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往事》云下生

4、第二章 绣榻阁中纵论天下，紫宸殿前王子相争（二）

　　阿葭坐上马车的时候，心中一直在想宋予的话是什么意思。宫中虽然有阴气可是也是龙气环绕，若是出去走走便遇上妖怪，人间岂不是乱套了？

　　转眼到了宫门，只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气势恢宏。马车在阙门之下停住，阿葭下了车褰裙向前缓步行进。父亲以先行前往殿中拜见，她为女眷便由宫女领着晚些赴宴。

　　跟着引路的宫女，沿着御道边缘走了很久，衣裙晃动间，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门，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来时的路又全不记得了。抬眼看到不远处的房檐上有几只燕子停在上面，振翅欲飞，阿葭想若是能飞起来，就不必费神记路了。

　　正走神间，阿葭忽然被谁狠狠的撞了一下，失了平衡跌倒在路上。

　　回头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玄衣少年站在身旁，束发高冠，衣饰华贵，只是脸上带了一个骨制面具，挡住了鼻子向上的大半边脸。那面具后的眼睛黑如幽潭，一瞬不转的盯着阿葭。

　　阿葭揉了揉股间，慌忙站起来，面带喜色，行礼道：“大王子安好。”

　　大王子还来不及回答，身后的侍女便跟了上来，见到阿葭吃了一惊，疾步向前，一边走一边低声埋怨：“大王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若被大王知晓了，真是要害死人了。”说罢那侍女又对着阿葭行了一个礼，连声道歉。少湘颔首，示意无碍。

　　阿葭向王子身后望去，正是他冲出之处，只看见朱门半掩，缝隙里隐隐绰绰间似乎是一个小院子，却疏于打理杂草丛生，院子里似乎有一口井，好像有谁站在井旁怯怯的望着自己，树木掩映中，阿葭隐约看到了一块匾，上面写着碧波殿。

　　忽然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子开了口：“阿葭，你、来了。”这大王子说话断断续续，十分不流畅，果然像传闻所说脑子有些问题。

　　阿葭浅浅一笑，道：“多日不见了，阿昭可好？”

　　“安、好……”他说得极缓，却语带欢欣，“我、很想、想念阿葭。”

　　阿葭轻轻牵起他的手，道：“阿昭可是也要去赴宴？不如同行一路？”

　　说罢便让侍女开路，大王子也高高兴兴的跟着她走在御道上，大王子的侍女只得颇为无奈的跟在他身后。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牵在她温暖的掌中宛如落下几点雨滴，柔而冷，阿葭方才见那侍女竟在他面前毫无顾忌的埋怨，可以想见平日间定然更为放肆，心中有些难过，阿葭柔声问：“阿昭，她们平日可有欺负你？王后对你可好？”

　　大王子傻傻一笑，道：“不曾。大、大家都待我很好。燕婉夫人虽、虽然严厉，但、阿昭知道她对、对阿昭也是好的。你看，这、这就是燕婉夫人送、送给我的。”说着他轻轻抬手，露出腕上红色的珠子。阿葭认不出是什么，只觉得鲜红似雪，衬着他雪白的手腕十分好看。

　　大王子见她没说话，自顾自高兴的解释道：“这、这是南海的珊瑚珠。可、可又和普、普通的珊瑚珠不一样，据说龙、龙神的眼泪滴在上头，可、可以保、保护我不受妖邪的侵、侵害。宫里就、就着一串，阿光想燕婉夫人要，夫、夫人也没有给。”

　　阿葭听他说起二王子，便道：“二王子也快要出宫自立门户了罢？”

　　大王子笑道：“是。再过一、一月，阿光到了弱冠之年了。是、是要出宫了。他走了，我在宫、宫中更寂寞了。”

　　阿葭手中他的手指暖和起来了。先王后璃姬在大王还是王子之时便嫁与大王为妻，后诞下王子，荣宠至盛。大王掌权后便立璃姬为后，二人鸾凤和鸣伉俪情深，然而这欢乐日子并未过多久，璃姬暴毙。更未曾想到的是大王对大王子竟然极其厌恶，更因王子面容酷似璃姬，大王不愿每日相见，替王子制做面具，以掩面容。后来大王娶了燕婉夫人，又生下了二王子，加之二王子聪颖早慧，大王子的状况就更为糟糕了。大王子本就比二王子年长五岁，如今二王子都要出府自立了，大王子却仍被圈禁于宫中，受制于妇人之手，不得自由。

　　阿葭同大王子认识之时还年少，那时他便以面具示人。说来也奇怪，初见到大王子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对他也亲近些。虽然王子的确不够聪敏，说话也常不完整，但是每次陪少湘进宫，阿葭却都偷偷溜出来和大王子玩耍，谈天说地，无忧无虑。还记得卫宫中桃花盛开的时节，王子于树下弹琴，落英缤纷中，他的眼睛专注又清澈，宛如一幅画一般，琴声悠扬婉转，恍若梦幻。

　　见阿葭长久不说话，大王子忽然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神色有些落寞：“阿葭，你会常来看我么？”

　　阿葭笑道：“总有一天阿昭也要自立门户的，到时候没有了宫闱禁忌，我们自可时常相见。”

　　大王子闻言，又喜上眉梢：“我、我最喜欢阿葭了，所以，阿葭你、你千万不要丢下我呀。”

　　阿葭望着他那双面具下黑色的眼睛，温柔而清澈，点头道：“若王子不弃，我必不负。”

　　待到二人到达宴饮之地时，约莫是寅时，宫中早已热闹非凡。衣香鬓影是后宫丽人，龙筋凤髓是盘中佳肴，琼瑶玉浆同醉君臣，瓜果蔬菜飨宴众人。奇珍异宝以博王子欢心，舌灿莲花但求王妃莞尔，便是天上众神盛宴也不过如此。

　　大王和王后左右分坐与阶上，二位王子则位于大王身侧。然而大王子的排位竟在二王子之后，由此可知王之好恶，更可推知未来王上到底是谁囊中之物。

　　阿葭远远的瞥见大王子的身姿，真是器宇轩昂宛如芝兰玉树。旁边的二王子也是伟岸男子，面容英俊。二人并立，真是宛若星辰，灿烂争辉。

　　酒过三巡，忽然卫王对众人道：“众卿都知，我有二位王子。二王子饱读诗书，详知文史，近日曾向孤进献三策，针砭卫国之弊病，其中所提之议论策略可圈可点，今日便与众卿分享，还万望众卿多多提点，以辅佐王子学业精进。”

　　二王子起身背诵其文章，其声如洪钟，这三策分别针对卫国病弱、民穷、灾害频发而定，确实甚有见解，妙语连珠，阿葭见众位大臣听得专注，心下便道不妙，不知大王又将为难于大王子。

　　二王子声音刚落，便有大臣起身赞贺，说是二王子聪慧过人，卫国可以无忧。阿葭心中暗自生气，只到这些大臣都是吹牛拍马之徒。

　　大王呵呵一笑，甚是高兴，又道：“我有大王子资质虽然驽钝些，但是却能弹一首好琴，众卿且听听。”

　　一听此言，阿葭更是怒火中烧，竟然叫王子修乐工之事，卫王偏心已可观见。同为其子，却处处针对大王子，处处抬举二王子，真不知他心是如何长成，只怕是偏到左胸了。

　　大王子丝毫不觉得大王是在为难于他，只是开开心心拿琴起来弹。那琴音一出，阿葭便放心了一半，琴虽不善洪伟之音，但大王子所弹之琴庄严肃穆，隐隐有英武之气，盛事之音。一曲终了，余音缭绕，众人仍沉浸其中。

　　阿葭见无人欲言，便起身道：“恭喜大王，二位王子皆有王者之风。”

　　卫王挑眉，道：“是何人语？且上来说话。”

　　阿葭见自己父亲脸色惨白，甚为尴尬，知是不满自己的所为，此刻却也顾不上这许多，趋步向前，叩首道：“二王子策论精辟，国事民生洞若观火自不必说。大王子却有武王遗风。”

　　“哦？”卫王似乎有些兴趣，大手一挥，道：“你且细细说来。”

　　“大王子所弹乃《大武》，此曲原非琴所奏，但王子谈来庄严肃穆，洪伟雄壮，正如武王兴兵于西陲，交战与牧野，最终克商，一统天下。如今天下动乱，王子之音，岂不是上合天意，欲随武王之功业，奋卫王百世余烈，安定天下，奠定万世基业。且音律可观人和，声依永，律和声，八音相协，无相夺伦，依次人神相和。上古有神，扣石而百兽率舞，人伦相和，听大王子之琴，可知王子已律合八音，深谙人伦，可托付天下也。”

　　阿葭说完，四下一片安静。阿葭亦是冷汗涔涔，余光见父亲已是坐立不安，只怕立时便要起来为自己说话了。

　　“哈哈哈。”卫王大笑起来，惊了阿葭一跳，心却慢慢放了下来。

　　“这伶牙利嘴的丫头是哪家的姑娘。”卫王问。

　　一旁的王后燕婉夫人说道：“正是廷尉沈家的女儿。”

　　卫王眯眼回想了一下，侧身对燕婉夫人道：“孤记得，孤可是曾将沈家的姑娘嫁于大王子为妻？”

　　燕婉夫人道：“正是。少湘与沈家女儿乃闺中密友，大王将少湘嫁于阿光，亦将沈家姑娘嫁于阿昭。”

　　卫王哈哈一笑，道：“难怪这小姑娘竟敢于御前发议论。”

　　忽然百官中有谁站了起来，顺水推舟的来了一句：“沈姑娘今年亦是及笄之年，大王子至今未婚配，大王应早让大王子出宫自立门户，也好娶妻生子为忘事开枝散叶。”

　　听闻此言，廷尉沈约脸色更是铁青一片。阿葭知父亲心中并不欢喜这门亲事，可如今又毫无办法，只得默默忍耐着。

　　卫王沉吟道：“如此，阿昭也快二十有五了罢？如此是该自立门户了。”回首即对左右吩咐道：“着封大王子为安平侯，封地胶城，不日启程。廷尉沈约之女，期年后即嫁于王子为妻。”

　　听及此处，沈约已知无转圜余地，无奈摇摇头，一副认命的样子。只得起身协阿葭一同叩首道：“多谢大王。”

　　似是了了一桩心事，卫王兴致甚高，让百官继续宴饮，舞姬歌女徐徐入场，舞姿妙曼间众人又醉如美酒佳肴的幸福中。而卫王可是毕竟年事已高，觥筹交错间不一会便有些醉意。只拉着二王子的手，说些悄悄话，父子情深，余下大王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一旁看。面具挡住了大部分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欢乐易逝，长夜不能永未央。这盛大的宴会到半夜终于结束了，下一任卫王的人选也已经被众人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阿葭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车，竟不想就在车里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