蹲下来开始哭，肆无忌惮的声泪俱下。想念妈妈，想念安静的夜的宿舍和温暖的被子，想念舒儿的拥抱。哭声在高音区域和着泪水拼命的流淌。
　　哭累了，我站起来，通体舒坦清新，像恶醉后的酒醒：身体和大脑空荡荡地轻快。一阵风迎面而来，我打了个寒噤，想起林子常挂在嘴边的话——我不喜欢北京的风，一年四季吹得我脚不点地，没有塌实感。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总挂着温暖的笑，让人感觉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在不自觉的溶化。这个夜猫子不知道睡了没有，我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林子，睡了么？
　　没有回复，我孤苦伶仃地走到西站也没收到他的短信，也许是睡了吧——我带着这个念头坐进刚卸下赶夜色火车的乘客的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北京广播学院。”一脸憨厚的中年司机瞥了我一眼，小声嘀咕：那么远。

　　车里很温暖，我斜斜躺在后座看着飞速倒退的天桥，路灯，明如白昼的夜市，高楼上呆板变换的霓虹……。
　　做了凌乱的梦：林子坐在沙发上弹郑均的《灰姑娘》，“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我仰在躺椅上听着这首缠绵的歌，这是间色彩暖和的小屋，墙上挂着我喜欢的梵高的油画《星空》。
　　我和林子走在西街，我又跳又笑地跟他说了很多话，黄昏的阳光柔和地撒在我们身上，我问他是否喜欢我的发型，他笑着摇头说他喜欢长头发，我哈哈大笑——他留着遮没双眼的长发，而我却是地道的板寸。
　　明亮拥挤的机场，我将要飞去德国，没有人送行。我孤孤单单地站在候机大厅的人流里怅然若失，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林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很惊讶地问。
　　他并不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说：“你就这么走啦？也不留点什么给我？”
　　我笑。
　　“那，还是我送你点什么吧。”说着他卸下肩上的吉他，唱起那首《灰姑娘》，“……我总在伤你的心，我总是很残忍，我让你别当真，因为我不敢相信……”
　　我听着歌哭了，不顾一切的放声大哭，四周的人们诧异地看着我。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还在泪水涟涟，神志不清。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飞机出故障了，顷刻间周围混乱起来，各种声音纷乱地击打着我空茫的大脑，我渐渐也开始恐慌，忙乱地想该怎么办，发现无能为力又想哭，绝望间又听到有人喊：没事了，到站了。
　　正纳闷怎么不说是着陆了却说到站了，耳边又传来一迭声的：到了到了。醒来看到司机催促的脸，我的泪水还没干。

　　迷糊着下了车，刚愣过神立刻又觉得冷。校园大门旁的岗亭里亮着灯，值夜班的保安趴在小桌上睡得很酣适。夜很安静，偶有夜行的货运车低沉地吼叫着驶过，我摸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有林子发来的新信息：没睡，这么晚了你干嘛呢？
　　我手忙脚乱地回复：我在校门口，宿舍关门了，进不去。末了可怜巴巴地加上一句：我冷。
　　他很快地回了一句：在那等。
　　我笑了，不必担心他会下不来，虽然现在宿舍大门肯定关了，但那家伙总会有办法的。

　　想到林子会很快来陪我，心情陡然敞亮起来，甚至有些洋洋得意。我从肩包里摸出“七星”点然一支，火苗跳起来在夜里静静舞蹈，我把玩着手里的火机久久不肯将它熄灭。墙角窜出的黑影吓我一跳，是只流浪的弃猫，它趴在零星丢着塑料袋、饮料罐的脏乱草坪上，蓝眼睛警惕地打量我手里的火光。我关掉火机，它轻微地“喵呜”一声转身走开了。
　　我抽着烟看对面的梆子井大楼，大多数的窗口都黑着灯，只零散地亮着几扇窗。公寓大门口的保安岗亭那盏明亮的大灯在夜的走道上切出一块呈放射状的弧形光域。连接学校和公寓楼的过街天桥空寂冷清，全无白日车马忙碌的热闹。宿舍大门左侧的建筑工地安静地挂着几颗大灯，照着仿似巨人骨骼的楼架子。

　　过了十几分钟，还不见林子身影，我监视着公寓出口的那块亮地想象着他会怎么出现：骑着车出来？急急地走来？或者干脆是跑出来？都不是！他慢吞吞地从黑影里走出，肩上似乎搭着什么东西。看他那么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好容易克制住没对他大喊大叫。
　　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笑容我就更叫不起来了，那无所谓的笑总让我觉得心里平静安定。他把肩上的外套丢给我，“搞什么，夜半三更不好好回去睡觉。”
　　我看着他长发遮闪的眼睛呵呵笑，“出去玩，回来晚了。”
　　“我靠，玩得够疯的。”他指指我脚边的烟蒂，“你抽的？”
　　“恩。”我答应着从包里摸出烟递给他。
　　“没劲。”他嘟囔着点燃。
　　“什么没劲？”
　　“烟。”他说：“不过你抽挺适合。”
　　“你觉得什么有劲？‘骆驼’？我介意你少抽点烟了，你桌上的烟灰缸都堆成‘金字塔’了。”
　　“你怎么知道？”他蹬着我。
　　“切，地球人都知道。”
　　“晕，我那么出名？私生活居然也有人给我广而告之。”
　　“挺光荣是么？也不好好反省反省。”
　　我们一路笑闹，胡扯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小到彼此室友的荒唐趣事，大到人生梦想，国际局势。他津津乐道同室的张文明请他帮忙写情书以及国际反恐活动与CS游戏之间的关系；我则胡编乱造大谈男女情感，并一本正经许诺为他莫须有的爱情当军师，作参考。
　　我一路唧唧呱呱地和他说着闹着，心里累积的不愉快不开心给这全然的轻松惬意挤得无影无踪。
　　等我无话可说他也沉默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我们竟走了一站多的地了，我在高碑店站牌边停下来问他：“我们，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轧马路。”
　　“……”
　　“学校进不去，宿舍也进不去，你觉得还有别的选择吗？”
　　“……”
　　“其实，我经常一个人在午夜轧马路的。”他平静地说着坐到路边的草坪上。路灯照着他的侧脸：那是一张沉郁冷漠，消隐了笑意的棱角分明的脸。看着这张脸，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心里像有扇扣死的窗被人轻轻推开，刹那间，所有真实的五味杂陈的情绪，所有埋藏蒙灰的伤心过往浅浅浮起来。我熟悉那种寂寞，熟悉那种感伤。我笑不起来了，他那句平淡的独自出来轧马路的话和此刻笼罩在他身上的沉郁抹掉了我本极力想维护的僵硬笑容。只是，呵，他竟还可以笑得那么温暖，这个家伙……。
　　“哎，想什么呢？”他又堆起笑：“真当自己是哲学家呐，装深沉？”
　　“没……没想什么。”我想还给他一个笑，表示自己挺开心，但这个计划最终还是破产了——实在笑不起来。

　　我挨着他坐下，把头埋进怀里，一声不吭，脑子里像放着一场情节混乱的电影：舒儿说她想有段干净的感情；这个毫无温度的城市的喧嚣；一段段烟花般乍明乍灭的恋情；千万张嘴纷乱的指责评价；留学德国的遥遥无期和前程的渺茫；刘一非撵自己出门时那些锥子般轧心的冷嘲热讽；过去那些片片破碎无处安置的回忆……
　　我哭了，无声地让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里涌出顺着鼻尖滴落，在汪汪泪眼里看着那包裹着虚弱无助感情的眼泪消失在草里。
　　林子一声不响，也许在想着昨夜的泡面明天的早餐，谁知道呢，我们怀揣同样的寂寞孤独却无法彼此相靠着取暖，咫尺天涯。我只是借了他无意抖落的感伤来焚烧自己的心情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