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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心火因君特地燃 ...

  •   遥泉赶回安化的时候,只来得及见孟春最后一面。孟春早就定了第二天到上海的票,一直锁在抽屉里,走之前的一天翻出来,攥在手心里都快被汗浸湿了,才拿起了电话。及至见到遥泉,他鼓足勇气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全盘端出,语气流利,条理清晰,仿佛不容置疑的坚决。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孟春褪去了身上的书卷气,显得更成熟老练了。他的选择也不无道理:现在的生丝加工业已经越来越不好经营,很多国营大厂都纷纷倒闭,这些民办的小厂的状况就更加风雨飘摇,饶是孟春勉力坚持,也是无力回天。正好碰到一个外资企业有意收购,孟春可以把厂子卖个好价钱,原有的工人仍入合资厂上班,两全其美。孟春的叔叔姑姑分了些好处,也不反对。另外孟春的导师马上要到美国交流讲学,想叫孟春一起去帮他做些研究工作,心梅特别支持,孟春也不想荒废原来的专业,就答应了。
      一切都水到渠成,遥泉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他低头望着客厅的方砖地,没有说什么。
      心梅结了婚后心宽体胖,比以前丰腴了不少,坐在遥泉的对面的红木扶手椅上观察着这个小叔子。她直觉地以为男人长得太漂亮了定然不是好事,眼前的这个男孩子沉默却不软弱,看着她的眼光恭谨而疏离,暗含着一些深深的敌意。她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看看表态完了就一直不发一言的孟春,怕这样下去冷了场,只得清清嗓子开口说道:“遥泉,卖厂子的钱有一半是你的,我们给你存在卡里了,自己要学着管理好,慢慢花,留着将来娶媳妇是最好了。现在的女孩子呀,都是很实际的呢。”
      孟春心里一动,暗叫不好。
      遥泉张开眼睛微笑着说:“谢谢您关心。您还真了解女孩子的心理呢!谁结婚不都有目的吗?像嫂子这样一心一意帮衬哥哥的人还真是不多。”
      心梅没有听出话里的意思,笑着说:“是呀,这回我跟着去了美国,可得好好享享福了。说不定还可以生个小美国人呢。”
      孟春脸黑了,攥紧了拳头只不看她。遥泉脸上浮着笑说:“对,我也听说在美国出生的小孩子会自动加入美国籍呢。”
      心梅喜滋滋地和遥泉又聊了两句,发现丈夫的脸色不对,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讪讪地站起身说:“我还要收拾东西,你们兄弟慢慢聊。”
      孟春忙站起来送心梅出去,人刚出了门,遥泉的脸就沉了下来。屋子里安静极了,墙上的大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敲在两个人的心上。
      “天晚了,早点歇着吧。”遥泉说完转身就走,孟春在后面忙喊:“等等!”遥泉并不理会,快步穿过回廊往后院走去。孟春紧赶慢赶,终于在后院的门口追上了他。
      “晓泉!”孟春的声音压抑嘶哑,遥泉听了心里一痛,停住了脚步。孟春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别走。让我跟你说说话,好吗?”
      遥泉哼了一声,转过身来。“要走的不是我,是你。”他的声音平静,波澜不惊。孟春讪讪地放了手。
      遥泉慢慢地走到院子里的梅树下,伸手抚摸着老梅粗糙的树干:“还记得这颗梅树吗?”
      孟春抬头,目光穿过繁茂的枝叶,直望到暗蓝色的天空,一弯新月挂在树梢,象美人半掩的睫毛。这棵梅树是后母丹琳初到他们家的时候种下的。那时遥泉个子还小,又吵着要快快长大,经常拉着孟春在树下比个子,梅树的树干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一个比一个高。等到遥泉长得有梅树的主干高的时候,孟春离家上大学去了。花开花落,十年寒暑,孟春的奢望犹如花朵一般绽放又陨落了。
      孟春几步走到遥泉身后,抬手想抚摸他的头发,抱抱他的肩膀,可手停在半空中,又无力地滑落。
      “你……恨我吗?”
      遥泉突然回过头来,目光清朗,面容如梅花般纤尘不染:“不,你永远是我的哥哥,我最亲的亲人,我怎么可能恨你呢。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尊重你的选择。”
      孟春喉头哽咽:“晓泉,当初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知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我真的……”
      遥泉打断他的话:“这也许是缘分吧,兄弟的缘分,我们。”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哥,你的婚姻一定要幸福啊,你的幸福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幸福。”
      孟春再也忍耐不住,抱住他的肩膀:“怎么这么说,你也会幸福的。”
      遥泉垂下眼帘,声音低低的:“哥,我这辈子可能不会结婚的吧。我…….喜欢上一个人,不,也许早就喜欢了吧。他,是个男的。”
      孟春的身子震了震,强自镇定地问:“是谁?”
      “他叫文晋峰,我好像跟你提过一次,我跟妈妈住在一起时,他是我们的邻居。”
      孟春恍惚想起遥泉好像提到过这个人。“那他喜欢你吗?”
      遥泉仰头望向遥远的夜空,“也许吧。可是……他有女朋友。”
      孟春皱紧眉头,咬了咬下嘴唇:“晓泉,不要尝试把一个异性恋者变为同性恋,那是不可能的。”
      遥泉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没有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孟春看到弟弟眼睛里是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仿佛神游天外地任他摇晃着自己的肩膀。孟春急躁地说:“要么我带你走!”
      遥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哥,还要我提醒你吗?你结婚了呢。”
      软软的话语传到孟春的耳朵里却如当头一棒,打醒兀自激动不已的人。
      遥泉抬起头凑在孟春的耳边:“哥,别太紧张我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晚安。”
      温热的气息吹得孟春的耳朵直痒,而说话的人已经溜进了房间。孟春愣愣地站在树下,春夜的风撩起他的衣角,吹乱了他的心。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在初升的朝阳里遥泉送别了唯一的亲人。孟春一直依依不舍地握着遥泉的手,直到火车把他们分开。孟春闭上眼睛,只愿把弟弟微笑的面容深深地印进脑海。再见,我年少的岁月,再见,我的爱人。

      遥泉回到学校,一切还都是老样子,他走得匆忙,大家也只是以为他请了两天假而已。下午下了晚课出来,走到合欢树下的时候没想到被一个冲出来的人猛地擒住了手腕。他抬头一看,是晋峰。
      短短几日不见,晋峰的变化让他吃了一惊。他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运动衣,眼睛里面泛着血丝,嘴唇干裂,下巴上长出一层密密的胡茬,显得憔悴而疲惫。
      “你去哪儿了?”晋峰的声音失去了往常的沉稳,满含着焦急和烦躁。
      遥泉一怔,回答:“我家里有点事,回去了一趟。”
      “你们班上的人怎么都不知道?苏眉也不知道!”晋峰气鼓鼓地说。
      遥泉这才明白老先生是因为找不到他而生气,也有点不高兴了:“我跟杨老师请了假的。”
      这个杨云帆!昨天去问他的时候他还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什么“不知道”,纯粹是耍他玩!晋峰不由得攥紧拳头。遥泉哎呦一声疼得去抽被晋峰攥得紧紧的手腕,晋峰这才醒悟过来,急忙放松力道。遥泉甩着手咝咝地直抽冷气,白了晋峰一眼,绕过他就走。晋峰几步跟上来伸手拦住他,急急忙忙地问:“没事吧?”
      遥泉不理他,冷冷地说:“你让开。”
      晋峰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又拉住了他的手,没有使劲,却也不让遥泉挣开。两个人僵持在那里,互相板着脸对视,象是一对闹别扭的情侣,惹得路过的人侧目以对。遥泉禁不住那些好奇的目光,脸慢慢地红了,低下头去。晋峰顺势牵着他的手向校外走去。
      天渐渐暗了,一抹红霞映得西边天空呈现出绮丽的色彩,然后又瞬间淡去。两个人站在学校旁边的林荫路上,默默无语。遥泉的气已经泄了大半,偷偷瞟了瞟那个鲁莽的肇事者,晋峰也正用眼角的余光逡巡着他,两个人眼光一对,不禁都笑了。
      “家里有什么事吗?”晋峰关心地问。
      “没什么,我哥把老家的工厂卖了,出国进修去了。”遥泉故作轻松地说,“现在没人管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他的眼睛晶亮,转来转去的就是不看晋峰。
      晋峰张张口刚想说什么,遥泉突然拍拍他的胳膊,“走,吃大餐去,我请客!卖厂的钱我有一半,我嫂子说让我攒着娶媳妇呢。”
      晋峰戏谑地问:“不怕我把你的钱都吃光了,你拿什么娶媳妇?”
      遥泉靠近晋峰的脸,轻声地说:“你要是吃光了,就养我吧。”说完就跳了开去,嚷着“你挑地方,我点菜!”晋峰反被他戏弄了,心有不甘,肚子又着实不听话地叫了起来,只好作罢。
      等晋峰风卷残云地消灭掉七碟八碗,遥泉已经在吃着饭后甜点了。见晋峰满足地拍拍肚子,遥泉把自己的碗推到他面前:“尝尝西米露吧,很好喝的。”晋峰皱着眉象吃药一样抿了一口,又把碗推回给他。遥泉笑嘻嘻地说:“原来你也不爱吃甜的。像我哥一样。”说完收起了笑容,怏怏不乐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汁。
      晋峰盯着遥泉的手腕上被自己压出了一圈红印,于心不忍,一把握住他的手。遥泉诧异地抬起头,晋峰想说什么,看看乱哄哄的四周,只好换了句话:“走吧,结账了。”
      出了饭馆的门,遥泉还在嘟嘟囔囔说着:“你个大胃王,吃得我肉疼死了。”
      晋峰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你要是两天没吃饭,准保吃得比我还多。”
      遥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晋峰小声说了句:“就吃了一包方便面。”
      “为什么不吃饭?”遥泉一本正经地问,亮闪闪的大眼睛眼睫毛轻轻地眨动,象飞舞的蝴蝶的翅膀。他的表情好像一个罪犯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反过来关心受害者。
      晋峰气得要发疯,一下子把遥泉推到路边的树干上,压着他的双肩,低下头来,紧盯着始作俑者的眼睛。遥泉的嘴唇惊愕地张开着,露出两颗小门牙。可就是这个玩偶样的小东西,害得他两天以来寝食难安,像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从来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人让他如此的牵肠挂肚,可是眼前这个人还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他烦躁地说。
      “可看起来你好象在生我的气呢。”遥泉撇着嘴瞪着眼睛,十分不乖地挑衅。
      晋峰终于被惹急了,他抬起手就打上了遥泉的小屁股,象修理小孩子一样打得他连连哀叫,挣扎着要逃跑,晋峰可不容他乱动,一个熊抱把他紧紧搂住。遥泉在他怀中低声叫着:“干什么?你放开我!”
      晋峰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行吗?”他生硬的胡茬刮得遥泉的脖子痒痒酥酥的,一股电流倏地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怎能不知道他的心呢?可笑他表达感情的方式竟是这么特别。

      灯光昏暗的林荫路上,时而有汽车飞快地驶过,红色的尾灯象夜空中的流星闪过。法国梧桐树的巨大阴影里藏着一高一矮两个人。春夜的风鼓荡着他们的衬衣,温热的身体在彼此的搂抱中慢慢放松下来。言语渐渐退出了他们的世界,只剩下轻轻的触摸,从脊背,到肩膀,脖子,脸庞,头发,一点一点,用手指,更用心灵,塑造出彼此的模样。让我仔仔细细地抚摸你,你的眉,你的眼,你微笑的嘴角,你柔软的头发,我要把它们全都印在心里,那样的话,即使到了天荒地老,我也不会忘记,你今夜如水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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