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魔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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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胤褆醒来，已是月华如水了——毓庆宫外，他的随侍急得团团转，可无旨又不能进去——还好，未误了晚宴时刻，匆匆忙忙赶去乾清宫。他到得倒也不算太晚，至少帝皇还未至，皇阿哥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闲聊。他一进大殿，一通问安寒暄，正说着，帝皇到了。
这次宴席的座次安排倒与往常不同，文职一列、武职一列，两人一席，领差的皇阿哥们在前，宗亲按爵位、官职随后，未领差的小阿哥们、进了学的皇孙们、爵位官职较低和无差事在身的宗亲们则坐了最下首的几十张大圆桌。菜肴虽色香味俱佳，但俱是素斋，胤褆嘴角抽了抽，这下福晋不用担心了，和他同席的胤俄看着五颜六色的一桌，脸都绿了。幸好，酒是青稞酒，好歹有一样满意的。
中元本就为了祭祀追思。满人入关多年，依旧崇敬英雄。武将们酒过三巡就追忆先祖功业、马革裹尸的亲友袍泽的战绩功勋，也当得长歌当哭、慷慨激昂了。一十、十三十四的席面被团团围住。这四位俱是身先士卒、骁勇善战的沙场悍将，尤其是大阿哥，戎马倥偬、征战杀伐多年，更得将士拥敬，一起出生入死、不幸殒身的袍泽更多，听他历数场场征战、袍泽旧事，更是热血沸腾、群情激昂。文职的斯文一些，但亦有不少人离席与武将们混在一起，追思英烈。
帝皇不紧不慢地执樽轻啜，唇角含笑地看着下面或热闹若安静的席面。
诚郡王、雍郡王入朝多年，位高权重，自是端坐。待有人来敬酒，便寒暄几句。诸人俱知雍郡王冷厉寡言，都未多做停留便去了。二人这席倒显得冷清了些。两位郡王爷也不在意，自斟自饮，偶尔交谈两句。不过青稞酒性烈，雍郡王不胜酒力，不久就有些行动迟缓了。再有人来敬酒，就是诚郡王代饮的了。
待宴席散时，一十、十三十四都打晃了，半醉的皇阿哥、宗亲亦是不少，诚、雍两位郡王，亦在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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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殿。
帝皇挥退众人，孑然一身，怔怔看着灯烛摇曳的火焰出神。
玄烨等了半天，终是打破沉默，“你准备拿老大怎么办？”
康熙缓缓才道，“什么怎么办？”
“他是大清的护国骁将。可不再是任你舍弃的寻常阿哥。”
帝皇终于移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他是朕的长子，朕第一个长成的儿子，朕的千里驹。”
玄烨的唇角挑起一抹讥嘲。“只怕他不是这么想的吧！”
“他始终是康熙朝大阿哥。”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认你？你又为什么知道他转世重生还是遮掩？”
“……”
玄烨面上的嘲笑更甚，“康熙帝，牧天下六十一载？呵，你真是老糊涂了么？”
帝皇不为所动。
“你不就是想知道你的皇太子真正的遗言吗？”
帝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呵，何必问老大？你就是今年废的那位皇太子吧？”
帝皇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居然还去穿皇太子朝服。呵，你在毓庆宫不心虚么？”
帝皇的眼里现出一丝愠怒。
“呵，何必掩耳盗铃呢？连朕都知道那位皇太子会说什么，你教养了他那么多年，你会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帝皇嘴角紧抿，面目冷硬，背脊愈发挺直，沉默依旧。
“何必惺惺作态？！”
“难道非要保清当面打你的脸，你才肯承认，你的皇太子，不要你了！”
“住口！”帝皇的额角，青筋凸出。
“呵，朕也跟着你糊涂了，你的皇太子早就不要你这皇父了，要不然他怎会自戕？”
“住口！！”帝皇再次怒斥，连呼吸，也失了平静。
“你还巴巴地移陵，呵，真是可笑！他活着的时候不要你，难道死了以后还想看见你？”
“住口！！！住口！！！”帝皇胸膛急遽起伏，已是震怒。
“你何必大费周张去问老大？你问老四就可以了！”
“你！”帝皇满面寒霜、怒目圆睁。
“弘时当年不过活了二十多岁，一重生，就舍了老四，孤身远引，连自己还是幼童都不在乎了。你觉得活了五十余年、被你一废再废、圈了一十二年的废太子会怎么样呢？你觉得他会连一个年轻人的决断都比不上？他还会做你康熙帝的阿哥？”满满的讥讽嘲笑。
“住口！朕让你住口！”帝皇目眦尽裂，脸颊上的潮红在惨白的脸上分外刺目。
“呵，只不过他毕竟是做了几十年的储君，比不得弘时年轻气盛。”拖长的腔调满是恶意，“他舍了命来破局，你觉得，他真正视为敌手的人是朕么？！”
帝皇的身体已经可以看见明显的颤抖。
“哈，他真正想恩断义绝的人也不是朕吧！”
“住……口……”
“既然活着不能离开，你觉得，他会对老大说什么呢？”宛若猫戏鼠般，换了个调子，听似求知若渴。
“你……”
“当然是死了也要离了你这康熙帝！离了这皇家！！与你永无瓜葛！！！”张狂的恶意收敛了翅膀、直冲而下、致命一击。
“住……”
话未落音，一大口污血喷涌而出，污了花纹繁复的地毯。
帝皇身体摇摇欲坠，终是没撑住，软倒在地毯上，仅靠颤抖的手臂勉力支撑着颤抖的身体，一向倨傲挺直的背脊也佝偻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粗重而急促，却更让人担心他的呼吸会不会下一刻就嘎然而止了。
玄烨却是终于长舒了口气，阴冷邪肆、讽刺讥嘲的表情也消失了，代以一贯的沉静威严。
成了！终是让他吐出了这心头淤血。再加以调养，至少，“自己”的身体，是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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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皇眼前一片血色。
怎会不知道？
那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他？
那个敬着自己、爱着自己、唯独在自己面前撒着娇、把自己当做最亲近的人的孩子……
那个视自己为父先过为君、在自己面前始终天真直率的孩子……
那个骄傲的、任性的、爱憎分明的孩子……
谁会比自己更清楚他的性情行事？
二废后，自己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过问他的消息，只更加恩信他最心爱的儿子……
保成……
保成……
被朕舍弃了的孩子……
天资聪颖、风华绝代、惊才绝艳的孩子……
政绩卓著、杀伐决断、睥睨天下的孩子……
你若知道了山河破碎、国土沦丧，若知道了家族蒙羞、皇陵不保，若知道百姓怒骂、哀鸿遍野……
你以命相搏，破局开局，图的什么、谋的什么、思的什么、虑的什么……
有谁能比朕更清楚呢？
可还是不愿意面对，还是存着一丝幻想……
你可知保清那句“你就只心疼皇父”听在朕耳中是什么滋味？
保成……
保成……
朕的保成……
朕……的……保成……
透明的水珠坠落于斑斑血迹之上，一瞬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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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亦是黯然。
那些话，伤人亦是自伤。
朕，当初的作为，和你，有什么区别呢？
若不是保成以命破局，朕，也会和你一样，以为选了条更稳妥的路、开创了盛世繁华、奠下万世基业，无愧于天下，实际上却是……
那些话，是对着你说的，又何尝不是自问自伤呢？
朕和你，都是被他舍弃，被他抛在身后的……
可这妖娆江山、这壮丽山河，又岂能任我们沉湎哀伤、自怨自艾？
他，纵使龙困浅滩，纵使满身罪名的死去，对着家国天下，他，却始终坚守着上位者的骄傲、上位者的执着，更抛下前尘、舍命开局。
我们，身为帝皇的我们，坐拥四海的我们，牧天下万民的我们，又岂能认输？
你，教他文韬武略的你，教他帝王心术的你，教他胸怀天下的你，一手教养出这惊才绝艳的孩子的你，又岂能让他枉自牺牲？
我，不管他认不认朕这君父，朕，却是以这样的皇太子为傲！
他又何尝不是信任于我们，才敢运筹帷幄、因势利导，才敢放手一搏、逆转乾坤！
朕教养他不过数年，已是痛心若此，你，更是……
可朕的大清，却是需要你振奋精神、全力以赴，所以，朕为你破开魔障，所以，泣血过后，收起那刻骨的哀伤……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龙子凤孙，为这江山做祭又有何妨？
你——我——亦——然！！！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魔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