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二十二章 书塾 ...

  •   正德元年九月初,正德派针工局掌印太监崔杲去江南督造龙衣。崔杲以筹措经费为名,奏讨长芦盐场一万两千盐引[1]。
      朱厚照笑吟吟地应了,转头就去找刘瑾:“崔杲那脑袋瓜想不出这捞钱的法儿,这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刘瑾低头应道:“是。”
      “你倒是坦白,”朱厚照看了刘瑾一眼,“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一万两。”其实他要了十分之一的盐引,到时交给有“贾神”之称的沈秉彝运作经营,少说也有十万两的盈利。
      “你这样大把大把的敛财,敛了多少了?搞不好比朕还有钱呢,”朱厚照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那些钱先寄在你那,等朕哪天缺钱花了,就抄了你的家。”
      刘瑾:“……”
      朱厚照道:“旨意已经传下去了,一旦下到户部,韩文肯定会挡回来。朕少不得要跟他周旋,劳心费神的,你的收益,先分朕一半吧。”

      这件事情,比朱厚照想象得要棘手得多。后来回想起来,就是这件小事,引发了正德初年那一场震动了整个朝堂的急风骤雨。
      韩文上书力谏,将给盐引的弊端条分缕析,言之凿凿。朱厚照何尝不明白其间弊端,他只是想知道,他作为一朝天子,圣旨究竟有多少分量;只是想试试,如果他的意见和文臣相左,他有没有办法抗衡。
      朱厚照驳回了韩文的上书,坚持批准崔杲的奏讨。
      十天之后,刘、谢、李三位阁臣,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纷纷上书劝谏。谏止盐引的奏疏雪片一样飞到朱厚照的面前,又雪片一样被朱厚照扫落满地。朱厚照和朝臣都不肯让步,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几日后,户部表示可以给一半盐引,另一半支给价银。朱厚照不分青红皂白一概驳回。九月望日,三位阁臣联合上书,表示若皇上一意孤行,他们有辱先皇遗命,不得不辞职。
      朱厚照明白,他已经触到了文臣们的底线,于是同意只给一半盐引。这一次交锋,他虽然不曾全赢,但也没有全输,重要的是,他掂量出了文臣的分量。他们的最后一招,无非两种,一种是死谏,一种是请辞,也不过如此而已。

      自从韩月儿哭着跑回家,康海每遇到韩文一次,就被韩文奚落一顿。幸好韩文是个直臣,有什么不满也会当面发作出来,若不然以韩文的官职地位,背后使个绊子,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可朱厚照就不是那么好相与了。康海在翰林院修撰的位子上兢兢业业地做事,莫名其妙就被寻了个莫须有的错处,遣回家闭门思过去了。康海镇日里无所事事,干脆拾起遗弃多年的的爱好,窝在书房画起了秦腔脸谱。一张张浓墨重彩张扬恣肆,不过半个月就挂满了整间书房。[2]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康海这半个月来总是想起从前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
      大约是成化二十一年吧,父亲康镛刚刚从平阳府知事任上归田,攒下的俸禄虽不多,但四叔康銮在外经商,富甲一方,一家人足以衣食无忧。刚满十岁的康海,已经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古今圣贤掌故,因为贪玩坐不住,被父亲送到城南的一处书塾。那书塾是个致仕回家的老先生办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正堂门顶上悬着“明德惟馨”的牌匾。
      那书塾规模很小,只有七八个孩子,从七岁到十五岁不等。康海入塾,正是清明过后细雨纷飞的时候,那时节槐花还不曾开,白色的槐米却已经挂了满树。康海随着父亲走进小院,规规矩矩地站在与魏夫子交谈的父亲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一串槐米丢在他额头上,掉到地上,康海没有动。
      又一串槐米丢在他头上,挂住了头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康海用手摘下来,丢到地上,还是没有动。
      第三串槐米砸在他脸上,康海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到树杈上坐了个小人儿,嘴里叼了枝槐花,两条腿在空中悠闲自在地晃悠。那小人看到康海抬头,“呸”地将槐花吐掉,朝他做了个鬼脸,继而欢快地笑了起来。
      咯咯咯笑了一阵,那小人儿朝他道:“小呆瓜,接着我哦。”康海还没反应过来,那小人儿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直接扑到康海身上。康海措不及防,被那股大力一冲,两个人叠在一起摔倒在地上,四目相对,鼻尖碰鼻尖,酸疼酸疼。那小人儿一双眼睛清透明亮,当真如水晶一样。
      等那小人儿从他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康海才发现,他自己爬不起来了。左腿骨被压断,在家多躺了三个月。
      ——这就是他跟小谈郎的初见。

      三个月后他重回书塾,才知道小谈郎因为他的事被魏夫子打肿了手,罚站一个月。
      三个月后他重回书塾,才知道小谈郎是他们书塾的混世魔王,调皮捣蛋当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自己那点儿贪玩淘气在他面前连小巫都算不上。
      不过,或许因为压断了他的腿心存愧疚,小谈郎对康海倒是蛮照顾的,就是天天趁夫子背过身去的时候拉着他讲悄悄话,口沫横飞地跟他讲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逐日等等等等故事。
      小谈郎说,“女蛙”是一只母青蛙,有一天透过井口看到了一方莹蓝天空,觉得太难看了,于是寻思着把这个洞补起来,终于有一天,他让来此取水的皇子搬了快石头把井口给堵了。康海“噗”地笑了,于是两人被魏夫子请出去罚站。
      小谈郎说,精卫是一支皇宫卫队,海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小偷。海常常去皇宫里偷东西换钱,来无影去无踪的,精卫逮不着他,很是没面子。后来,精卫想了个办法,在皇宫放宝物的地方都安置了巨大的强效粘鼠板,于是武功高强的海就悲剧地被粘鼠板黏住,脱身不得,被精卫拖去郊外,挖个坑,把海丢进去,填了起来。康海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两人被魏夫子请出去罚站。
      小谈郎说,夸父喜欢的姑娘病得很重,郎中说,太阳一下山,姑娘就会死去。于是夸父拼命地拼命地去追太阳,这一追就是许多年。终于有一天,太阳停下来说:“看在你追了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嫁给你吧。”康海还没反应过来,小谈郎自己笑了,于是两人被魏夫子请出去罚站。
      小谈郎除了不欺负康海,什么人都没逃过他的魔爪。下河摸鱼,上树逮鸟,骂人打架,这些都是不必说了。小谈郎经常在夫子吟诗陶醉的时候剪前座塾生的头发,趁午睡时在人背上画王八,还会偷偷撕了别人的书,然后在夫子发怒的时候装无辜。最绝的一回,是那一年冬天,下着大雪,夫子罚他们抄书,坐在书案前打了个盹儿。小谈郎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将一张纸贴在夫子背后,纸上书一行大字:“吾乃老糊涂鬼。”于是那一天,所有的塾生脸上表情都很奇怪,因为想笑又不敢笑;据说那一天,魏夫子背着那张纸回了家,被师娘好一顿嘲笑,临近暮年竟多了个“雅号”,叫“老糊涂鬼”。
      当然,小谈郎也没逃过一顿手板。那小人儿一面痛得龇牙咧嘴,一面朝康海做鬼脸。

      康海没事的时候,喜欢画秦腔脸谱,他觉得那一张张怒目狰狞,色彩浓艳的脸谱煞是好看。夫子有事出去的时候,或者午休的时候,康海常常趴在课桌上静静地描脸谱,描得浓墨重彩,鲜艳夺目得几乎晃瞎人的的眼。
      人在少年时,总是喜欢那些纯粹的事物,比如纯粹的黑白红绿,比如一个纯粹的大团圆结局,再比如……另一个同样纯粹的少年。
      康海描脸谱的时候,小谈郎总是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就算康海描得再扭曲再离谱,小谈郎也能立刻说出这是屠岸贾,这是廉颇,这是单通,这是韩信……康海自然而然地将小谈郎目为知己,脸谱也描得越来越起劲儿,越来越细腻逼真。小谈郎可以将诸多秦腔剧目讲得头头是道,什么《春秋笔》、《八义图》,什么《和氏璧》、《惠风扇》,什么《渔家乐》、《长坂坡》,什么《斩单通》、《斩韩信》……剧情人物扮相唱词乃至当时的陕西名角,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唯独从来没唱过一句半句。
      康海没事的时候倒是喜欢哼几句,却总是被小谈郎批得体无完肤。每当康海气不过挤兑他时,小谈郎却反常地不争也不辨,像个小大人似的沉默下来。

      第二年春天很快就来了。槐花盛开的时候,小谈郎突然告诉康海,他要走了。去京城。
      小谈郎大名谈樾,老家陕西兴平,父亲在京城做官,谈樾和妹妹跟着母亲住在陕西武功,没爹管只有娘疼的孩子自然无法无天些,除了打打手板罚罚站,连魏夫子也奈何不得他。况且小谈郎的字写得漂亮不说,讲过的篇目过目便能成诵,魏夫子心中喜欢,实际上也不舍得将他怎么样。
      康海听人说,谈樾的母亲是他父亲在外面娶的妾,上京赴任时只带了大夫人走,把她和孩子都丢在陕西。这次不知道怎么想起来外面还有个儿子,就派人来把他们娘仨接去京城。

      临走的前一天,小谈郎拉着康海去了城外的小土山,因着刚刚长成的小少年说不清道不明的离愁,小谈郎的表情格外凝重。说起来,谈樾生于成化九年,比康海还大着两岁,个子也比康海略高,可是那机灵古怪调皮捣蛋的样儿,康海怎么看怎么觉得比自己还小。只有在这一刻,康海才觉得他有几分哥哥的样子。
      谈樾告诉康海,她母亲是个戏子,唱秦腔唱出了名儿,后来被他父亲看上,就跟了他父亲。这一路走来,母亲过得很不如意,归根结底是因为戏子身份低微,嫁了人也只能做小。所以母亲从小就要他好好读书,千万不能学戏,她要他将来挺直腰杆活着,她不要他被人看不起。
      “所以我从来不唱秦腔,”谈樾道,“可那些……凡是我听过的,我都会唱。我给你唱唱好么?我这辈子,就只给你一个人唱。”
      康海从不知道,小谈郎竟唱得这么好。虽没有伴奏鼓点,那一字一句,一调一腔,都入了味儿。纯粹、清新,当豪放时豪放,当凄绝处凄绝,那是康海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秦腔。
      那一天他们聊了很久,从过去、现在,聊到将来。康海记得,谈樾的最后一句话是:“康海,我会在京城等着你,我们一起去考状元,看谁先考中,好不好?”
      这句话,康海一直一直记得,他要好好读书,要去京城见他,要考中状元。
      可是世事之无常,谁都无法预期。三年之后,京中传来消息,说谈樾的父亲谈云清因事获罪,瘐死狱中,三族以内全部流放。
      康海急得不得了,却是无可奈何,只有加倍发愤苦读。19岁入县学,得到了当时提学副使杨一清的赏识,然后,23岁中举人,27岁中状元,就这么一路行去,当年的约定他一步步践行,可是当年的人却杳无影踪。
      早在刚中状元不久,他就曾托人查过当时的卷宗。可是,那些本应封存的绝密资料,竟然在重重封锁之中不翼而飞。没有人知晓谈云清一案的真相,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家人被流放到了哪里,他们就像从这世间凭空消失了一样。

      康海想到这里,心中一痛,手一抖,脸谱就花了。
      谈郎谈郎,你在何方?还在……这世间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书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