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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八个故事(下) ...

  •   她嫣然一笑:“可别说什么已经吃过了,这个老板最吝啬不过,没有钱连清水都不会给一口的。”这么说的时候,她已经又叫了两份碗筷过来,热情地招呼着:“快点过来吧。”

      虽然寡淡少味,但这样冷的天里能吃到这么热腾腾的食物已经够让人感动。在聊天中,梢和尤加利知道了少女名叫瑠里,家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仓前町,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大雪夜来客栈投宿。

      吃到一半的时候,瑠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丢下筷子在柜子里一阵摸索,得意洋洋地掏出一瓶酒来,“芋头烧酒!虽然老板吝啬成性,不过还是懂的讨好客人的,每个房间都会放上这么一瓶酒,如果客人没找到那就是她赚到了。”

      没有酒盏,只能用茶杯来代替,瑠里给梢和尤加利都斟了一点:“稍微喝一点,暖身很舒服,但别喝太多,你们还小呢。”

      芋头烧酒使用山药切片后用热水泡过后压成泥,放在酒里滤过,本来该加热后再喝,但眼下只能喝冷酒了。

      不知道瑠里究竟心情好还是坏,明明在咯咯笑着,笑声听起来却像在哭一样,芋头也没吃多少,却已经喝了半瓶酒下去。到后来只顾着喝酒,连筷子也不动一下。梢和尤加利试探着问一问,她越发地咯咯笑。

      “和你们说有什么意思呢?连大慈大悲的神明都做不到,索性这些难过的事情就不再提了,只管及时行乐还比较快活。”她又端起酒杯,这次却没有一口喝干,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可有时候又忍不住想说说,你们这样的小姑娘恐怕还不懂得世间的哀愁,正因为这样才能把那些事当作笑话一样说出来。别把它当真了,就当作一段虚情假意好了,明早的时候全部忘记吧。”

      她的话语里有无限的感慨,一缕青丝从额角垂下,娇艳慵懒中又有一股凛然之气。

      “我虽然也是正经人家出生,却是在元江的‘北寄屋’长大,说这话污了你们的耳朵,那是男人们爱去的地方,对于女子来说却差不多是阿鼻地狱。双亲早死,跟着姐姐到处漂泊,后来流落到了元江的的娼楼,姐姐从‘汤女’做起,后来成了北寄屋的花魁。那时候知道些什么呢,不觉得神女有什么卑贱,也不觉得男人有什么可怕,每天拿着姐姐的钱随意玩耍不说,还学着那些姐儿们的腔调,什么等相好的鼠叫咒啊,裙裾的摆弄啊,笑起来的眼神儿啊…还拿着这些去私塾里炫耀,难怪被人看不起。

      后来也跟着女手习师傅学过裁缝,却嫌腰酸脖子痛丢下了…现在想起来真像是梦一样的年纪啊,只认识眼前的笑,不知道背后的哭,天生又争强好胜,放纵任性。手里也散漫,外出的时候不坐人力车就不肯走,洋娃娃还新着就丢到一边…姐姐割肉泣血换来的钱就这么被我当水一样洒出去…所以才有现在的报应吧。”

      她幽幽叹息一声,端着酒也不喝,就那么轻轻晃荡着。和服的袖子卷到了手肘上,脸上带着红晕,低垂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

      “勾栏的花魁们在楼里称宠受敬,在外面却挺不直脊梁,那些男人又骂她们,却又要到这里来寻欢作乐,明明摆在一边的报纸上还刊着那个男人刻薄的话,转头却还要对他嫣然以待,就像生死相许可以殉情的情侣一样,等到女方年老色衰,这样的恩情就跟雪投入水里一样没有了…所以妓女有几个能善终的呢?死后也没有祭享,能被泉洞寺收去埋掉已经是祖有余荫。”

      她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忽然笑起来:“这么说起来我和姐姐倒还算幸运,她被新的花魁击败差点被从北寄屋赶走时,一位从前的恩客居然想起她来,替她赎了身,又买了房子安置她,虽然是个外室,好歹也算有栖身之所。姐姐本想就这么安安分分过下去,谁知不到两年那人就过世了,她又没有生下子嗣,就这么被正室的大娘赶了出去。这么一气,从前落下的那些暗疾就都出来了,为了治病不仅花光了积蓄,连和服、首饰也全当了,唯一剩下我这一身,还是想着总要有身能出门的衣服才留下来…”

      她咯咯笑着:“大概真是祖先保佑,落到这样的境地居然还有人眷顾,半个月前突然有人来提亲,也不是什么提亲,不过是纳妾而已,我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裁缝也不会,只懂得撒娇卖俏的女人,也只有这张脸值钱了。那人也说了,如果同意,连姐姐也可以赡养…你们说,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瑠里盯着梢和尤加利的脸瞅着,眼眶里忽然涌满了泪花:“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她轻轻地问,倒像是在问自己。

      “大概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一点不甘心而已…”她摩挲着系在手腕上的红色友禅染发带,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心爱的人。”

      她笑起来,泪水却顺着面颊淌下:“以前在私塾时,他会在私底下跟我说‘瑠里,别再这么做了,你是个好姑娘’,那会儿真不懂事呢,还跟他吵架来着,路上遇到也当作没看见一样,还要重重哼一声…他一次都没生气,后来姐姐落败,做了人家的外室,他在傍晚的时候站在篱笆外对我说‘以后不要再任性了’…每一次他都这么温温柔柔的说,让人又生气又喜欢。我十四岁那天,一早出门就发现篱笆上挂着一个袋子,里面是条友禅染的发带…你们说这样的笨蛋,万一被其他人拿去了怎么办?万一早起的是姐姐怎么办…真是傻透了。”她温柔地说,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可不一会那笑容就消失了,她像从月宫回到了地上,茫茫然后忽然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他家是做土木的正经人家,没有钱,也不会允许我这样的女人进门,除了私奔,大概没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但如果我走了,姐姐又该怎么办,他难道也抛得下家中的亲人吗?这样的来的幸福,恐怕也是受诅咒的吧。这样的话我开不了口,辗转反侧,连枕头都哭湿了好几回…今天偎在暖炉边,突然就像着了魔一样从家里逃离出来,连病床上的姐姐也不顾了,只想着要跑出来…可又能到哪里去呢?现在他大概正在和家人一起吃着香喷喷的芋头锅吧,在白蒙蒙的大雪里徘徊时,我只盼着雪能再大一点,再大一点,把我身上的火焰都扑灭掉…”她望着虚空的一点,默默地不再做声。

      芋头锅已经完全冷掉了,灯油也烧尽了。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依稀听到隔壁有似曾相识的声音:“老师,我们帮…”却随即被人捂住了嘴。

      瑠里从自己的梦里回过神:“对不起啊,要你们听了这样的故事,”她用带着呜咽的声音笑起来:“这么说出来心里真是舒畅多了,天好晚了,你们快点睡吧。”

      她将梢和尤加利赶上床,自己仍然坐在桌边,一杯杯喝着冷酒。缠在手腕上的友禅染的发带,因为弯折发出轻微的綷縩声,伴着女孩们渐渐入梦。

      第二天早晨醒来,雪已经停了,漫天彻野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日光强烈到令人心悸。瑠里的被子好好折着,究竟是早早离去,还是根本就不曾入睡?梢与尤加利无从知晓。

      离开客栈的时候又碰到了入住时那队怪异的师徒们,西瓜太郎发型的年长忍者冲她们露出一个不输给雪光的笑,“早安啊,少女们。”

      尤加利拉着梢倒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白衣白眼的少年无奈地叹口气,年长的忍者突然在背包里翻出一把伞递给她们。

      “这个,就送给你们吧。看起来还有雪要下呢,这个时候,自己为自己撑起一把伞吧。”

      带着奇怪忍者送的伞,梢和尤加利再次踏上了路途,离开了很远的时候回头,那间在风雪夜收留了她们的客栈已经隐没在雪野中,如同深夜邂逅的瑠里。

      她究竟去了哪里,是去找心爱的人,还是屈服命运成为别人的小妾?

      这些答案也全都埋没在了大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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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盆中的碳只有一升不足:在《守贞谩稿》中有记录:“今江户之贫困人家因无力购得炭包,故以一升、二升之位适量购之。”也就是说,普通老百姓只能每天称买当天需要的量。

      浓浓暖之感,眨眼遂即消,轻轻百之炭:出自《诽风柳多留》,指每升炭的价格为钱一百文而得名,一升的炭量极少,没等房间暖和起来,火就熄掉了。

      汤女:江户时代在浴室中提供陪酒、唱歌、伴浴的女子。

      鼠叫咒:鼠叫啾啾,引人注意,花街妓女流行鼠叫咒,期待恩客来。这一段妓女的情形参考了一叶的《比肩》。

      泉洞寺收去埋掉:娼妓大多无亲无故,她们的尸体大都是被位于吉原附近的净闲寺等俗称为“投込寺”的寺院收去埋掉,所以说“生来苦命女,死后净闲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八个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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