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草》听光的耳朵

5、娃娃音

　　出门前，叶岚将自己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她心中有种莫名的冲动，这一刻他她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大学时光。她像个第一次跟人约会的小女生一样，为穿哪件衣服，配哪条项链纠结不已。当她无意间从穿衣镜中看到自己身后一堆乱七八糟的衣物时，她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镜中，她身后的床上躺着一件仍然很新的鹅黄色圆领开衫。叶岚有些吃惊地拾起它，胸中翻腾不已。织物入手柔软，样式虽然不是特别新潮，但简约的设计让它别有一番知性的韵味。叶岚有些无法自控，这件衣物，她本以为在毕业的时候已经混在同寝室的旧衣物中一起捐给了学校的公益社团。没想到，它竟然在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好好地保存在了箱底。

　　曾经，她对这件衣服是那么地爱不释手。曾经，在她的死缠烂打下，他第一次不清不愿地陪她去逛服装店。然而现在，在一切物是人非之后，她在看到这件衣物时，那低沉又有些拘谨的声音，依然在她耳边清晰地响了起来。

　　“这件衣服怎么样？”

　　“这件啊……有点幼稚……”

　　“这件呢？”

　　“太时尚了，好像和你的气质不太相符……”

　　“哎呀！我看上的你全都看不上，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衣服才能入得了莫同学的法眼！”

　　她记得当时他踌躇了一下，然后走到一排衣架前，默默地从上面取下了这件鹅黄色圆领针织衫。这件不起眼的衣服之前一点儿也没引起她的注意，然而……难得看到冥顽不化的他主动“推荐”，那她就勉为其难，试上一试吧。

　　面对试衣镜中的自己，叶岚暗暗吃惊。这件衣服的上身效果出奇地好，特别是穿在自己身上，领子处圆润的曲线恰到好处与她修长柔和的颈部曲线融为一体。它们是那样地完美和谐。穿着它，完全不用佩戴任何项链挂坠——任何额外的饰物对于它们都是一种无形的破坏。

　　叶岚无法抑制地回想着当年的情形。她此刻既愉快，又懊恼。当初的自己，是那么的少不经事。为了那点小小的虚荣心与骄傲，她竟然心口不一地扔下句“太老气了！”就转身走人。天知道，她当时只是想好好欣赏欣赏那个石头一样的家伙吃瘪的样子。谁也不会知道，就在那天他们约会结束后，她可是第一时间跑回那家服装店买下了它。

　　从那以后，她便将这件衣服珍藏在了箱底，除非特别重要的场合，她几乎从不穿它。当然她更加不可能在周遭的同学以及他的面前穿。也许那时，她就已经不再是和室友乱开玩笑的那个“她”了。然而，那时的她又怎知事情最后会发展得超乎意料？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也足以留下让他难以抚平的创伤。这一切，都是她这一点点的虚荣与骄傲造成的。

　　毕业前夕，为了不再睹物思人，她毅然决定将这件衣物捐出去。然而那时候寝室一派混乱，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早就被她好好地收在了箱底。叶岚晃了晃脑袋，那么这些年来一直记得将它捐出去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自己无意识编造出来欺骗自己的么？

　　多么讽刺啊！一切的始作俑者。

　　叶岚抱着那件衣物，慢慢平复了心绪。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成为记忆好了。即使是伪造的记忆，也会在最真实的内心下无所遁形。她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然而逃避，却不能带来任何结果。她必须要——面对！

　　叶岚最终挑了一件休闲款的米色风衣，很大众的款式，但她却穿出了属于自己的味道。她已经不再是学校里那个盲目跟风的小女生，现在的她正在向一个有担当的职业女性迈进。这次参与鼎盛的周年年会，她一定不能有负自己公司的形象。

　　电话铃声猝不及防地响起，叶岚急匆匆地伸手到到枕头下摸出手机。是公关部的王主管打来的。叶岚立刻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小叶，我听鼎盛的人说今上午周年会准备没见到我们公司的人啊？你是怎么搞的？领导委任你这么重要的工作是对你的信任与栽培！你看看你，是不是在家睡懒觉睡过头啦？！你这样不负责任会让我们公司的形象扫地啊你知不知道？！……”

　　叶岚心下一惊，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之前莫之然不是打电话让她下午再去的么？她来不及多想，顺口就回应了过去。

　　“真对不起，王主管。我昨天感冒了，不小心睡过头。对不起，我就赶去鼎盛那边。”

　　任由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声音持续不断，叶岚将手机放在一边，匆忙地收拾了手提包，穿好靴子，拿上手机出了门。

　　A市是一个传统的文化型城市，城区分南北两大片区，南区是老城区，聚集着许多低矮老旧的建筑。叶岚曾经就读的明湖大学正是坐落在这个片区。而城北是近二十年来新建的城区，高新科技园，大型企业都集中在这一片。这里聚集着众多年轻优秀的人才，是属于奋斗者的天地。

　　叶岚现在居住的地方是在城北的科技园区。但昨天收到的通知却说鼎盛的周年会是在城南植物园举办，从城北的住地到城南植物园，没有直达的公车，打的过去至少也要半个小时，还不算堵车的时间。叶岚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十一点三十五分，在下午之前赶去植物园应该绰绰有余。只是……

　　坐在出租车中的她，心里很乱，王主管的意思很明确，上午鼎盛年会的准备工作她缺席了！王主管虽然爱唠叨，但却不是个无事生非的人，作为公关部主管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乎公司在外的形象。这一点她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莫之然会堂而皇之跟她说下午再去。难道——但愿不是她多心——难道这是莫之然故意要让她难堪？

　　一想到那个随时板着脸的冷面男，叶岚就感到心烦意乱。以前在学校时，总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缺乏情调的石头。但她也从男生们那里听说了，此人一旦对什么事情上了心，那就是一个“狠”字，任谁也无法阻挡——他当年为了履行对一个铁哥们的承诺，硬是花了一个月投身于社会学与法学的茫茫大海中。后来他代表化工学院出战“社会保障制度究竟何去何从？”的主题辩论会，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竟将法学院的“四大名嘴”战得溃不成军。当年那场辩论会惊动了全校，叶岚也是每场必到。当她坐在无人注意的观众席一隅，望着台上傲视群雄的他，她感到自己心中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改变。那个人，和平时那个木讷的石头判若两人。在这个唇枪舌战的战场上，只有他一人，是天生的王者！

　　也正是那时，叶岚第一次对眼前的那个人感到了恐惧。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是强者带来的一种压迫感。

　　想到这些，叶岚的心更加烦乱，如果莫之然下定决定要报复她……那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城南植物园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研究性园地，而是一座具有相当占地面积的景观园林。当年明湖大学建校期间，生物系植物学老教授周怡将自家的地皮捐赠给学校作研究使用。然而后来周老被人翻旧账说是那块地皮产权关系不明，属于无效捐赠。适逢新校长上台，出于各方面考虑，被迫将植物园贱卖给了地方政府。现在的植物园已经被建设成一座具有休闲娱乐功能的特色公园。

　　虽然植物园环境幽雅，基础设施也不错，然而作为一个以高新科技为主打的公司，鼎盛的周年会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个不相干的地方？叶岚实在想不明白。

　　正犹豫间，迎面有人跟她打了个招呼。叶岚抬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公司公关部的小谢。小谢加快脚步朝她走来：“小叶，我听Lily说你昨天好像病的挺严重。现在好些了么？”

　　关切的语言让叶岚在这个被冷漠的鼎盛人包围的世界中感到了一丝温暖。“真不好意思，是我失职了。嗯，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小谢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打抱不平的性格又上来了：“小叶你也别放在心上，鼎盛那些人就是那样，仗着自己公司财大气粗，一大清早就噼里啪啦向我们公司反映情况，王主管也不明究竟，临时派我来应付。现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别着急。”

　　叶岚感激地点了点头。小谢抓紧时机给她讲解着这次周年会联谊活动的大致安排。这时接待大厅中涌进一群人，个个西装革履，气质不凡，小谢主动往旁边让了让，然后低声对叶岚说：“这些就是鼎盛的老总们。”

　　那群人向电梯处走去。莫之然也走在其间，边走边向他们介绍着什么。叶岚根本没去留意他在说些什么，她只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移不开眼。她目送着电梯门开了又关了，指示灯一路跳到了七楼，终于停止了跳动。

　　小谢看了看手机：“哎呀，一点了，我答应儿子今天带他去游乐场的。可不能食言。小叶，接下来看你的了！用不着害怕，鼎盛的人都是纸老虎，我们要在战略上藐视他们。”

　　叶岚被他轻松的个性逗乐了。小谢边往门外跑边冲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小径。叶岚顺着他的手往那边看着，小径的尽头，满目的金黄一下子冲进了她的视野。那是片向日葵园。在这一望葱绿的世界，这片罕见的金黄太耀眼了。

　　七楼是会议厅，鼎盛的老总们此刻大概正在那里观看公司年度总结的PPT呢。据叶岚的经验，这类年终总结会议至少得耗时一小时。之后才是各种活动，包括与自己公司的联谊。不过两公司员工之间的联谊活动是被安排在鼎盛本公司领导员工互动之后的。也就是说，叶岚公司的人要在三点以后才会来。

　　眼下还有两个小时，她既见不到自己公司的人，也见不到莫之然。在这个充满陌生人的世界，她头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与无助。

　　她沿着小径信步走去。直到置身于一片金黄的海洋中。这片世界仿佛独立于尘世之外。叶岚此刻已经忘却了烦心的种种，她沉浸在这片花海中。听风拂过花间，听野蜂飞舞。她闭上眼睛，只留下听觉。

　　“叶小姐？”

　　一声娃娃音冷不丁地穿破自然的音色，传入叶岚的耳朵。叶岚蓦地睁开双眼，却在重重金黄中迷失了视线，这时熟悉的娃娃音又在她身后响起了。

　　“果然是叶小姐，我没有认错人。”

　　叶岚闻声转头，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眼前果然是那美丽的女子，精致的鹅蛋脸，柔柔的娃娃音，然而最让叶岚头脑发懵的，是她上身穿的一件鹅黄色圆领针织衫。

　　看到自己最珍视的衣服穿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叶岚心里忽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抵触情绪。原本那天见到她和莫之然在一起时，对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感觉。然而现在，这个女人挑衅一般地独自站在眼前，她身上几乎要和向日葵融为一体的颜色强烈地刺激着她的双眼。

　　娃娃音的女子大方地走到她近前：“叶小姐，别来无恙。上次惊鸿一瞥，真让我挂念。”

　　叶岚警惕地看着她纯良的笑脸：“请问您是？”

　　娃娃音挑了挑眉；“上次来去匆匆，也来不及介绍。我叫黄俐俐。今天好巧，在这里碰见了你，我们聊聊好么？”

　　名叫黄俐俐的女子落落大方，如果自己再推却，反倒显得小家子气，叶岚心想。虽然不清楚这女人来意如何……不妨先与她聊上一聊。或者，她这是有意想就莫之然的话题与我交锋。

　　两个年轻的女人在向日葵园的小径漫步。她们聊得无非是一些女性生活方面的普通话题。自始至终，黄俐俐没有提及莫之然半个字。这倒让叶岚有些惊讶。从谈话中，叶岚得知这位黄俐俐小姐竟然是她和莫之然的校友，只是因为她比他们两个低一届，又不在同一学院，叶岚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善解人意，叶岚不知不觉间对黄俐俐有了这种感觉。如果没有莫之然这个男人，和她成为朋友乃至知己，应该是一件让人惬意的事。

　　“说起来，叶小姐，你的皮肤真不错呢！”黄俐俐明亮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叶岚的脸，看得她颇不自在。

　　“黄小姐……”

　　“哦，是我太失礼了。”黄俐俐收回目光，歉意地笑了笑。“叶小姐太客气了，叫我俐俐就好。话说你不介意我直接叫你小岚吧？”

　　俐俐？小岚？如果是以前在大学，叶岚才不会介意这些称呼。只不过现在，又是这么个陌生的女人，叶岚实在觉得自己口中无法念出这么亲昵的称呼。

　　“唉，好像是我太唐突了。”黄俐俐觉察出了一些端倪，自顾自打着圆场。“我们刚才本来聊得挺开心的。对了，叶小姐，你怎么保养自己的皮肤的呢？”

　　黄俐俐的思维跳跃的很厉害，忽然转移的话题着实让叶岚有些措手不及。“我？其实我平时不怎么在意保养，只用普通的洗面奶和防晒霜而已。”

　　叶岚说的是真心话，她的皮肤天生白皙细腻，所以也不需要做什么额外的保养。

　　“基因好啊，真让人羡慕嫉妒恨。”黄俐俐偷笑了一下，语气转而变得感慨万千：“可是这世上大多数女人，并没有这么好的基因遗传，所以护肤产品对她们来说是绝对必要的。女为悦己者容，叶小姐大概很难体会到这一点吧？”

　　叶岚不知道她所言何意，只是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你知道这次鼎盛的年会为何选择了这里？”黄俐俐带着几分狡黠对她说。

　　这也是叶岚一开始就有的疑问，她的眼神很快就透露了内心的想法。

　　“我听说，鼎盛明年要开拓一个新的经营项目，目标瞄准女性护肤品市场。鼎盛常规经营项目有一大块集中在高端保健品行业，他们的研发团队完全有能力研发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护肤产品。而这个新项目的开拓，鼎盛的董事会一致同意启用公司新秀莫之然来作为项目负责人。”

　　“莫之然？！”叶岚终于从这个女人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然而却与她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如果黄俐俐没有说谎，这个莫之然，果然不容小觑。

　　“是的，之然接受了这个重大的委任。明年起，他将全面负责鼎盛自主产品的研发和市场推广。进入鼎盛不到两年时间，便爬上这样的位置。他真是个很优秀的人，不是么？”黄俐俐笑的意味不明。

　　叶岚听得心里极不是滋味，虽然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莫之然的成就，让自己感到自惭形秽么？为了遮掩窘境，她反问道：“这与来植物园举办年会有什么关系？”

　　“呵呵！”黄俐俐竟然开怀地笑了起来。“叶小姐，您大概有所不知。新的护肤产品主要功效成分来自于一种热带植物的生物活性提取物。而之然已经拿到了分离提取这种活性物质的专利，没花一分钱！”

　　叶岚难以置信地盯着黄俐俐的眼睛。这个女人在说些什么？她目光中的无比的骄傲与自信又是什么意思？

　　“哦，刚才我大概忘记告诉你了。”黄俐俐笑的眯起了眼睛。“当年我在大学学的是植物化学专业。曾负责一项从热带植物中分离提取活性物质的课题研究。毕业时，我把这项技术申请了专利。后来嘛……之然的工作刚好需要这项专利，我就转手送给他了。”

　　黄俐俐说的轻描淡写，但听在叶岚耳中无异于比最猛烈的撞击更让她头昏脑胀。不待她理清自己的思绪，柔美的娃娃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了：

　　“唉……之然那个人啊，总是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谁能知道像他这样的，其实最在意自己身边人的理解与支持。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可是连接近这个男人的资格也没有啊。”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向她炫耀与挑衅么？叶岚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黄俐俐的娃娃音像尖锐的汽笛般刺激着她的鼓膜。这是明明白白地嘲讽她从来没有了解过莫之然那个人么？

　　过往的种种风驰电掣地闪过叶岚的脑海。以前在学校时的事情，毕业时的言不由衷，以及前几天的偶遇……越是回忆，叶岚越发感觉以前的自己一直都在任性行事，她的心只是关注着自己，她却不了解莫之然，甚至她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他。此刻，站在黄俐俐面前，她无地自容到了极点。

　　“叶小姐？叶小姐？”黄俐俐惊讶地唤着她。“你的脸色很不好啊，是哪里不舒服么？”

　　叶岚感到自己的失态，她迅速地摇了摇头：“没有，黄小姐，我现在去大厅看看他们开完会没有。”

　　她转身就走，飞一样地逃离了黄俐俐的身边。她极力想摆脱身后不断唤着她的娃娃音。然而此刻——

　　“咦？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沉稳的男声在她前方响起，叶岚猛地抬头。是莫之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