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子》闻人无夜

4、回忆

　　我叫那邪，是一个本不该属于这世界的人。
　　对于童年，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仿佛从小便跟郑教授生活在一个小小的科研所里。铁制的大门长满了黄色的斑驳锈迹，一年到头始终紧闭着，只有旁边一扇小门可以通过。郑教授是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不是我的亲人。他待我很好，像爷爷一样地照顾我，但他终究不是我的爷爷。关于我的来历，郑教授一直讳言，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更不想让我知道。
　　然而，从懂事起我就明白了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这种不同，并不是超出凡俗的卓越。虽然也如蒙昧的孩童一般用天真好奇地双眼去打量这个世界，我却从那些科学家回敬的目光中悟出了一个道理：我是一个异类。我亲眼看见过许多装在瓶子里僵死的生命，也曾经无意中目睹了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小白鼠的遭遇，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养来好玩。我明白我们是相同的，因为他们在看到我时，眼睛里总隐忍着某种冷漠的欲望。
　　我胆子越来越小，开始害怕夜晚，害怕星星，害怕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我变得不敢出门，整天蜷缩在屋子里。郑教授拿我没办法，我也渐渐羞于见他，我的世界完全向内了。
　　如果不是郑教授，我或许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他们的同情和容忍，我现在不知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我能有今天，都有赖于这些人的恩赐，我是不该有什么怨言的。
　　后来有一天，一个神秘的人物来找郑教授，仿佛有着特殊的高贵身份，郑教授喊我出来见他，那人摸了摸我的脑袋，很亲切的跟我说话，我低着头一声不吭的站着，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他很不负责任的留下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就匆匆离去了。
　　郑教授把他安排在我房里，嘱咐我好好照顾他。说来奇怪，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小我四岁的孩子时，心里便有一种同类的亲近感。平白被夺去一半的空间，我虽然有些不满，但在这个世界上，能多一个伴儿总是好的。
　　那个孩子叫做夏元吉，而我叫他吉儿。吉儿那时整天哭，哭得撕心裂肺，什么都不吃，也不睡觉，我便只好耐下性子哄他。慢慢的我们产生了感情，吉儿像尾巴似的片刻也不肯离开我，我也乐意被他拽着衣襟走，但吉儿的力气比我还大，常常被他害得跌在地上。吉儿喜欢在外面玩，我性子也渐渐开朗起来。天气好时，我们会攀着铁门看外面马路上的车辆，吉儿总是想努力往上爬，我就在一旁轻轻托着他，以免他摔下来。
　　郑教授忙于工作，常常无暇顾及我们的生活，等我稍稍长大一点，他就安排我们住在一个单身职工宿舍里。那座宿舍楼位于一个斜坡的拐角上，土黄色的墙沿地势向外凸出一个圆弧，一面爬满了爬墙虎。房子十分老旧，大约是民国时期留下的，样式有些半中半西，一半因为常年的阴雨已经朽坏了，不能住人，另一半则被重新翻修过，墙壁粉刷成了白色。它原是给新分来的大学生住的，因为他们无权挑剔住房，而也大都住不长久。
　　我们在这座半生半死的老房子里度过了几个月的短暂时光。那些年轻人起先对我们并不太在意，常误以为我们是所里职工的后代，我自然不会主动去跟他们讲我的身世，尤其在郑教授警告过我的情况下。我们的存在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郑教授让我不要跟他们过多接触，他说，“会有危险”。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渐渐对我和吉儿产生了兴趣。吉儿那时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而我终于明白了郑教授所谓的危险到底是什么。
　　所里有一间公共浴室，设施比较简陋，只有两排对立的淋浴头，中间没有遮挡物。每次去洗澡时，都会像动物般赤裸着身体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常常感到难以忍受。所有的人都以一幅科学的眼光死死的盯着我看，仿佛要将我生吞下去，细细的咀嚼每一个毛孔中的味道，然后得出一个精确的结论。我闭着眼睛，让水从头顶浇灌下来，感觉正有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我身上解剖着，它揭开了我的皮肤，割开了我的肚子，将里面的器官一块块掏出来展览。
　　我想遮住自己，想逃出去，却害怕被他们耻笑。我跑去告诉郑教授我的痛苦，他皱着眉头不答话，但随即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情，郑教授才终于坐不住了。有一个胆子大的年轻科学家趁我不在时用糖将吉儿骗了过去，竟企图用他进行实验，幸好我们及时赶到，将吉儿从手术台上抱了下来。吉儿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直哭闹不止，我心里一酸，也跟着他哭了起来。郑教授动了侧隐之心，便在外面给我们找了个房子，安排我们出去住。
　　那时我十岁，吉儿六岁，郑教授请了个保姆照顾我们起居，而他也经常来看我们。第一次脱离了那个大院有了自己的家，我觉得很兴奋，生活仿佛一下此充满了希望。保姆年纪很大了，我们管她叫常奶奶。常奶奶对我们很好。她很喜欢我，总说我长得像她的孙子，然而吉儿似乎不太喜欢她，因为她管的太多。我们都开始上学了，过起了正常孩子的生活。我觉得很满意且感恩，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因为吉儿，这里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那天晚上突然停电了，常奶奶点了蜡烛。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蜡烛，跳动的火苗让吉儿很兴奋，他伸出手想去抓，常奶奶急忙拦住他，呵斥他不要乱动。吉儿仿佛有些不耐烦，拼命的用手去够，而当他指尖触碰到火光的一刹那，火苗顿时变成了熊熊烈火，我们的第一个家就这么被吉儿烧了。常奶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跑到郑教授那儿哭诉，并且有些疯癫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后来我才知道，吉儿和我是不一样的。郑教授说吉儿很危险，要隔离起来。于是我便被送进了全寄存式学校，而吉儿则回到了研究所。学校是全封闭的，每个月只能有一次出去的机会，我便回去看郑教授和吉儿，令我欣慰得是，吉儿似乎过得并不坏，而我反而像个被隔离的可怜的囚犯。
　　中学时代的种种，曾经如此鲜活的发生着，现在想起来却似一张揉皱了的废纸，上面写满了各种公式和英文单词，也便随手一丢扔进了废纸篓。或许是因为没有爱情吧，任何一个逝去的时刻，都不能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高考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我没有领到准考证，也就没有去考。我对考试不太感兴趣，包括上大学也是。我就这样完成了我的学业。后来我想了很多，我决心开始自己的生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我去找郑教授谈，我决定去做一些小生意养活自己，此外我也没有别事的会干。他考虑了一下终于支持我的决定。他说他还有一笔存款，可以给我做本钱，我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其他的资金来源，只好答应下来。我心里真的不愿意欠他过多。郑教授与我非亲非故，为什么总要帮助我这个不思进取的人呢，每当想起我已经欠了他这么多，我心里都感到很不安和自责，我这辈子，不知都能不能还得清。
　　于是我在郑教授的资助下开了一间书店，我希望通过这个窗口更好的了解这个世界。
　　我的书店名字叫做温馨，因为我想取个温馨的名字，但却想不出其他的。其实我自己是不太爱看书的，我是个很懒散的人，接受事物总比别人慢半拍，而吉儿则不同，总能过目不忘，对什么都是一看就会，真正的与众不同的卓越。
　　附近是一所大学，因为靠近郊区，所以有一个大学群。我的书店就开在学校旁边的路上，而这所学校的学生就是我的主要客户。他们和我年龄相似，但我却觉得自己比他们苍老许多。
　　我总是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门前流去的时间与青春。
　　我尽最大努力以温和仁慈面对每一个人，我希望能爱他们，也希望被人尊重。我庆幸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似乎很喜欢来我这里借书，喜欢和我闲聊，亲切的叫我“那老板”，可惜我常常拙于言辞，明明心里要说什么，却总因错过最好的表达机会而放弃。
　　世界的烦恼，苦闷，人生的幸福与忧伤都在我的眼前一幕幕交错着上演。有时会觉得自己置身于无数的声音和图像中，常常找不到头绪和意义而渐渐忘了我自己，忘了我是一个有感觉的人而仿佛与桌子溶为一体。有时在想，做一个庸俗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奢望。
　　我的书店里没有名著，我知道现在人们是不会借名著来看的，我的书大多是一些言情和武侠的小说，以及各种杂志和漫画。有时我也会笨拙的向他们打听行情，看他们都喜欢什么样的书，这样我的书店竟然也能一直苟延残喘下去。
　　但我仍然觉得很空虚，很迷茫，或许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一直很想念吉儿，我去求郑教授，把吉儿接过来和我一起住。我打算自己赚钱供他读书，让他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过好的生活。然而，郑教授不肯答应，那天，我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了满腔怒火，跟他大吵了一架。回来后，我躲在房间里哭得像个可怜虫。
　　我在大学附近租了一套的房子，因为主要针对学生，所以租金比较便宜，但条件还算不错，是我住过的最好的一所。有这样的一个空间，或者称为家，没有人打扰，没有歧视的眼光，门一锁，我就安全的存在于这个和平的空间里，连空气都是柔软的，阳台上还有一片月光，属于我的一片月光。
　　跟郑教授大吵后，我更加不敢去见他，他也许对我彻底失望了。我们许久没有联系，我只是希望这样的情绪不要波及到吉儿，现在，我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开始感到孤独，茫然无措，不知所以。
　　我常常在想，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我的存在价值是什么。为什么要来到世界，等我离开了，又会留下什么。有时候常常一个人想很久，但想来想去，总觉得还不如死了好。我甚至想过，如果我死了，是否会有人为我伤心。
　　直到我遇到姜爷爷和阿晴，让我感受到这世上难得的人性的温暖。只是，我从不敢告诉他们我作为异类的童年，以及消失的幼时的记忆。
　　记忆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堡，越久远的过去，就越渐渐堙没于未知的境地。而回忆就像是一场奇妙的探险，常常打开一个紧闭多年的门，发现的却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世界。
　　但我四五岁之前的记忆，似乎完全被抹去了。我常常努力回想，却想不起一丝一毫。我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也想不起与我有关的任何人或事的影子。
　　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我要把我的生活记下来，害怕有一天，我会再度失忆。
　　我很想向回忆挥手，让消失的过往就这么挥散在风中。可是，我做不到。有一天，过去的梦魇再度找上门来，把我从这虚幻的现实中拉回。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夜晚，暴风雨就要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