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画堂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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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这名字，祁墨足足与我生了三日的闷气。
真真是个天大的冤屈！我适时不过随口拈来，哪能想到正巧撞上自家夫君的名讳。这确实是个无心之失。虽说我平日里与他结怨颇多，背地里也给他起过些“不举墨”“猥琐瞻”一类的诨名儿。可那日风和日丽心情尚好，明明是一时兴起有感而发，怎料到他一个七尺八寸的堂堂男儿，心胸竟然狭隘至此。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公子典范！
小獒犬得了“墨墨”这个好名字，整日里狐假虎威地跟在我身旁，偌大个祁府被它巡视了数圈，俨然一副划地自辖的好气派。见它如此满意，我也不好硬给它换些“闪电”“追影”之流的俗气名字，索性便这么一条道上走到黑，管它唤谁谁搭理。不得不说的是，除却我以外，祁府上上下下见了它从不敢直唤其名，可见是只神犬，下人们路上撞见被它吼了，也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地绕路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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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祁府。
“墨墨，跟我回冷府看看可好？小妹最喜俊秀公子，见了你必定欢喜。”小獒犬闻言兽眼一亮，幽幽黄光看上去如同狩猎前的豹，甚是慑人。我生生打了个颤栗。不愧是西域神犬，不过将将四个多月，墨墨已出落得几乎与成年秦猃一般大小，这让我很是惊骇且兴奋。这只小公犬除我之外生人勿近，但凡有人路过我身旁一丈之内，必然龇牙咧嘴摆出凶神恶煞的戒备模样，很是护主。而且这犬性子随我，最喜人家夸它毛发亮丽身形威猛，每有祁府下人不敢靠近，便小声夸赞它毛黑爪壮，只要它心情尚好，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人凑近些服侍。
算算时日小妹生辰将近，不如提早带墨墨回娘家串串门子，顺带向老爹与小妹炫耀一番。打定主意，我便让小厮去给祁墨传个话，换了身绣金胡服带上我心爱的西域神犬，气宇轩昂地坐上马车往冷府驶去。
还未踏进相府的大门，便听见小妹咋咋呼呼地叫嚷声由远及近。
“姐姐你可回来了！我昨日逛金石轩正巧看到公子小山出了新作，还是洒金宣的精装版呐！”小妹边跑边挥着一本装帧精美的春宫册子，素女经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恁地撩人。我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墨云的动作也太快了！定是先赶工出了限量本吊人胃口，经商之人心真黑呐！
“你可不知道，这本<素女经>长安城已经卖断货了！我好容易从金石轩掌柜的手里抢了一本，价钱比一般的春宫册子贵上三倍，可心疼死我了！”我就知道！没听是限量本么？摆明了同样的东西翻倍的价钱。这傻孩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呐，我颇不赞同地摇头，换来嘉禾一个大大的白眼。这银子还不是你赚了！夫人，莫虚伪，虚伪被雷劈！
我生生抖了一抖。
人还没到近前，便见我脚下的小神犬墨墨压低身子，恶狠狠地冲着来者龇牙咆哮，一副满弓待发的凶悍模样。獒犬吠声似雷，远比一般细犬慑人，小妹吓得险些哭出来，尖叫一声抓过一个家丁挡在身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什么东西，太骇人！阿姐快快把它拴住！”
我得意地拍了拍墨墨的大脑袋，柔声细语道：“这是我小妹，不可吓唬她。”墨墨抬眼看了看我，乖巧地卷起菊花一般的大尾巴，欢快地摇了两下。“神气吧！这是吐蕃来的獒犬，传说中的西域神犬。”看着小妹连带一众下人既惊且羡的神色，我得意极了，摇头晃脑地道，“一獒敌三狼。我们家墨墨，长大定比虎狼还威武！”墨墨颇为赞同地吠了两声。
“墨……墨。”小妹怔住，面上神色说不出的诡异，似笑非笑。
“你看，这油光锃亮的毛发，这虎背熊腰的身材，这爪这尖牙这兽一般的褐眼！”我极尽宠爱地抱住已初露兽相的墨墨，小妹看我的眼神已不能用惊悚来形容了。“真真是只活泼可爱的小东西！”小妹手中的《素女经》掉落在地，墨墨亲昵地在我颈项间蹭了又蹭。
相府下人看我的眼神就像见了失心疯。这么骇人的野兽，哪里有一处能用活泼可爱来形容？大小姐在祁府过得太压抑了！
我大摇大摆地领着墨墨在相府里溜达，见过了小妹又去吓老爹。待相府一干人等皆数屈服在我家墨墨的淫威之下后，这才松松将它关在后园，踱着方步前去找小妹谈心。
我们家挺之，今年也要及笄了。
“姐姐，你回府省亲怎的不见姐夫？”小妹故作天真烂漫地问。
“祁大人公务繁忙，我一个月省亲三回，难不成回回都让他陪着？”我高贵且冷艳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阿姐你每回一想掩饰便喝茶。须知掩饰就是真相，难道你与姐夫不像外界相传一般相敬如宾？”小妹满眼担忧，一脸八卦。
“不止相敬如宾，还恪守礼数，甚是安宁祥和。”我端详手中的越窑青瓷花瓣碗，怎么看怎么觉得制作精良。
“阿姐，这样的夫妻还有何情趣可言？”小妹大失所望地摇头，满脸都写着暴殄天物四个大字。
“守着姐夫这么个美人之中的美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当年你可是对着公子子瞻的画像都犯过花痴！”言罢，颇哀怨地望我，“你也太不懂享受！”
“那是你！我自小见惯美人，从不做这么没出息的事。”妹不教，姊之过！我冷府一门美人，咳咳，美人？怎的就生出如此把持不住的儿女！
“难道你还对温其玉有所念想？”冷不防一句将我噎住，小妹若有所思，眼神似恼似怜。
温其玉。我的前夫，现任忠武将军，辖安西都护府。
传言中他是长安城第一美貌儿郎，人如其名，温良如玉。那年我刚及笄，前来相府求亲的才俊公子络绎不绝。我虽顽劣声名在外，然则毕竟是中书令家的嫡亲小姐，倾城之姿算不上，一声美人儿还是委实当得起的。我爹挑来拣去，日日找些美貌公子聊天喝茶，哪知最后却找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六品编修做了女婿。得知我要嫁个家世并不显赫的书生公子，我颇疑惑，窃以为以我爹之嫌贫爱富，不说富可敌国，最差也得是五品以上的名门之后。可如我之浅薄何以能懂我爹之高妙，他只与那温其玉见过两面，便一口一个“将相之才”“前途无量”，喜笑颜开地将这门亲事应承下来。由此可见，温其玉此人非比寻常，用我爹的话，金麟岂是池中物，好一个锦绣儿郎。
我愈发好奇，偷偷于成亲之前寻得他常去之处，想要看看这位被爹爹夸得才貌双全的佳公子究竟是何等样貌。那日也是风和日丽，我一身男装躲在画舫之上，见他噙了笑意立在船头，与身旁友人相谈甚欢，修长身姿如孤松独立，一派霁月清风。歌舞升平里，我只听得一人声音，他说：
“一生一代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当下我便觉着，嫁与这人其实也不坏。
成亲之日锣鼓喧天、金鼓齐鸣，送亲的队伍从街头一直蜿蜒到巷尾。宴客时不善推辞的温其玉被灌得酩酊大醉，嘉禾心有余悸地向我形容宾客之凶恶，我忍了又忍，终是一把掀起盖头，冲出新房便直接拐进了前厅。
“夫君不胜酒意，余下的酒由妾身代饮。”一语出，满座宾客皆惊。我爹唯恐天下不乱地应声叫好，生怕少看一丁点儿有关我的笑话。我不屑地望了他两眼。想我与裴少游厮混至今，酒量自是不在话下，宾客们见中书令大人都抚掌而笑，纷纷摩拳擦掌，一副不把我喝下马誓不罢休的架势。温其玉脸色酡红双眼迷蒙，抬头朝我嫣然一笑，那瞬息有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我的心窒了一瞬，眼中唯余下刹那芳华。
那晚他小心翼翼极尽温柔，时时不忘询问我的感受，生怕一个不察将我弄疼。那时我还未经人事，不晓得男子即便看上去文弱，在床上却也不见得好相与。几番纠缠下来，天将明时我沉沉睡去，心中最后一个念头便是传言不可信，书生猛于虎！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我为他奉献了碧玉年华里最美好的青春。彼时年少，欢愉正浓，他温柔、多情且儒雅，我□□、恭顺而娇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始知爱一个人原会将自己低入尘埃，一颦一笑，皆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喜乐哀愁。两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春日里我们踏青远游，仲夏时他携我泛舟，中秋节两人月下对饮，暮冬天我便挖出去年埋下的新酒，就一只红泥火炉看他侧脸如玉。多少个灯下相伴、红袖添香的夜晚，那时我以为这便是一辈子了，十六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可是我忘记，诗词里还有一句，叫做宠极爱还歇，水覆难再收。
世间事往往愈美好愈短暂，两年后他一纸休书将我送出温府，不过三月便另娶了尚书令家的二小姐。温老夫人说，娶妻当娶贤。我自知贤淑不足，却如何也不至因逆德犯了七出。
我不恨，却不能释怀。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画堂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