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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度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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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边的梅树开了又谢,红梅映雪的景致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在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同,风雨白露甘霖霜雪的变换自从我有意识起,已不知演绎了几个春秋。
身下的案几已经看不出当初八宝合纹的繁复,变得腐朽松软,一打手就可以轻松的从上面划下木屑,有风的日子,贴近它可以听到风拍打在上面时钝沉的声音,就像是暮年的人的残喘,这些是时间留给它的纪念。我记得人们常说时间如刀,一点儿也不错,时间磨平了它身上的纹路,也不会忘记给我留下纪念,我身上不久的一道流水纹也足足有了两寸长。不过这道断纹在哪儿我也不会像很久以前那样在意了,这个很久以前,大概是很久很久了。
那时在南山上茅屋里住着一个斫琴师,大概是符合人们的住在茅屋里的都是隐士的认知,有一日从后山回来时带回一段桐木,那段桐木已有不短的年岁,却光滑而松脆,放置几年之后静心净手,名贵的冰丝做弦,花纹刻了两天三夜,一丝不乱,在一个扶桑花开满的日子制成了我。
轻似柳叶,声润圆透,慕名而来的名士踏遍了南山每条小径,眼角扫过每朵正当韶华的扶桑花,却从未为她们停留,即便如此,斫琴师也从没对他们开口提到我的归宿。直到扶桑花期已尽,山上来了个白袍的客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与斫琴师一边喝茶一边聊了很久,最后斫琴师默默的看着我一会儿,便背过身去叹着气离开了。
那天我跟着他离开了南山。
那段时光让我识得“快乐”这个词的含义,每日他会在湖心亭抚琴,习习微风,有菡萏随风起舞,荷叶下鱼儿跳动荷叶的轻颤就像少女的碧色襦裙,月麟与瑞脑的香从雕着复瓣菡萏的香炉里飘出来在我周身环绕,七根琴弦在他手中拨出饱满的调子,酒为酬,风为引,从不说话,低头的姿势刚刚好。我想这样的日子虽然清淡平实,度过一生却也很不错,就算人的寿数就如天边的一抹微云,很快就会消失在瀚如碧空的时间长流里,可是我想,哪怕是一起度过对我来说短暂的他的一生也是不错的。
可是,他眼中匿藏的忧伤就像江南小巷青石夹缝里的层层青苔,一日比一日肆虐。眼中盛不了的忧虑就用琴引出来,我明白他忧国忧民的思虑,懂他愤世嫉俗的惆怅,可是除了立直琴徵,调正岳山,让他的情感更好的倾诉,就再也不能为他做点什么。
偶然听到友人来与他议事,他在知道此地一方知府奸佞邀宠,给京城高官寿宴时进献的一株西府海棠移栽直不起枝干,为此已经杀了九个花匠时,面对他深锁的眉宇,我除了在一旁默默的听没有别的办法,有什么办法呢,我只不过是琴罢了。
我想,要是我是个人就好了,哪怕只有一天呢。
有了执念,神形便随泪水落下,化作了人形。有时不得不感激造物的神奇,人之于别的物华唯一的区别便是因执念而生的丰富情感,有了感情便有了生命,原来我不过是一块朽木,成型只在一念之间。
我扯下深卡龙龈的七弦,剩下的弦发出悠长的共鸣,此刻满心欢喜,虽然扯断有点儿疼,却也没有什么不能忍的。把它们仔细的系在西府海棠上,萎蔫的枝干在冰蚕丝的缠绕下直起了身子,花瓣发出鲜有的香气显示出它的名贵,没人看得出透明的细细绕在枝干上的冰蚕丝。因为还不适应双腿,走出知府府的时候被裙角绊了一下,磕在台阶上生疼,可这种痛感此刻与我来说更像是上天的馈赠。
天亮后我再一次回到了湖心亭,躲在那棵老柳树后面看他,他正坐在湖边听仆人的回报说那株系上琴弦的西府海棠正在送往京师的路上,看着他轻松的笑意,我想,这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我知道断了弦的琴,于他已无用,于是转身走向了南山,回到那个我曾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小茅屋。
离别来的毫无征兆,看着暗香浮动的菡萏,听着渐行渐远的少女的嬉笑声,她们的生命正当韶华,我作为人的这“一生”却要在此默默的结束。
再醒时,我又变成了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当初扯下琴弦的时候龙龈在原本该安置七弦的位置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木痕。
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我知道人最美好的时间是以青春来计算的,我存在的漫长的时光里,真正能用如此华美娇贵的辞藻来形容的,只有一天。那天我站在湖心亭柳树的后面看他,其实我原本没有必要躲在那儿,因为即使我大摇大摆的走过也没人可以看见我,可是我想这种少女才会做出的娇俏的事情至少可以给我留下更多的回忆。
那天离开时我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望穿了一生,送出了一世回忆,换来了一度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