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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墨-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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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凭借一首《天鹅之死》,我赢得了比赛。
许萌和戈离都说,那是毫无悬念的。
领奖那天才知道,老师对我隐瞒了这次比赛很重要的一个部分。金奖会被送去日本做三年的交换生。面对着台下无数羡慕的眼神,我的笑容似乎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其中的真正含义。在这样的时刻,反抗或推拖都是无效的,只能选择沉默和遵从。
一路捏着申请表和获奖证书回到住处。门开着。戈离也在。他们两个人一定等了很久。没有对他们说什么,把表格扔到桌子上后我颓然地倒向床,觉得自己这次是大大地被作弄了。
许萌和戈离拿过表格各自看了许久,然后,都只说了一个字,去。
看着他们相同的严肃表情,我又是无言以对。
“爽然。”戈离说,“这是一次能够改变你人生的机会。而且,日本,你真的不想去么。”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戈离的话。
“由纪彦回国了,你不知道吗?”戈离似乎比我更惊讶。
原来,他真的离开了。我摇头,“戈离,我真的不知道。”
“去吧,其实你一直都想着那个人不是吗。”许萌开口,“钱不用担心。我手头有一点积蓄你先拿去用。”没有挽留,只有建议。
“我不缺钱,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够仅仅为了一件根本没有思考出任何结果的事情就凭白无故地跑去异国他乡。”
“爽然。”戈离轻叹一声,“有时候,不知道不了解反而是好事。等一切都有了定论,束缚你的东西就会更多。”
“爽然。”许萌说,“你只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可以了。”
那天后来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想了整整一夜,最后我决定听从他们的建议。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真的渴望去听一听在那片一海之隔的土地上和自己拥有着相同肤色的人们演奏出的那些能够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倾倒的音符究竟是怎样的。
零零碎碎,手续办了将近八十天。真正动身,是在七月。
很久以前便遗忘了自己离开的具体日期,只隐约地记得暑假已经开始。戈离因为家里的关系,一放假就回了上海。陪着我的人,是许萌。
拿档案,体检,领护照,取机票,采购物品,核对清单,打点行装……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他都在我身边一样一样仔细叮嘱。我开玩笑说他象我妈,许萌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后来,想起那时候,我总是会问自己,他当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
临行前一天,我和许萌在房间里面对面沉默而坐。
电风扇在吹,但是我们彼此的身上都是干燥的。有蝉鸣,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过,离我们很近,能够听见羽毛拍打空气时发出的声响。
已经是夏天了。因为纬度的关系,天迟迟不愿暗下来。门和窗户外,一地金红。
“夕阳山外山啊。”许萌轻笑着起身拉过我的琴盒,打开,支起我的琴,拿起我的弓,“前天去学校时听见一个二年级的小女孩子拉的,现学现卖啊。”
然后,随着他指尖的流转,一个一个音符就这样在弦上被涂抹开来。
一首老歌,真的很老,老得超越了我的年龄。《送别》。
我无法判断出许萌在陪着我东奔西走的这些天里到底学了多久。因为,他的演奏无懈可击。
“许萌。”我叫他,因为曲终了。曲终了人就要散了,“谢谢你。”
许萌莞尔,“我们之间,最不须要的,就是这三个字。”
“朋友一场,我得到的太多。但是却没有给你留下什么。”看着他,我有一点内疚。
“话说得好象生离死别一样。”许萌还是微笑着,“不是三年就回来的么。”
“倒也是。”我亦给他一个笑容。三年,三年后我们必定是天各一方的。世间变数太多,我们都知道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只是,我们都不忍看见对方流泪。所以,我们各自支撑。
关上门,许萌从门后拿出六瓶啤酒,“喝一点。”
“好的。”我点头。
许萌说,“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我回答。
许萌说,“要好好吃饭。”
“好的。”我回答。
许萌说,“如果空,可以给我写信。”
“好的。”我回答。
许萌说,“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好的。”我回答。
许萌说,“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好的。”我回答。
“许萌。”我说,“我知道,其实你心里的事比谁都多,只是你不告诉任何人。以后三年,不管遇到什么,记得,还有戈离。当然,还有,我。”
“我知道。”许萌亦点头。
我的酒量不差。但是,那晚,我醉了。醉得睁不开眼,醉得发不出半个音节。
第二天被闹钟叫醒,一定是许萌定的钟,正午十二点。飞机是下午四点半的。
起床洗漱,口腔里有些许淡淡的腥咸的味道,头微微晕疼着,不记得昨晚后来的事情。许萌真的不在。
吃着不早的早点时看见桌上有张纸,纸下还有一只信封。许萌留的。
爽然,戈离让我交给你的。言简意赅。
打开信封,是由纪彦在日本的地址和电话。沉默半刻,然后,撕碎它们扔进垃圾桶。不后悔,因为,许萌说过只要我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就可以了。日本之行,我要的不是这个。
一点十七分,我的老师来送我去机场。
我的东西其实很少,除了琴,衣服和生活必需品,没有其他。
两点,我坐在候机厅,灯光明亮得刺痛角膜,身边有好几个声音在对我说着不同的话。没有预兆地,我想到了许萌。二十一秒后,这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消失。
四点,身后,一群老师个个泪眼朦胧。没有挥手,直接去到安检处。因为,他们都是与我无关的人。
海关小姐的微笑很美。突然之间,又想到许萌。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此刻回忆不起来。可能只是错觉。
四点三十分,飞机缓缓摆脱地心引力离开了我的国家。坐的不是靠窗的位置,所以,看不到最后那绝决一瞬。
直到现在还是有许多人不相信我在日本居住过,因为我对那里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两年不到的时间也不足以让我彻底了解它。
与我同行的还有来自其他城市几所音乐学院的学生,加起来一共是九个人。算上我,只有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已经利用旅途和剩下的女生们打成了一片。我向来不擅长与人相处,况且还是异性。结果下飞机时,我被那八个完全当成了空气。万幸的是一到候机厅我就和那几个人分开了,因为我们要去的并不是同一所学校,而他们之中没有我的同学。
在陌生的语言中远远地就看到有人举着写有我汉语名字的大大的寻人板,忽然间,旅途中的寂寥烟消云散。来接机的是日方学校的生活老师,山本杏子。
真是好听的名字,轻易地就让我想起了北京深秋静静堆放在市场角落里的小巧澄黄甜美的同名水果。不同于大多数国内的中年妇女,山本小姐拥有着大和民族女性显而易见的性格特点,柔和,温文尔雅。她的汉语很好,没有口音,经常会在一些闲暇的时候低声地轻柔吟颂一些古典的词律。有时候是中国的古诗,有时候是我听不懂的日本的俳句。她说,她的工作除了照管我生活上的一些琐碎之外,还要负责在三个月内教会我运用日语与导师进行交流。
开学第一天就见到了我的导师。山本小姐告诉我,他出于音乐世家,年轻的时候是名动整个欧洲的提琴演奏者。
日本人以严苛闻名,我的导师久川启悟尤其厉害,说得过分些就是有些吹毛球庛。他对于鞠躬的角度,谱架的摆放方式,乐谱的保护,甚至是背琴的肩膀都有讲究。他说我学的并不是百分之百专业的大提琴演奏技法,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是没有资格拿到台面上去让众人欣赏的,必须要从零开始。
从头来过并不算什么,我所讨厌的是眼前这个男人趾高气扬的样子,因为他并没有真正从正面来否定我,他所轻视的是那些在我身后教导我的付出的比我甚至是比他更多的中国的师者。
我从未想到过原来自己也是一个拥有高尚爱国情操的人,但是后来我记得一个学长是这样告诉我的,只有在别人的土地上,你才能看见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也只有在别人的土地上,你才知道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有多么得让你骄傲。这话现在听来难免做作,但,却是那些在游走在外的人内心真实的写照吧。
八月的东京,没有樱花,有只有炎热和拥挤的人群。公车上,地下铁里,商铺间,街道上,学校的食堂,只要一开口,就会引得周围人戒备的侧目。无论走到哪里,隔阂都无法削减,无论是语言还是心灵。真正在了外面,才知道“异乡”和“异国”到低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词汇。
山本小姐说,没有关系,等学会了日语就都会改善的。
大概因为是交换生的缘故,这里的住宿条件比北京好太多。房间虽然并不大,但配有制冷和供暖,一人一间,还有独立的卫浴。
每天都在学校和住所之间两点一线的来回,脑海里除了乐曲就是平假名和片假名,因为不想再象眼前这般生活在真空的环境里。
四个月后,我终于可以不借助任何翻译没有障碍地和久川进行交流,然后,我终于有能力能够流利地反驳他强加给我的观点。
日子并不艰难。仅管饭团方便又好吃,寿司的品种五花八门,生鱼片的沾酱每家店都是秘制,晚上的时候还有台屋拉面,清酒的味道很纯和,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依旧是无法融入其中。知道原因,只是不想承认。因为,不想又一次沉沦在相同的东西里。所以,只能在音乐中一再一再地放纵自己。
中秋的晚上,捧着许萌和戈离寄来的月饼泡了煎茶独自坐在床上。从我宿舍的窗户向外看去,天空是一片均匀的蓝黑色,不知有没有月亮。
在日本的第一个寒假,久川推荐我去几家小型音乐中心演奏,日程排得很满,一轮走下来也不知道经过了哪些地方。等所有的演出都结束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京都。在宾馆里遇见了一群和我一样的异国学生,面对他们的盛情最后决定与他们一起结伴游玩。于是,在京都,我第一次看见了日本的雪。
走在街道上,那些古老的店铺和雪色相互映衬,意外地和谐。偶尔,有穿精致和服的浓装的女孩子打着纸伞路过,领口外露着拍了粉的苍白的颈,脚上踏一双木屐,迈着细碎的步子,在雪上留下一排长长的足迹和一路的声响,仿佛是穿越了时光一般,安静而又神秘。这是北京没有的景色。
路过一家漆器店,看见一只黑底描浅黄腊梅的茶碗,是我四个月的伙食费的价格。捧在手里素雅温和光洁细腻,这样讨人喜欢。考虑再三,海事轻轻地把它放回了原位。离开那家铺子的时候店主依旧恭敬地对着我行了一个礼。躬身回了一个礼,对于这样的礼遇是尊敬的,仅仅只是因为那份一视同仁的超然心境。
在京都停留一个星期,然后告别那群因为旅途相聚的暂时伙伴独自坐上了回程的新干线。回到东京的宿舍冲过一个热水澡打开电视机后上床,在将近二十多天没有盖过的散发着些许灰尘气味的被褥中看着属于这个国家的点点滴滴。接到山本小姐的电话,虽说是例行公事,但她温婉的语气依旧是能够让人感到舒适。
东京的冬天也是冷的,象北京一样,会下雪。
口渴。房间里已经没有水,要到共用的厨房去煮。身体因为旅途的奔波显得有些庸懒,所以选择忍耐。
把自己缩进被窝,电视机里传出的细碎的人的声音逐渐模糊,虚无的感觉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
依旧觉得这个栖身的地方很陌生。然后,终于知道,这种感觉,就是无处为家。
困倦袭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见了母亲,她依稀还是过去的样子,坐在餐桌边上,放一杯热的白开水,静默地看着墙角的阴影。
然后,她转过头来对我微笑,说,“小然,你回来了。”
看着她,我,无言以对。许多已经做过的事情,纵使不反悔也是没有办法改变它的本质的,所以只能选择默默承受。
醒来是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身边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不情愿地穿上衣服洗脸刷牙出门去。
东京,一切依旧。人潮参差,似乎在任何时候少去其中的任何一个于这座城市而言都不会有任何妨碍。想起许萌曾经说过的一句玩笑话,这个世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没了你地球照样转。突然之间,。不知道没有了我的北京,没有了我的广州,没有了我的那些我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是否一切都是一如既往风过无痕。答案,心照不宣。
路过几家热气腾腾的店铺,看着在里面谈笑的人们没来由地感到了些许恐惧,觉得自己是无法融入那样的氛围的。
买了一些蔬菜回到住处,独自在厨房里做了清淡简单的食物端到楼上吃。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电视,先前的新闻已经变成了无聊的电视剧。
有人敲门,犹豫片刻,然后听见了隔壁人家房门打开的声音。果然是我想多了,在这里认识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所以这扇门应当是不会有人来叩的。
再过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今年许萌终于是能够随心所欲地过了,希望戈离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洗碗回来接到久川的电话,“然君,有一家酒店要办演奏,有报酬。如果方便的话,你能够去参加吗?”久川的语气是难得的柔和,但同时又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
“没有问题老师,我去。”没有过多的思考,自然而然地就同意了。
酒店在闹市区,晚上的场子。赶到的时候搭档已经等在那里,是学校里一年级学小提琴的学弟。当然,是个日本人。看过节目单后,我立刻明白了久川要我参演的目的。压轴的曲目是《梁祝》,大提琴和小提琴的配合,可以说是有意刁难。但久川一定想不到,这对我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说起来,不得不感谢一下戈离。记得一年级的时候为了应付学校里的年度汇演私下里有和他玩过这个组合,虽说是我们两个人自己分谱编曲,能够体现水平也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但怎么都要比眼前的这份东西专业,久川明显是低估我了
看着学弟略显担忧的脸,我给了他一个自信的微笑。
两首曲子后是我的独奏,曲目自定。一定又是久川玩的花样。
闭上眼睛沉思片刻,然后轻轻地在四根弦上拉动手中的琴弓。
有一段时间没有坐在吧台凳上演出过了,有一点找不到感觉,不是舞台感,而是自己作为奏者应该持有的演奏立场。合上眼睛让身体自由放松地运动着,不带任何造作的情感凭借本能完成了演奏。
起身谢幕,一抬头,灯光拧成一束夺目的苍白直直地穿透瞳孔刺进了我的脑海。突然地,茫了。
无视学弟的关切眼神径自拿着琴坐到外面休息,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只是有些发怔。有意无意地用弓撩拨琴弦,然后,理智回笼,有什么正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一点一点渐渐苏醒。不是恐惧,不是哀伤,只是一种淡淡的歉疚。原来,戈离说的是对的,那些被我们自以为忘却的过往其实一直就蛰伏在记忆的深处,它们就如同冬眠的蝴蝶,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复苏的时机。
远处有隐约脚步,看过去,有个人影似曾相识。没有过多追究,抱了琴回到场内。掌声响起,只有这里,才是我的世界。
演奏理所当然是成功的,离开前收到一张有人托酒店工作人员转送给我的纸条。打开,工整的汉字,语言极其委婉,要求与我共进晚餐。向学弟征求意见,他点点头不可置否。想了一下,选择应允。古人说的人生最值得高兴的事情有三件,他乡遇故知是其中之一。离开北京半年,遇见的中国人屈指可数,既然有人邀约,不如相见。
坐在桌边等待,时间缓慢流淌,蜡烛散发出的微光映得郁金香杯的纤弱杯沿只是一条割开黑暗的晶莹。身边的人,离去落座,落座离去,自己竟是就这样如同被丢弃一般地摆放在了这个角落之中。服务生走过来向我表示歉意,说对方现在有事还没有办法过来,要我先点单。
看了眼菜色,几乎都是西餐;翻到酒类,要了一瓶清酒,然后合上精致的菜单封面把它交还给服务生。服务生流露出一丝惊讶,但随即就离开了。在日本,你永远不会在消费的时候受到过多的盘问。
酒的味道和以往的有点不同,口感很干净,带着一点点清爽的甜味。但是,容易入喉的酒往往是轻易地就能够让人为之醉倒的。克制着自己的味觉慢慢地喝,半瓶过后,胃里隐隐地泛出些许潮气。看了看周围,人已走尽,诺大的餐厅里只剩了我一个人。并不觉得失望,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叫来服务生买单,仅仅一瓶酒我还是支付得起的。
“先生。”服务生面露难色,“恳请您再耐心等待一会。”
“我等得还不够久吗?”拿出皮夹,“替我转告那位先生或是女士,说我感谢他的好意,来日有缘再聚吧。”微笑着把钱递给服务生,“找零是小费。”
穿了外套背着琴走出餐厅,走廊里已经没有人。安静地等待电梯降落,身体有轻微地疲倦的感觉。看过手表,十一点三十三分。已经这么晚了啊,是该回去了。
叮铛。
到的是左手边由下往上的电梯。
门开了,条件反射地低下头。这是来日本后在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因为讨厌那些带有戒备的眼神。
“爽,然。”有人叫我,不是日语。
转身刹那,如鲠在喉。
“耐心是美德哦。”那个人的笑容一如往昔,身上熨烫妥贴的深烟灰色西服很衬他安稳的气质。
沉默地看着他,想要离开,却被他双臂一收困在胸前。
低头。
“你还要逃吗?爽然。你还要逃吗?”
不作任何回答。
“看着我。”他托住我的下颚,“这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这样肯定的语气,仿佛剩下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看着我的眼睛。”视线被强迫抬高,那个人墨色的瞳孔就这样照进了我的眼底。“爽然。”他说,“这一次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留下,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点点涩。这个词语在我的眼里时常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荒诞的,对于我来说,“抛弃”远比它要来得更为生动和贴切。因为,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在我的生命中,这个词语扮演了太过重要的角色。因为父亲的抛弃,母亲痛苦一生;因为我的抛弃,母亲走投无路;因为母亲的抛弃,我最终孤独。人常说,舍得舍得,有失才有得。每个人总会自动地去扔掉一些东西的。而每个人这么做的理由,无非都只是为了那个自以为是会变得更加完满的生活。
人,实在是一种自私的生物呢。而极端自私的代价,是被整个世界所厌弃。
“爽然。”他叹息一声,“你还是老样子。”
“是。”我点头。
重心前倾,突然地就被他拉进了电梯。没有照明,赌气地背对着他。然后,就看到了如同散落在深蓝色丝绒上的宝石般的璀璨霓虹。不记得谁对我说过的,东京是一座不会睡着的城市。
谁的温暖的掌心覆了过来,紧紧地包裹住了我的指尖。
不回头,只是默默承受,仅仅是为了这一刻的短暂安宁。
电梯中途停过数次,许多人上上下下,他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也没有允许我挣脱开去。
一直保持着驯服的沉默,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我自始至终都是技穷的。
“爽然。”被他带进了一间套房。“这家酒店是属于我的公司,这间房间是为我保留的……我不知道你会来,前面从走廊时候看见你在那里,然后就写了那张纸条……”他在试图向我解释什么,但那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放下琴,坐到一边的米白色沙发上,低下头看着脚尖的地毯。
“爽然,你过得还好吗?”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红酒倒过一杯坐到地毯上,然后又倒了一杯放到我面前的玻璃茶几上。
“不算太坏吧。”自然而然地端起杯子来喝。酒有一点酸,能够尝出酒精的味道。
“你,会喝酒了?”
“是。”皱皱眉放下酒杯,暖气熏得脸颊和耳根火燎般地灼着,并不舒服。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的语气就像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
“大概是在去年过年之前的那阵吧。”站起来脱掉了身上的外套和毛衣,然后重新坐回沙发里。
“你穿得这么少?”地上的人看着我身上仅有的一件衬衫有些惊讶。
“我不是特别怕冷。”我平静回答。
他的杯子空了,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瓶子为他续满。
“谢谢。”他道谢,然后继续他的浅酌。
不止一次地设想过与这个人重遇时的场景,但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一点轻松,一点沉重,算不上是什么奇异的相见,却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完整形容。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超过。视线一暗,唇上传来一种似曾相识的触感。那是他的唇。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和动作,轻轻一点,随即退开。
“还记得这是什么吗?”他的瞳孔里映出了我的脸。
拙劣的玩笑般的问题,可是心还是会颤动。
“告诉我,你还记得吗?爽然,对于你来说,我是什么?”他的声音是沙哑的,蒙过一重纱般地,暧昧而又模糊。
“我不知道。”脊背上泛起一层颤慄,不愿意思考太多,迅速否定。
“如果,我一定要你回答呢?”
呼吸变得有些艰难,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陷入这样的绝境。
“爽然,你没有退路。”他的语气是冷的,几乎冻伤我的鼻腔。
深呼吸,然后直视他的双眼。记得戈离曾经这样对许萌说过,有些事情是必须要直接去面对的,而面对是需要勇气。所以,现在的我,必须勇敢。
“由纪彦。”我叫他,“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你是个很柔和的人,干净却又淡漠,能够让我安心。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看见你其实并不是在那个雪天,是在更早更早的某个晚上。那时候,你是一个人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里。车子从我面前的十字路口经过,你的脸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我就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居然是还有这样一个洁净的人的。认识你,是我莫大的荣幸。不是夸张,对于我来说,真的是荣幸。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梦想与现实的重合也是能够发生在我这样的人的身上的。而且,你待我,始终宽仁照顾。起初,我并没有过多地去思考过我们之间的许多细节。后来,戈离有问过我一次,那时候我依旧是没有想明白。然后在你离开之后,我听到了学校里的那些流言,但奇怪的是我并不介意。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是内疚的。因为,我觉得是我自己连累了周围关心着我的人。我想,或许一开始在潜意识里我就感觉到了你接近我目的,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往更深刻的层面去思考过这种可能性,也或许有可能是我自己本能地在心里就在排斥着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因为,我毕竟是生活在一个相对而言保守的环境里。在你离开之后我总是会想到你,你给我的感觉与我的母亲很像,像到每次一想到与你有关的种种我都几欲落泪。我不知道自己对于你究竟抱有的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但是我知道自己很珍惜从你身上得到的一切。在我心里,还有许多的问题不明白。对于你,我唯一清楚的是,我的心里有感激,还有依赖。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有把你当作是我的家人。”
逻辑混乱得像一团被小猫玩过的毛线球,挫败地低下头揉了揉额角,沉默了半分钟,然后重新聚集起一个笑容看向他,“抱歉,我说得有点乱,希望你听得明白。”
“爽然。”由纪彦的脸色是我没有见过的凝重。
略微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不用那个字?”
“哪一个字?”
他的口中发出了一个简单的词汇,是日语。爱。
“你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爱我。”
爱,么?原来,兜兜转转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字。这个自负到极端的男人。我拿起桌子上难喝的红酒,“你能告诉我爱是什么吗?或者还是先让我先来告诉你我看到的爱吧。我是没有父亲的人,我的母亲因为对那个男人的爱选择牺牲掉自己的人生来成全他的功成名就。许多人都说我有一个深爱我的母亲,但是又有谁知道那份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那份感情从来就不是属于一个母亲给予她的孩子的,而是纯粹的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的付出。如果世界上的爱是这样的,那么,那种东西,我没有,也不要。”
是的,我是没有爱的人。否则我就不会拒绝赵梅,更不会放任由纪彦离开北京。抬手把杯子举过眼前,然后喝空了里面的酒。
“爽然,你在自责。”这样的话,有明显的结论性,“爽然,你说了那么多。现在,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否愿意相信我?或者说,你是否信任我?”
忽然之间,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理智得有些可怕。但,其实他从来就是如此的吧。
“你会回答是的。”在我思考出答案前他就先于我作出了回答,“否则,刚才你就不会告诉我这么多。也不会,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了。如果,没有爱是你的结论。那么,你是否愿意再相信我一次。我会告诉你我的爱是什么。”
他的话,有些突兀。
“三点了,走吧,我送你回去。”突然地,这个话题就被中断了。由纪彦走到门边的衣架上去取他的西服。
许萌曾经说过,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选择默认是最为明智的。
走出酒店,由纪彦让我等在门口。灯火已熄,依然有行人。马路对面,一个男人正架着另一个男人艰难前进,两人都穿着深色的西装,估计是喝醉了酒的普通职员吧。喝醉了是会头疼的,顶着那样的状态去上班明天一定会很痛苦。
轻笑出声,然后听见了身边马达的轰鸣,银色的摩托车在凌晨的黑暗中散发着冷然的光芒,“在国内的时候我基本上不自己开车。”由纪彦递给我一个安全头盔,“以前坐过机车吗?”
我花了十四秒的时间才明白,他口中的“国内”指的是日本。不等我伸手去接由纪彦就熟练地替我套上了头盔,“上来吧。”
犹豫一下,然后跨坐到他身后。
“坐稳,抱紧我。”由纪彦放下头盔的挡风发动了车子。
由纪彦让我生平第一次明了了“速度”这个词语的全部含义。它不再是一连串的枯燥数据和单位之间的转换,那是飞翔在生死之间的惊心动魄。
当车子和风用着相同的速度奔驰在一起的时候,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在一瞬间就全部消失了。失去了所有的思考,甚至,找不到自己做为一个活着的生命的个体的全部体征。只有流动的风,空气擦过脸颊时的干燥和冷冽,还有灵魂在呼吸的声音。很久以前就知道机车的危险,却是没有一次如这次般的刻骨铭心。
由纪彦只把我送到楼下,没有下车就又回到了属于他的茫茫的夜色中去了。
房间还是下午出门时候的那个样子,一切都没有改变过。倒了杯热茶站到窗前,外面的世界终于冷清下来。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在今天参加了一场表演遇见了一个人说过许多的话听到了一个问题,却是没有作出回答。
我的课程在正式的开学日之前十五天就开始了,按照在国内的算法,还没有出新年。从初中开始就很讨厌过年,觉得在所有的传统节日里春节是最无聊的,那么一大群人聚在一起除了吃吃喝喝之外根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但是等站到了相同时间的异国的人群中,我才明白,只有那个才是真正的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在异国他乡,即使有华人聚居区,即使有贩卖中式食物的料理店,也没有地方有能力营造出那样一种浓厚的包裹在每一个人举手投足间的欢快气氛。
下了课,并不急着想回宿舍去。琴的二弦断了,一个人背着它到新宿附近的一家同学推荐的乐器行去修,店主说让我晚饭后去取。
走出乐器店,天气很好,阳光落在身上像冬天里的热乎乎的茶水一样令人愉悦。路过一家广东人开的餐馆,店面很小而旧,朴实无华的样子。只一眼,我就看见了沿街玻璃上那一幅幅故意贴倒的鲜红色的棱形“福”字窗花。不由自主地推开门进到店里,不是因为饥饿,只是想感受一下与外界暂时性的隔离。
在靠窗的位置上翻看菜单,然后,停顿片刻,用中文点了一碗云吞面。
午后的店堂里,只有我一个人。两个端盘子的女孩坐在厨房门口矮凳上一边刨着土豆一边小声地热烈交谈,耳畔缠绕着的是近似半个乡音的广东话。模糊而冗长的音节,仿佛带着水一般地,很快地沾湿了我的灵魂。我果然是离不开琴了,如果现在它在我身边的话,我一定能够拉出一首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曲子。
午餐高峰早已过去,上菜的速度很可观的。银丝面,虾肉馅云吞,当服务生在我的面前放下那只温暖的装饰有大大的蓝色边纹的瓷碗的时候,突然地就想到了许萌。想到了那些晚上摆放在桌子上的微热的饭菜,想到了那些在深夜和凌晨时分的叹息,想到了那些笑容和那些因为忧郁而美丽着的他的侧脸……再然后,我想到了由纪彦。
在日本的这些日子里,并不是没有感到过寂寞。一直以来,在潜意识中,他始终都是我的底线。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和他身处于同一个国家,我的心就会在一瞬间安定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依靠,但是我知道,这足够证明我的失败。
从最初的最初,我就在不断地约束自己不要陷入任何一种情感的旋涡。这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也因为,我是一个没有爱的人。还因为,我的内心的极度柔软。其实,我是一个脆弱的人,随便一个感情游戏轻易地就可以让我万劫不复。我是一直都在为此努力着,可是,终究功亏一篑。
人要管住自己的心,果然是很难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面对由纪彦,我只知道,诚如上次我告诉过他的,在所有的那些我无法定义的情感之前,在我的心里他首先是我的家人。
戈离曾经告诉我说,每个人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是不能够照葫芦画瓢照本宣科的,如果有一天想要知道,那么就只有用自己的心去体会。
以前的我是不想,而现在的我是不能够。只是由纪彦不知道。所以,他在逼着我去想去思考之后依旧选择了消失。
这是我第一次想要见他,因为我忘记告诉了他如此重要的一个细节,但是我没有能力找得到他。这一次,他大概是真的失望了吧。像高中女孩子追明星一样地去上次那家酒店蹲点的无聊事我做不来,所以,只能放任自流。只是这样对于我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煎熬。
睡得很少,总是一整个下午一整个下午地在东京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许,那些游荡并不是漫无目的的。我不知道在自己的人生中面对同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还拥有第三次的巧合,也不知道如果再见他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我只是没有办法平息自己心里的愿望。我知道,这是自我折磨,但是,除了把一切交付给老天爷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人说这种状态叫做“拿不起,放不下”。
许萌曾经把创造出这句话的人贬低成一个十足的庸材,我还记得他当时愤愤不平义正词严的样子。他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怎么会是一个“拿”和一个“放”就能够轻易地简单概括的。后来,戈离对他说,人与人之间的许多时候,其实也就是“要”与“不要”的选择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处于哪一种境地,但是我清楚,自己是没有勇气去“拿”的。我尚且还不明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在“拿”了之后是否会有能力去偿还,是否我回报的就是他想要的。我只知道我不能够因为一个简单的依靠就把一切都归入进他想要的答案以此来获得自己想要的所有,这样做对于他太不公平。没有了“拿”,又怎么会有“放”。所以,我只能继续做一个唯唯喏喏的人。
终于觉得顶不住的时候,拿起笔和纸给许萌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只有三句话最近还好吗;这里的冬天很冷,我很好,你是怕冷的人出门记得要多加件衣服;很想你。然后,再写不出一笔。
不想跟他提由纪彦的事情,也不想对他抱怨自己目前的状态。理由很简单,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担心。
半个月后,信被退了回来。打开信箱看到自己寄出的东西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是惊讶的。真是没有想到,一张薄薄的纸片居然能够完好无损地远渡重洋,而且还是打了个来回,这简直就是神迹了。但是,惊讶无法掩盖失落。我写的是在北京合租的那间房子的地址,许萌一定在我离开后就搬走了。差一点就忘记了,那里的租金是即使有一点收入的学生一个人承担起来仍然会显得有些困难的。
没有把信重新寄去学校,觉得这样的情况是早晚都会遇见的。人生哪有不散的伙伴,风雨过后,大家还是要各自上路去的。
那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总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动不动就沉了脸背着琴无声离开。
戈离说过,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漠视,明明自己在那里上蹿下跳别人却连正眼都没有一瞥地就路过了,那样的感觉是胸闷到吐血的。
我玩的,就是这一手。只要觉得哪句话听着扎耳,任凭导师们一个一个斯文扫地指手画脚,我唯一的反应都只有两个动作——收琴,走人。
这样的恶劣行径,换作别人估计早就被劝退回国了。好在,有杏子小姐一次又一次无怨无悔的周旋。所以我依旧四肢健全地在学校里目中无人招摇过市。始料不及的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下,久川对我的态度竟然有了明显的改善。不能说是殷勤或者和蔼,但是至少是有了一份导师对于学生该有的尊重。为人势利如久川,能够让他自愿屈就的原因自然不会是早上出门被花盆砸到头人格大转变良心发现。没有多想,也没有回报以久川过度的谦卑,只保持了原来的态度和最基本的师生礼节。因为,我就是我。
有对杏子小姐表示过感谢,换来的是她一句微笑着的近似责备的话语。她说,“然君,偶尔地,您也应该去想一想那些正在默默地关心着您的人吧。”
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然后她把一张名片轻轻地放在我的手心。
橘,由纪彦。靖嘉财团懂事长。
那一刹那,翻然醒悟,原来,在我那些为所欲为的背后,是他的担当。
杏子小姐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的样子,只是,她已毋须多言,我什么都明白了。
和由纪彦相处的时间其实不能算短,但却是从来都没有具体地去思过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有多大的能力。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那个人会选择这样的一种方式沉默地陪伴着我;也没有想到过,在退了一万步用最隐忍的方法做事的时候,他依旧是能够流露出了所有的强势和雷厉风行。
想到了他说过的那个字,爱。他或许是真的在爱我吧,只是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把那个字当过一回事。因为无知,所以无视。因为无视,所以无情。我总觉得,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个新鲜游戏罢了,等到玩厌倦了就会自动结束。我用这样的想法来自欺欺人。其实,那是一种莫大的残酷。他知道了,所以他离开了。但是,为了让我相信,他选择了一个不让我知道的方式在证明他对我说过的话。那时候,面对这个人,我其实是恐惧的吧。所以,我后退了。但是,现在,在这里,我无处可逃。
久久注视名片上那行地址,日语的笔划很少,白底黑字,简洁异常。我知道,有的事情放弃之后的后悔会远远大于失败。
由纪彦的公司离新宿很近,交通还算便捷。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那堆巍峨的钢筋水泥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一进门就被前台小姐仪礼周全地阻拦在大厅角落的登记台前,她和善地告诉说我她可以直接为我提供帮助。她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因为,映在纤尘不染的光洁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的我的毛线外套加仔裤背着硕大黑色琴匣的倒影与这幢楼宇里往来的西装笔挺的精英们的确是拥有很大的距离。
我停顿一下找到了一个尽可能正式并且有礼的说话的语气,“我想要找橘先生。”
“请问您要找的是哪一位橘先生?”小姐的微笑没有丝毫的变化。
取出名片念了一遍,“靖嘉财团董事长,橘由纪彦先生。”
小姐的细眉轻皱了一下,却还保持着笑容,“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我回答。
“对不起先生,董事长先生的工作非常忙碌,如果您对我们公司有什么意见或是建议可以直接联系我们的任何一位部门经理,他们一定能够给您一个令您满意的答案的。”
原来,他就是这样对付上门找麻烦的人的啊。可惜,我不是。
“小姐,我是他的朋友。我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从很远的地方专程来找他的,请问您现在能否为我向他转达一下?”
“对不起先生,如果是为了私人的事情,那就更没有可能了。既然您是董事长先生的朋友,那么您就完全能够在任何非工作时间和他进行商谈。”
又碰了一颗软钉子,由纪彦的处世是果然是非同一般的。
“小姐,能否请您现在直接联系一下他本人,请您告诉他是陈爽然找他。”
“抱歉先生,我恐怕不能为您办到。”
“小姐,请您试试看好吗?”
“先生抱歉这不是我的职权范围所能够决定的。”
“小姐,只要您做了就一定会知道我坚持的理由。”
真是颜面全失的对话。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坚持不懈的人,按照我的性格,在遭遇了第一的拒绝之后应该就是会扬长而去的。但那天,我一反常态。后来,我也有想过,如果那天我立刻离开,如果那天的最后我没有见到由纪彦,或许再后来的那些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或许我在那之后的人生轨迹就不会一再地扭曲了。但是,人生是没有或许的。
“山下秘书……”小姐忽然地就放弃了和我的僵持。
身后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起,“请问,您找谁?我是懂事长助理山下让,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面前的男人比由纪彦要高,隐隐地透着些许压迫感,站在那里轻易地就挡住了我视线里的一大片光亮。
“您好,我想要见由纪彦。”面对这样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开门见山。
“请问,您是?”这个人的声音比由纪彦要低,确切的说,是更接近于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陈爽然。”
“你……”山下的眼睛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十六秒,然后微微颔首,“失礼了,我现在就问一下懂事长。”
“没有关系。”我为他让出一点空间。
“接董事长办公室。”那个人走过来俯身去拿前台的电话,持续十分钟的简短的语句和利落的应答之后山下抬起头,这一次他的语气是柔和的,“陈先生,社长请您先回去。”
“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他让我告诉您说,他请您先回去。”山下非常肯定。
“好的。我明白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微笑一下转身走向玻璃大门。
晚上十点电话铃响了,趴在窗前接起来,是杏子小姐。
“然君,怎么样了?”
“什么?”
“橘先生那里。”
“我去找过他了。”
“有结果吗?”
“找过了,这就是结果啊。”
“这样啊……然君,你是因为什么想要去见橘先生的呢?”
“只是想去看看他吧,毕竟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很像是对家人的想念,有时候又不完全是。我认识他有一段时间了,没有想到,在来到日本之后遇到困难的那些时刻,我第一个想起的人竟然都是他。”
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堆,杏子小姐只是在电话那头安静倾听。末了,她说,“然君,你恋爱了吧?”
恋爱。微微一怔,因为这个新奇的词语。杏子小姐对于我的一切,应该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沉默几秒,然后开口,“杏子小姐。”
“什么?”
“同性相爱在一般人看来不是一件变态的事情么,那是要顶住无法想象的压力的。往往,那些压力不仅仅来自于社会,还来自于自己的家庭来自于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也来自于当事人自己。有时候,这会是一场对于生存和信仰的自我表现挑战啊。面对一个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的口口声声的爱情,连自己是否拥有“爱”这种情感都尚且不明确的我,要怎样才能够去坦然接受呢。”
“然君,你能够遇见橘先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电话那头的温柔声音此刻听起来似乎有一点轻微的颤抖。
“杏子小姐,您还好吗?”有一点担心。
“我很好。然君明天还有课,那么晚安了。”
“好的,晚安。”
收了线看着深沉夜色推开了一扇窗,吸进满满一胸膛的冷风,然后缓缓地把它们从肺泡里挤压出去。
恋爱……这能够被叫做是爱吗?这是,我的爱吗?……真是一个陌生的词语呢。我从来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爱是什么样的呢?是温和的,疯狂的,平淡的,沉重的,柔软的,坚强的,深邃的,孤独的,还是别的什么样子的呢?我的爱是否也会像母亲的那样硬生生地拖累着自己和周围的人,我的爱是否也会像父亲的那样不堪一击自私至极?我不会知道的吧,因为爱的形状只有被爱的那个人才会知道。
放下电话,想走到桌边去倒杯水。然后,眼前就多了一双闪亮的黑色皮鞋。
“你没有锁门。”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失笑,因为难以置信。
“夜不闭户可不是一个好习惯。”由纪彦兑了杯温水递给我,“想我了?”
“是。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没什么,我自愿的。”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但是我能够感觉到被他隐藏掉的落寞。
“由纪彦,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他的声音是淡的,一如既往。
“如果。”我斟酌着开口,“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愿意,即使没有爱情,你依然会选择继续付出吗?”
“这就是你最终的答案?”
“对。”
“爽然。”他伸出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在最后一刻放弃,“这段时间,我一直努力着试图不去想你。但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会做不到呢。优秀如你,想要什么其实都是轻而易举。”
“爽然,你在折磨我是吗?”突然地,他笑了。
“哪里,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我也笑了,因为气氛转换的成功,“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可以是一个无懈可击到连把公司的前台小姐都训练到如此厉害的人。”
“爽然,你是为了什么选择妥协?”他正色。
我看着他,在他的眼底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些一闪而过的如海般的美丽的深邃。嘴唇有一点干,低头喝着玻璃杯里凉掉的水,透明无味的液体经过口腔顺着食道夹带着冰冷一路滑进胃里牵扯出轻微的痉挛感。轻不可闻地呻吟了一下,然后看向由纪彦的眼睛,“因为,在这里,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家人。”
“只是这样吗?”
“大概吧……刚才……”
“我都听见了。”由纪彦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杏子小姐问我……一下子,支吾起来。因为,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杏子小姐对我说过的那番话。
她,问你什么?由纪彦很自信。
没什么。我试图掩盖自己的尴尬。
哦……由纪彦的笑容放大了。
那个,杏子小姐说,我能够遇见你是件很幸福的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么,你觉得幸福吗?由纪彦靠过来用拇指抚着我的唇。
心跳得很快,当真实的自己暴露之后就再多的辩驳都会是欲盖弥彰。
爽然。由纪彦的右手绕过窗台轻扣在我的腰际,知道杏子小姐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吗?
摇头。
杏子的儿子在六年前去世了。她的儿子,是个,非常非常出色的人,但是却只能够爱男人。商场上对手为了报复雇用了私人侦探对他的隐私进行了调查,然后因为性向的公开和恋人的自私软弱,他在家人的责备和周围人的歧视非议之下自杀了。由纪彦的声音还是淡淡的,这样的惊心动魄在他的口中仿佛只是寻常的对于天气或者是交通的讨论一般。
心好酸,酸到又苦又涩。
他的,恋人是谁?
机械地开口。
那个人怎么能够这样?既然相爱,为什么要在那样重要的关头放手呢?这样做难道就不会愧疚吗?地位和金钱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如果这样,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爱情呢?像我一样做一个没有心没有爱的人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人会拥有轻易舍弃他人的权力呢?既然最后注定了要承受不住,为什么在一开始还要去爱?什么是爱?有谁来告诉我?爱的结局为什么都是这样的?
哭了。笑了。流着泪笑着。
失控了,只一刹那就轻易地就失去了理智。突如其来的疯狂,失控到了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地步。
后来我才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脑海里出现的是母亲留给我的照片上的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模糊的影子。
爽然,由纪彦一把抱住我,让我的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嘘……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平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一边摇晃着我的身体一边轻拍着我的背。
蓦地,脸像被开水泡过一般地烫。
略微挣动了一下。
然后由纪彦就松开了手,好了吗?他温柔地看着我。
嗯。
低下头,真是丢脸到家了……
爽然。由纪彦的声音比以往都要柔软。你真的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善良?那是因为你并不知道事情最初的始末。
那,终究是别人的事情啊。他叹息一声。
杏子小姐,其实是在替他的儿子可惜吧。
他停顿一下。
因为,我曾经是那么地爱他。而他爱的,并不是我。
那样的事情换作是我,我也不能够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和那个人相同的反应。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发现自己留不住他也帮不了他,我会送他去另一个地方。如果我足够爱他,我会和他一起走。如果不够,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他安排一切。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机会罢了。
如果那时候,我足够强的话,或许可以让他过来这边工作也说不定。这样,至少他还会有退路。
由纪彦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的起伏,唯一能够发现的细小的差别,是那些在话语间不规则的短暂停顿。
这是我第一次听由纪彦说起的真正的只属于他自己的事情,我知道,他告诉我这些的理由绝不只是因为单纯的对我的信任。
作为一个男人,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他。因为,如若在人生遭遇同等的事故,我是没有丝毫能够控制住自己在事后平静地看淡这一切的把握和勇气的。
但是,我亦知晓,在漠然的背后,他所承受的,不会只是一声叹息。
抱歉,好不容易把你哄开心了又让你不舒服了。他抬手捏了捏我的下鄂。
什么啊……还是把我当成了小孩子。
想知道那个留下来人的名字吗?不等我表示不满他就继续着刚才我自以为已经结束的话题。
想,又不想。想知道那个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继续生存下去,但同时又不想知道那个人的龌龊的嘴脸。
那个人就是山下让。
由纪彦敏捷地接住了我脱手的玻璃杯,我知道这件事是在那个人离开两个星期后。当在小巷子里找到烂醉如泥的山下的时候,我知道,他也需要一个机会。人都是有支点的,因为每个人都必须要有一个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每次,山下喝醉了之后总是问我会不会被原谅。我每一次的回答都是否定,因为我知道只有那样他才会有生存的动力,他的动力就是内疚和负罪感。但,其实我也是一个残忍的人,因为我知道生死相隔将会是贯穿他整个生命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