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纪之龙蛇变》霜隐烛微

3、第二章 山外青山

　　“你是说，齐鸿要来？”消息传来的时候，男子正于静室中小憩，闻言坐起身来，懒懒扶住额头。那纤细的手指修长如玉，轻轻抚过鬓间的长发。发丝漆黑如墨，微微染了湿意，映得肤色愈显白皙，几乎像是透明了一般。

　　几近透明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洁的额角，几经周转，最终停在了眉心。纤长的手指柔若无骨，缠绕着淡青色的血管，衬着朦胧如雾的眼，是一种分外妖娆的姿态。妖娆而冰冷，沉寂中暗藏杀机，莫名的危险，异样的诱惑，让人不知不觉心跳加快，只能默默承受着他俯视的目光，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告诉我？”微微侧首，他朦胧的眼波凝望向天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却是倦倦的，恹恹的，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茫然和疲惫。

　　他的语调平和，少年的心却不由自主紧了一紧。

　　一身黑衣的少年，身姿格外挺拔矫健，看似纤细柔弱的肢体，却蕴含着非比寻常的力量，如同猎豹一般优美强劲。他静静地跪在地上，夭矫的腰身原本是笔直的，然而此刻深深地伏下来，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声音更是压得极低，带着一抹不自觉的惶恐，回道：“这是族长的意思。”

　　“父亲的……意思……”男子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不稳。沉默半晌，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的转过了头，“那又怎样？”

　　少年一惊，一时忘形，竟顾不得敬畏的猛然抬头。

　　一抬头，就看见他桀骜阴郁的眼神，冷冷的，漠漠的，宛如来自九幽冥域的鬼火，噬人心，断人肠。

　　少年的身子微微一颤，近乎本能的深深伏下了头。光洁的额上，冷汗悄然流下，浸湿了夹杂着缕缕金丝的鬓发。眼帘低垂，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敬畏，以及一丝不敢付诸于口的委屈无奈。

　　静室中的气氛忽然一紧，男子却又倏然一笑，慵懒起身，“不过，既然是父亲的意思，那就好好招待着吧！怎么说也是个‘远亲’——”他轻笑：“虽然啊……我连他的模样怕是都已经记不清……”

　　“是。”黑衣少年应了一声，略略犹豫了一下，却见那人纯白色的衣摆已然行云流水一般从自己眼前掠过了，急急补充道：“族长的意思是让大人见他一面，大人您看……”

　　“急什么？”男子头也不回的远远去了，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晰无比的响在少年耳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等我从碧寒池里出来，也误不了见他的时辰。倒是你，庸人自扰，小心少年早夭啊……”

　　冷冷的笑声渐渐消失不见，徒留黑衣少年一个人跪在原地，不知不觉间汗已湿透重衣。

　　“少爷，京都别墅就要到了。要下车吗？”

　　把车停在上山的交叉路口前，司机先是看了一眼后视镜中闭目养神的齐鸿，继而低下头来恭敬的询问。

　　他口中的京都别墅其实并不仅仅是一座别墅，而是一整片连绵起伏的建筑。从停车的地方遥遥望去，那古色古香极具典雅风韵的飞檐，从高高的山顶一直延伸到了半山腰上。丝丝缕缕的云气缠绕着优美高挑的檐角，飘逸中透着凝重，轻灵中透着大气。崎岖的地势巧妙地转折凸显，繁盛的草木掩映着青砖红瓦，此起彼落，交相呼应，气势不可谓不惊人。

　　然而，风景是足够优美，却没有足够平坦宽阔的道路以供行车。

　　这是自然的，毕竟是山道，又没有经过特意的开发，如果他不是齐家的御用司机，根本不可能开到这个高度。不过，既然是能够被齐家录用的司机，开车的技术自然是十分过硬的，如果真的要在山路上走，他也绝对有把握保持车辆的平稳安全。只是这座山却是有主人的，并不是说你想上去就能上去，甚至你连“想”的资格都不是由自己决定，而要由“他们”赋予。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定律：前来拜访的人，在山脚下就要抛却一切尊荣骄傲，以安步代车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此间主人的尊重。

　　就算齐家是世交，也不会轻易打破这条潜在的规律。

　　毕竟它的主人，身份很不一般。

　　能够让齐家甘居第二，又丝毫不敢造次的人，岂能是一般人？而那样的人，如果被激怒了，那雷霆一怒的后果，谁又能承担得起？

　　车子停下的一瞬间，齐鸿已经睁开了眼睛，那眼神清亮锐利逼人，完全看不出有一丝长夜未眠的疲惫。他淡淡扫了司机一眼，微微垂下了头，说道：“恒琉山不对外人开放，你就把车停在这里吧……还有，你也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是。”司机目不斜视的看向前方，只是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齐鸿却轻轻吐出一口气。吐气声极轻，一缕尘烟似的萦绕在山岚雾色里，恍然间让人以为那是一声叹息。然后他抬眼，目光中已是一片坚定，仿佛斩断了什么纠结，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此以后，再也无所畏惧。不等人反应过来去捕捉那缕神思，便自发自动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山岚笼翠，雾色朦胧，一切的一切，都在齐鸿眼前静如秋水般的掩了下来。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上山了，他却仍旧不能不为这醉人心弦的美景赞叹。一边静静地看着身周的景色，一边脚下不疾不徐，沿着青条巨石砌成的阶梯缓步前行。

　　山路崎岖，纵使铺了台阶依旧走不快。胜在夹道两侧有鸟语花香，疲惫时嗅着自然的风味，不知不觉就又有了力气，心里也不觉得厌烦了。正是晨曦好时光，无数道明晃晃的光线自上而下，透过浓密的树荫似有若无的洒在人脸上。鸟鸣声清脆悦耳，脚下翠绿的小草似有所感，朝着天际尽情舒展开柔弱的叶片，晶莹的露珠承载着明媚的阳光，折射出令人炫目的珠彩……

　　这一走，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方才来到这半山腰上。饶是齐鸿年轻性韧，此刻也不由汗流浃背。伸手擦了擦汗，抬头望去，不远处就是一座阔大的庄园。齐鸿怔怔的看着那座庄园，眼神微微有些迷离。以为早就忘却的记忆，随着熟悉的景物重新跃入他的视野之中。记忆中的人已经不在，沾染了他气息的居所却一再的提醒他：所谓的忘却，不过是懦弱的自欺欺人。

　　可是，你在山外青山之中，是如此的遥远，如此的渺茫，就算我拼尽全力去接近，也跨越不了那几万重的差距。

　　难以言喻的沉痛层层漫进，袭上他素来冷静自持的心头。齐鸿不由自主的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要借由这个动作，来压制他起伏跌宕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眼里忽然有了震惊。
　　不知何时，石阶的尽头已经站了一个人。一个沉稳干练的中年男人。

　　那男子面目儒雅俊朗，眼神却淡漠而疏离，令人不由自主的畏惧。一身黑色西装笔挺严谨，连领带扣子都打理得一丝不苟。面上的微笑自始至终谦和从容，不卑不亢，一望而知是一个极难应对的人。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是谁，齐鸿却是认得他的，所以眼见他亲自相迎，不由自主的怔了一怔，一怔之后立刻动身，脸上露出惊讶惶恐的神情，惶恐中又夹杂着一丝希冀……

　　加快脚步走到他的身前，讷讷唤道：“宁伯。”顿了一顿，有些不安的说道：“怎么是您亲自来迎我的？舅舅那里……他老人家那里向来离不了您，这样子真的不要紧吗？”

　　中年男子微微笑了一下，眼中的淡漠与疏离稍稍退却，显出一分难得的温和。他轻轻点头，微笑着说道：“是少爷回来了，所以老爷在水源居等你。”简单的两句话，却透露了最重要的两条信息。

　　齐鸿再次怔住。如果说第一次的表情里还有几分隐藏极好的刻意，那么这一次就是真真正正的惊讶和难以置信。一边怔愣着，一边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表弟回来了……是表弟回来了吗？他回来了……他……他还好吗？”

　　宁伯微微垂下眼帘，微笑：“少爷现在很好，有劳表少爷挂心。说起来，如今的少爷神清气朗，已经完全看不出虚弱的模样。箫先生果真奇人也！然而终究是大病初愈，怎么说也比不得健康人，所以很容易就会觉得疲惫，回来之后也一直在别墅中静养。为此，老爷推掉了不少应酬，想要专心陪伴少爷，京都别墅也拒绝任何访客。不过，表少爷不是旁人，自然不在此行列。”

　　他垂着眼睛，所以没有发现齐鸿此刻的神情。那样清醒锐利的眼神，如今竟是一片茫然无神，琥珀色的瞳仁毫无焦距，随着心底渐起渐涌的纷乱思绪，渐渐只能散漫无依的游移。仿佛是陷入了某种迷境，又或是沉醉在五色纷纭的幻梦里，他茫然的睁大了眼睛，却只看得到一片光影迷离。渐渐的，周围的一切声音都随着记忆中的画面而远去……远去……

　　…… …… ……

　　黑暗，无所不在的黑暗，如影随形的黑暗，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掠夺了他全部的身心。

　　是什么人，在黑暗中静默？

　　是什么人，已融入了黑暗？

　　那个人……那个独自挺立在黑暗中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齐鸿默默站在记忆的一角，默默看着隐藏在记忆中的人。那个人，即使身处在可以淹没一切的黑暗中，他的存在感依旧强烈到没有任何人能够忽视！

　　他凝视着那个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动也不能动。心里的急切渐渐升温，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说不出口的疑问在胸臆中酝酿，宛如旭日喷薄而出——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你不肯哭泣？

　　为什么，你要拒绝我的关心？

　　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

　　总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